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昀熹委屈扁嘴:“好端端的,为何要把我弄晕?”
“昀熹啊!你躲在水底,惊动三家所有会游泳的侍卫仆役发疯寻你,害我兄长和霍七双双为你受伤染病……动静如此之大,到头来你不光安然无恙,还试图奋勇救人?你好意思?”
宋思锐故意板着脸,薄唇扬起微淡笑弧泄漏内心戏谑。
事实上,他已听闻林家千金不会水,一旦昀熹显露非凡水性,秘密必将揭穿。
他无疑是最希望公开她真实身份的人,可她本人全无记忆,更先入为主,根本不会信……若惹了猜疑,没准会遭人暗中灭口。
再说,无凭据,无准备,白白连累林伯父……
“把我打晕,还摆出一副为我好的样子!”林昀熹意难平,没忍住顶撞之言。
“说得好像……你没对我干过坏事似的!”宋思锐耳尖发红,嘴上嘟囔,“你才是最坏的家伙!”
“我……?”
“罢了,往事不再提!”
他捧来两托盘衣饰,自内而外皆有,连带鞋袜、发饰、胭脂水粉一应俱全。
林昀熹浑身发热,搞不清是否该道谢,却听他笑语哼哼,“若需协助,我不介意帮忙……”
果然是个好色坏蛋!
林昀熹羞赧难当,扭过头,闷声道:“不劳三公子费心。”
宋思锐却担心她未必能爬出大木桶,遂好心伸手:“我搀你。”
林昀熹扶桶缘站起,立时觉察湿衣紧贴,曲线毕现。
“啊——”
她愣了极短一瞬,尖叫着缩回水中,更于羞愤惊慌下乱拨,泼了他一身水。
“嚷什么呢?就这点程度……起码看过八百回了!”
宋思锐啼笑皆非,背转身反手将她拽出,正想把大软巾丢给她,不料她因那句“八百回”惊得腿脚发软,重心不稳,直直跌向他。
他顺势一抖软巾,将她牢牢裹在怀内。
她进退无路,抖得不能自已。
“我若要做出格之事,会耗到此时此刻?”宋思锐扶她坐在角落,柔声安抚,“先更衣,好了唤一声,我替你重新包一下手。”
“……”
“我还不了解你?你怕大伙儿发觉手伤痊愈,逼你弹筝吧?”他以食指蹭了蹭她鼻尖,“不夸我药膏做得好?”
林昀熹羞惭默认,又因小亲昵微微退缩。
宋思锐没再逗她,让她自行喝姜汤驱寒,随即步出浴室。
待她战战兢兢更衣完毕,他才取了新纱布折返,为她细细裹好双手。
轻晃灯光下,林昀熹有片刻怔然。
他抬眸垂目的脉脉温情,掺杂的究竟是忧虑还是抚慰?
暗藏暖意的温言与浅笑,是虚情假意或是真情流露?
真如霍七公子所言,他的所作所为……是利用她谋利争权?
纷纭复杂的疑问无从解答,她只知他小心翼翼捧她的手时,那一抹柔情足以暖化人心。
当宋思锐束好发冠,理好衣袍,领她行出浴室,门廊之侧飘来一娇柔女嗓。
“阿微,你没事就好……”谢幼清姣好容颜笑意清浅,“表兄他……惊闻你落水,摔倒在地,伤痛发作,你好歹也该探望一番吧?”
“我、我这就去!”
震惊、惶恐、愧疚化作利刃,扎得她心头鲜血淋漓。
谁知,她刚跨出两步,遭宋思锐一把拉住。
“既然谢二姑娘在此等候多时,想必兄长情况尚可,不差一时半会儿,”他意态悠然,“昀熹,我命人做了你最爱的鲜粥,撒上煎蛋丝和酥炸榄仁,可香了!咱俩暖暖胃,再一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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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7
林昀熹在大夫、药童、丫鬟、仆役、护卫的诡异端量中抵达芳桐苑。
院内,晋王以冷且锐的眼光盯着她;谢幼清与巧媛站在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
礼见过后,林昀熹被请进卧室。
室内昏幽阴冷,无人服侍,碎瓷片、竹简、书册、烛台……遍地狼藉。
宋思勉坐在窗边短榻上,头发披垂,裹着夹棉披风,精雕细琢的五官毫无表情。
林昀熹突然理解,何以众人态度倍加恶劣——他只愿见她一人。
“世子,”她踌躇开口,“您……好些了没?”
宋思勉眼皮微抬,注视她半晌,眸光陡然转向她身后。
林昀熹茫然回头,却是宋思锐放不下心,尾随窥探。
宋思勉一眼看出二人同穿玉色缎子,袖口皆带天水碧刺绣,顿时脸色煞白。
好一对玉人……
锥心痛楚蔓延至膝下,两条腿似乎重新长出,皮肉焦裂、骨骼碎裂的滋味,使他灵魂脱体。
“兄长?”宋思锐显然觉察他面容扭曲,抢上数步。
“滚!”宋思勉抓起榻侧的玉佩朝他直砸,被他抄手接牢。
“又怎么了?”
趁宋思锐与林昀熹入内的间隙,晋王已从庭院挪步而近。
宋思勉没法驱赶父亲,大口喘气,瞪视着陆续绕过屏风的晋王、谢幼清、巧媛,以及闻讯赶来、身穿厚袍子的霍书临。
“你们……一个个,来看我笑话?”
宋思勉嗓音因难堪、痛苦、惊怒而战栗。
这一刻,他再次滋生出舍弃皮囊之念。
痛不欲生,只求瞬间解脱。
“思勉,”晋王皱眉环视乱糟糟的房间,“多大了?什么身份!还整野蛮孩子才闹的打砸?”
宋思勉咬唇不答,目光流连于众人脸上。
一张张熟悉面容,或惊诧或感伤,显得情真意切,又是何等可笑!
“世子,您且好好养病。”林昀熹站得最近,硬着头皮打破僵局。
“事已至此,敷衍搪塞,有用?收起你们虚伪的嘴脸!”
宋思勉猝不及防摘下多年来谦谦君子的面具,罕见的恶劣态度教人瞠目。
“阿微,你……你独自一人湖边小逛,还、还正好被霍七看到落水场景?前有霍七追捧,后有三弟护着,还有个愿为你赴汤蹈火的表哥!你心里究竟能容得下几个男人!少跑到爷面前装可怜!”
他顿了顿,转而盯向宋思锐:“三弟也是,你我……自幼不亲,分隔十年,能有几分情意?我这世子之位,你大可心安理得拿去!省得一天到晚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不等宋思锐辩驳,他冲霍书临冷笑:“霍七,你心里有鬼!你打的如意算盘,背地里搞小动作,当我猜不透?别以为我腿瘸,眼睛也跟着瞎了!”
霍书临垂下眉目,没敢接话。
宋思勉扫向谢幼清:“幼清妹子去年倒没探视得这般勤快,我三弟一归京,你便频频露脸?可惜啊……三弟很少到我面前走动,让你失望了。”
谢幼清遭他当众揭破少女心事,既愤懑又憋屈:“表兄,你切莫胡思乱想……”
宋思勉“嘿嘿”干笑,不理会她的辩解,对巧媛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巧媛,这些天,委屈你了。”
巧媛许久未被他温柔相对,眼眶一热,正欲上前,岂料他抛出下一句,“你随幼清回谢家吧!侍奉我小舅舅或表弟们,好过在这儿受气!”
晋王见他对亲人朋友逐个数落,毫无晋王世子的威仪风范,最是心痛如绞。
长子自十二岁起,与赵王府、齐王府的公子们作为储君候选人,从太学院入驻皇子书院,其老成持重、举止得体,备受称赞,何曾料想伤后数月,自暴自弃,憔悴颓靡至斯?
“思勉……”
“父王,”宋思勉喃喃发问,“您心心念念的宝贝儿子海外归来,哪有闲工夫管我这废物?难不成……您觉着,我真相信‘到西郊别院散心’一说?”
晋王听他侧到自己头上,越说越过态,厉声喝斥:“说够了没!”
“好,最后一句——请您上奏圣上,褫夺我的世子封号。”
宋思勉态度渐趋平静,有种近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
晋王彻底被激怒,颤颤巍巍跨出两步,一副要将他拽下榻的架势。
“父王息怒!”宋思锐赶忙拉住:“兄长身体不适,言语冲撞……您勿放心上!”
晋王犹自未答,宋思勉惨笑:“三弟,心最狠的,是你!收起你的孝悌忠信、冠冕堂皇!别逼我抖出你那些腌臜念头!”
他截肢后再苦再痛再恨,只会关起房门,积压于心。
如今将堆叠多时的愤怒宣泄,他骂红了眼,骂喘了气,却有毁灭一切的痛快。
余人被他劈头盖脸猛批一顿,目目相觑,各自冤屈,各自窘然。
···
“世子……您的种种遭遇,昀熹自知责无旁贷。”
在众人跋前疐后之际,林昀熹柔柔启唇,惹来晋王等人的诧异或鄙夷,也让宋思勉微露惊愕。
她深深吸气:“我自进王府,至今未曾与您好好说说话,一是歉疚,二是惭愧,三是胆怯……可我心里,始终盼着您早日振作。
“失去的双足无从补救,而人心的自信和勇气……未必不能恢复。我明白您会疼痛,会怨恨,但恳请您记得,即便缺了双腿,您依然是天家血脉、王爷的嫡长子、三公子的兄长、王府中人爱戴的世子……您的家人,您的家还在!您的友人也未曾远离!”
她言语朴拙显浅,因她身世变故而更显言辞恳切。
诚然,她已没了家,没了家人,没了朋友,落得骂名。
两相对比,说不清谁比谁更不幸。
林昀熹续道:“再说,您目下除了无法站立、行走,过去所知所学,并未减少分毫,无碍您施展宏图大志!就如……您的曾伯父!”
她一时间想不起哪些身残志坚的古人,猛地记起来时听闻,西郊大片园林的设计督造者,乃天家某位不良于行的老亲王,当下以此为例。
宋思勉沉默不语,眼角微湿,模糊了眼前少女的婀娜身影。
她衣裙雅洁,青丝半垂,发上仅有一支碧玉簪,美好且带一点陌生。
历经波折,长大之故?
“阿微……咳咳咳……”
他有话要说,奈何一张口便咳。
“府医呢?快!快进来!”晋王连声唤人。
不料宋思勉恐被瞧见泛红眼鼻,随手抓起一物摔去。
“啪”,这回摔碎的是青白玉发冠。
府医不敢动弹,晋王顿足:“当本王拿你没办法是吧?来人……捆了!”
“世子,您先喝口水!”
林昀熹大致猜出晋王要动粗,而宋思勉正处于最自卑、最苦闷、最脆弱之时,乃至破罐,如若稍有不慎,将万劫不复。
她急中生智,快步前去,为宋思勉添上两个软垫,扶他靠向榻侧,立马给他递了一碗温水。
他呆然饮尽,别过脸,语带喘音:“父王,请恕思勉不便恭送。”
晋王意欲再下令,宋思锐连使眼色,互听林昀熹柔声道:“世子哮鸣气促,呼气延长,吸气时,脉象减弱,呼气时恢复原状……”
闻者大奇,细看她接转茶碗时,趁机拉过宋思勉的手臂,翻转手心朝上,往腕背垫上布枕,以缠了纱布的左手按其右腕。
三指呈弓,指头平齐,用力总按后,又轮流提指,分诊寸、关、尺三脉。
“此外,脉体不大,脉势有力,弹指如转索……怕是另有恶寒与食积。”
晋王、谢幼清等人尚未反应过来,宋思锐已明其意,悄声提醒府医:“即刻开平喘定心消食方!”
“这……”府医将信将疑。
宋思勉忍痛中夹带茫然:“阿微,你、你说……什么?”
林昀熹取下发簪,温言道:“您不乐意由大夫诊治,昀熹斗胆为您按压孔最、列缺、经渠、太渊、鱼际、少商等手太阴肺经穴,看能否稍作缓解。”
府医见她认穴极准,啧啧称奇,依照宋思锐吩咐备药。
待林昀熹以簪尾沿宋思勉两臂外侧点摁一阵,围观者惊觉病人喘音渐平,无不震惊动容。
···
忙至戊正,相干的、不相干的亲友先后撤离。
林昀熹内心溢满亏欠愧疚,一直尽力协助侍婢收拾房间,端茶送水。
宋思勉用过膳,服过药,终于躺下歇息。
手却拽住她一截水色纱罗袖。
“世子……”林昀熹困乏难耐,软言哀求。
他不发一语,定定凝视她半晌,眼底写满依恋。
觉察她执意离去,干脆任性闭目,未予理会。
明明是病弱残躯,不知何来的力气,竟攥得紧紧的。
林昀熹无可奈何,又因他前所未见的示弱而心软,唯有落座床柱外,由着他耍孩子气。
所幸,巧媛因关切与妒意,始终不离左右。
纱罩柔和了满室灯影,也朦胧了苦涩药香,三人一躺两坐,各怀心事,静听窗外夜沉如水。
这一夜,注定漫长。
作者有话要说: 千丝家的男配通常连女主衣角也沾不到,看着柿子有点可怜的份上,让他沾一下衣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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