他是眼瞧着以前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变成这般模样,心里也就觉得熨帖,没在驳斥他,点了点头:“待太子殿下要恭敬。”
何筠廷无奈道:“放心。”
颍州已经逐渐恢复以往的热闹,街上人来人往,何筠廷等了一波又一波,也没见太子,倒是送货的马车先来。
府兵跳下马车,小跑到何筠廷面前:“少爷,您看一下。”
何筠廷缓步走去,府兵跟着说道:“这红岭石草他们照顾得还不错,还活着呢……”
何筠廷掀开布一看,便见几十株叶子鲜绿的红岭石草。
“这是何物?”
一声音忽然从前面传来。
何筠廷抬起头,便见黎瑭站在马车的另一侧。
那时阿瓷选择跟着他走,何筠廷将他当做自己的竞争对手,怎么看怎么不爽。后面又得知他竟然还是琉周国的太子,那丝不爽快里面不自觉夹杂了几分自己也不知道的挫败感。他以为黎瑭就要抱的美人归的时候,阿瓷又忽然逃婚了……
因此,何筠廷现在看着他,亦是心情复杂,眼睫微垂,淡淡道:“红岭石草。”
那叶子茂盛纤长,上面有细长的白色条纹,中间开出来一朵花,重瓣的鲜红花朵,和江瓷送给他,放在书房里当绿植的……一模一样,
黎瑭忽然想起江瓷搬进凌琅阁的那一晚上,她清凌凌的桃花眸直直地望过来
——“殿下喜欢,阿瓷便送给你。”
红岭石草,只生长于红岭山脉。
也就是当初他出事的地方。
阿瓷去过那儿?!
阿瓷去过那儿?为何不告诉他,那万一……
黎瑭心里一惊,浮现出一个惊人的念头。
如果……如果阿瓷就是救他的人呢?
黎瑭一下怔在原地,只觉得背脊一热。那所有一切都说的通了,为什么魏凝芙会有那个锦囊,为什么他怎么找都找不到……
可为何那时当着她的面质问魏凝芙,她都没说那紫色的香囊,是她给魏凝芙的?
她清凌凌望来的眼神,淡淡的,带着好像洞悉一切的冷静。
或许,她早就知道了……所以她派人运入京城的红岭石草全部是药粉。
可为何又要早早地留一株在他的书房里。
“她根本不爱你……只是为了报复你罢了。”
孟易柏嘲讽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如魔音绕耳。
他方才万般不敢信的话,此时变成了无数坚韧锋利的倒刺直直地扎进心里,瞬时鲜血淋漓。
何筠廷只瞧着黎瑭的脸霎时雪白,无半点血色。
高大昂藏的男子,堪堪扶住马车才能站稳。冬奎和冬青忙上去:“殿下?!”
黎瑭却只是低着头,紧紧地闭着眼,强忍着眼里的酸胀。
报复……真是好狠的报复。
他嘴角勾起自嘲的笑,孟易柏说的都是对的。她带着喜欢的眼神、为他挡的刀、为他熬的莲藕排骨汤,都是假的。
他自以为是地拥有了她,可倒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陷入了她编织的美丽梦境里,一开始自己也不信,到后来开始自己骗自己,陷在里面不可自拔的时候,她却忽然走了,将那梦境狠狠撕碎,留他一人在原地傻站着回不了神。
所有的一切都在嗤笑他的愚蠢。
……可他还是不甘。
黎瑭狠狠地按着额角起身,何筠廷看着他眼尾的红:“殿下,我派人送您进去。”
黎瑭没应声,脚步却稳稳地朝前走去,那背脊强撑着挺直,被夜光打落一片的孤零细碎。
冬青更是不敢吭声。
自幼强大到将所有同龄人远远摔下身后的殿下,是被打趴下了马上爬起来的性格,可冬青跟着黎瑭这么多年,没见到谁能将殿下打趴下过。他就应该是骄傲的无畏的,可摔的第一个跟头便是将整个心摔了下去,摔进一个女人的手里,任她把玩揉捏。
感情可真是毒药……
冬奎着急得不行,见着冬奎要上前,冬青赶忙将人拉住:“走了,我们去准备宵夜吧。”
门坚硬得硌手,也许是因为他捏得太紧了。
黎瑭落上门栓,缓缓走到床边躺下。
眼睛一闭上,脑海中便不断地浮现和她有关的一幕幕画面。
那年水灾之后便是瘟疫,数千难民流浪到京都外的城郊,日日祈求皇帝大发慈悲,赈灾救人。可等所有防护手段做好,不危害城内百姓之后,难民已经死得七七八八。
黎瑭头回见到那么多死人,腐朽的尸骸中,有个官员怕他出事,就差跪着求他离开。
可黎瑭没动,一步步往前走,沉着小脸安排那人快点处理尸体,把能活的人找出来。
然后就看到了她。
一眼望去那处,便瞧见了一双黑溜溜的眼眸,颤抖着佝偻着,蜷成小小的一团,脏兮兮的,可那眸子干净又柔弱。
他手一指,其余人前仆后继地上前将她抱起来,又怕污了圣人,不敢离得太近。
可黎瑭却毫不嫌弃地走近。拿出锦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泥:“要跟我走吗?”
周遭的人一片震惊,那小姑娘静静地盯着黎瑭,点了点头。
于是府里多了一个小姑娘,虽说得是奴婢,但处处得的是主子的待遇,整日跟在黎瑭身边,像个形影不离的小跟屁虫。
黎瑭还记得,那会她小小的一个,终于被自己养肥了些,白白嫩嫩的,粉雕玉琢漂亮极了。惹得府里的嬷嬷都喜欢她,最爱逗弄她。
黎瑭也喜欢。
他最爱揉着她软软的小脸,搓圆捏扁,她却从来不恼。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很是开心的模样。
后来看出她的天赋,被送去外面几年之后回来,他已经是深受重视的皇子、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
关系不似幼时那么亲近,可也是那会,奶妈告诉他:“小瓷好像喜欢殿下。”
他那时不以为意,只想着将她培养成出色的细作,好潜伏在孟易柏身边。
也是那会,似是察觉到他的疏远,她总是怯生生地跟在自己身边,目光不离,却也不敢上前。
再到后来,被赵嬷嬷打伤之后,又像忽然变了个人。
心像分成了几十股,被无数人拉着往左右撕扯着,直逼得黎瑭要疯掉。
光影忽然柔暖了许多,像是到了另一方世界。
江瓷忽然走了出来,黎瑭呼吸一紧,正准备叫出声,却见她穿着绯红的宫群,笑意盈盈地端着汤药,随着一宫女走入殿内。
男人顺手揽过她,两人依偎在一起。
黎瑭往前,想看清那男人的容貌,男人却抚摸着江瓷的脸颊缓缓转过身来。
那男人俊美如铸,漫不经心地笑着。
黎瑭如遭雷击……孟易柏?!阿瓷根本没去明夏国,怎会在孟易柏身边!!
画面却忽然加快起来,她得到安康之战的情报,让琉周国取得大捷,孟易柏发现了她的身份,却没立即处死她,而是将她圈养在身边,悄悄投毒,直到她五感退化……
宫中脚步徐徐,一人身着太子妃宫裙缓缓行到自己身边。
黎瑭一抬眸……魏凝芙、
他心头一阵猛烈的钝痛,原来之前做的梦不是梦……
魏凝芙面色灰白地看着自己:“殿下,臣妾是哪儿做的不对吗?……”
她已是二十好几,入主东宫快六年,却还没和太子同房……这日子,孤寂逼得她要疯掉。
黎瑭听见自己说:“从你一开始骗我是你救了我开始便错了。”
魏凝芙脸色一白,反唇相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想到什么,抬眸看着黎瑭:“那又如何,你永远也找不到她了。”
因为她已经死了。
风刮起漫天的冰雪,黎瑭随着孟易柏一道走进去,便瞧见了躺在地上,浑身血迹伤痕,衣衫半露的江瓷。
紧接着,侍卫上前抓住她的头发,逼她灌下毒药。
黎瑭挣扎着想醒来却怎么也想不过来,像是有一股力量,逼着他看完,看完她怎么死的。
心似是在一瞬间皲裂,她灰败绝望的眼神逐渐空洞,再也没了呼吸。
“阿瓷!!”
眼睛猛得睁开,面前一片黑暗,身上的冷汗却不停地往下流,辣得眼睛生疼。
黎瑭怔怔地看着黑暗里,瞳孔微缩,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心像是空了一大块,不停地往外淌着血。
第56章 . 裙下臣 誓不罢休
夜里忽然下起了一场雨, 打得树叶零落,发出细碎的响声来。
江瓷不知为何,也没做噩梦, 便从悠悠醒了过来。
她已在这乌江边的小镇上待了快一个月,日日打渔晒网, 累了便歇息, 没钱了便去山上摘草药去卖,日子过得悠闲得很。
但天天戴面具实在不舒服, 就一次取了面具出去,便被当地地主的儿子瞧见了。
这几日天天来这儿骚扰。
她还挺喜欢这儿的, 若那地主家的儿子再天天来骚扰……也只得走了。这地方虽然山清水秀,但地处偏远,一个地主家的儿子跟土皇帝差不多,她是来避世过清闲日子的, 可不想跟谁天天闹腾。
院子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似是门栓被撬动的声音,
今下午那土少爷才来闹过一次, 吓得泠月都没睡觉,此时一听外面的异动, 赶忙起身走到了江瓷身边:“小瓷,该不会他们吧?“
江瓷拍了拍泠月的头, 站起身朝外走去。
她吹燃火舌子,点燃了廊下的灯,便见几个彪形大汉正站在门口,簇拥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小少爷。
那身上缀金带玉,手指头都要套满了戒指,似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
瞿泉抬眼望去, 朦胧的夜雨下,她身着薄薄的衣衫倚栏而立,眉目明媚娇艳,带着淡淡的疲倦,她周身气质淡雅清贵,是瞿泉在这镇上从未见过的……
那天她穿着素白的裙子,编了个发髻在耳边,瞿泉正醉着酒,一下望过去,还以为醉晕了见着了仙女。
可此时清醒着,看着斜靠在门边、身姿曼妙婀娜的她,还是像仙女。
他此时正站在着栏杆外面,撬着姑娘家的门栓,被她这般不咸不淡地瞧着,都觉得有些丢人,不自觉停下动作,羞红了脸。
他傍晚便听府里的人说那仙女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纠结了许久,深怕她半夜逃走,赶忙不敢再拖沓,赶忙带着人上门。
瞿泉推开院门,对江瓷大声道:“你真要走?!就因为我?”
谁想,人根本没收拾东西走,谁得正香呢。可来了来了……总得问点什么、
真是粗鲁。
江瓷不耐烦地皱起眉:“你天天这样闹我,你觉得我能住得下来吗?”
他只是想表现一下自己,想让她多看看自己,谁想到直接把人逼走了。
瞿泉走到江瓷面前,凌厉的五官却莫名显得委屈:“那……我不闹你了行不行?”
瞿泉生得高大,五官亦是凌厉,颇有着边境男儿的男子气概。做出这表情,显得有些违和。
江瓷淡淡瞧着他,头回觉得瞿泉没那么讨厌:“我要如何信你?”
瞿泉拿出已经写好的字据摊开,上面的字歪七扭八,倒很像这个不学无术的土少爷写出来的。
江瓷接过字据,淡淡道:“我离开不是怕了你,是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若你把我惹急了,我便把你丢在毒蛇窝里。”
瞿泉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也看的出来周身气度本就不像一般人。瞿泉瘪了瘪嘴:“你不信我,你丢便丢吧。”
见江瓷不回答,瞿泉有些放不下心,又抬起头问:“还走吗?”
江瓷用纸隔着将瞿泉推开:“我现在要睡觉,门给我修好走开。”
听懂她的言下之意,瞿泉眼睛一下亮起来,转头冲那几个伙计一招呼:“给姑娘把门修好,走人。”
几个伙计偷偷瞥了那美人一眼,赶紧跑去修门。
瞿泉笑眯眯地凑到江瓷面前:“可以告诉我名字吗?”
江瓷摇头,转身进了屋,将门关上。
美人余香还缭绕在鼻尖,瞿泉轻嗅了嗅,赶紧修好门走了。
泠月在窗边打量着,见瞿泉真乖乖走了,有些不可思议:“小瓷,真走了诶。”
江瓷重新掀开被子躺下:“我跟师傅去过那么多地方,这民风算是特淳朴的了。有些地方虽然偏僻,但恶俗多的很,把女子欺负得可惨了。就这乌江镇没那些欺负人的习俗,几个颇有名望的土地主也算宅心仁厚的。”
泠月点了点头:“确实,来这儿这么久,没见到哪家女子被逼良为娼的。”
江瓷笼着被子,笑了笑:“先待着吧。”
这舒服惬意的神仙日子,可比路上奔波来得舒服多了。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想走。今日看来,那瞿泉亦是个心善的,好拿捏的。那边不担心了,且安心住着便是。
泠月看着江瓷脸上不自觉透出来的笑意……她在宫中,从未这般放松过。
泠月看着她在月光下,美得让人心颤的玉白的脸,轻声问:“小瓷……若殿下找来了呢?”
江瓷闭着眼,淡淡道:“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
她不想为了躲黎瑭,东奔西走的流浪。黎瑭没那么重要,值得她那么辛苦。
就算要走,也是她腻了这个地方,想换个新鲜的。
可目前这儿出了瞿泉,都让她很舒服。
泠月点头:“小群呢?近几日怎么不见他人?”
“让他去城里用药材换些前来,”江瓷一下翻身,侧躺着看着泠月,“近几日出了个燕兰胭脂还有那什么紫簪罗衫裙,可不得买来试试。”
泠月也来了精神:“我也要、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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