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突然,门外响起一声低低的咳嗽声,众人立马噤若寒蝉,猜想应是夫子来了。
岂料,进来之人同样是身穿淡蓝学服,此人面容俊美,皮肤白哲,一道秀眉轻扬,双眸动而多情,同样的衣服,却是一身翩翩脱俗的气质,有如朗月清风。
“他就是马文才?”
“应该是他了……”
众人再次一阵交头接耳。
尚武昂首阔步地走在前头,一直到祝九妹身后的位置收起木牌,朗声道:“公子请。”
马文才看见自己新的位置,很是满意地看了尚武一眼。走近座位时,他看到祝九妹先是一愣,然后若无其事地坐下。祝九妹也发现对方竟是上次在街上遇见的那人,想起银心曾告诉自己的事,没想到如今竟然这么巧合分到同一班。
她知道对方已经把自己认出来,心里霎时慌乱如麻,就连夫子来了也没有注意到,只顾独自低头着急。
“祝兄……”梁山伯轻声提醒。
祝九妹回过神来,发现夫子正定定看着自己,眉头紧锁,似是不满,看见她紧张的神情,才缓缓开口道:“今天,是你们第一天来到红罗书院书……”
沙哑而有力的声音响起,使人完全不觉得面前这位先生竟是个年过六十的老头。
“往后同窗数年,望你们可见贤思齐,毋忘圣贤教诲……现在,每人随意背默一首诗,先让我看看你们的字。”
众人听到此话,纷纷开始执笔书写,祝九妹想了想,心里有底,也拿起一旁的毛笔。
完毕,似乎察觉身旁的男子也完成,忍不住垂眼瞄了下。
“是《魏风·硕鼠》。”她不自觉地轻声道。
梁山伯一听,谦虚地点了下头,“夫子虽考字,但我认为若文中无意,字自然无神。”
闻言,祝九妹更认真地细看了下他的字。
下笔刚强则豪气满溢,下笔柔软则似根基不稳,刚刚好才可展现写者的笔功。
《魏风·硕鼠》反映的是百姓之艰苦,当政者之无能,梁山伯此话不多,却可以感受到他的抱负与志向。
祝九妹看着他的一笔一划,心中不禁暗暗惊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他的字不刚不弱,与其说刚刚好,倒不如说是自成一家。
他下笔深,每个字的收笔圆滑有力,有刚有弱却离不开深,起伏有错使令读者也可感受到满腔的情绪,浓墨在白纸上像看字又如看画。
明明一介书生,竟有如坐看人间风云之人。
“梁兄此字妙也。”祝九妹发自内心地赞叹。
“祝兄过奖,不知……梁某是否也可一赏祝兄的字?”
梁山伯低头询问,眼没在对方的字上停留半刻,祝九妹见对方如此遵守君子之道,立刻悔恨自己刚才的无礼之举。
“可以可以,只是我的字不及梁兄的好,献丑了。”
梁山伯接过字画,脸色宽容,仿佛祝九妹写得如何也是好的。良久,他把字归还予祝九妹,脸上多了一份赞叹。
“好一篇《小雅。 采薇》,祝兄的字有秀丽之美却又挥洒自如。”
祝九妹尴尬地点着头,她毕竟是女子,写字的力度相较柔弱,所以刻意写得豪气一些。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不知以后回家时,又是怎样一番光景了。
第十八章
正当祝九妹有所感伤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夸张的赞叹。
“公子,你这字简直写得天下无双,独卓不凡!刚劲而有力,字少而意深!\” 尚武在一旁拼命地夸奖,激动得脸红耳赤。
“写完了。”
“写、写完了?”尚武霎时傻眼,生怕刺激到自家公子,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不……公子你就再多写一句?”
“你帮我写吧。”
“公子,这、这不行……”尚武朝前方瞄了一眼,发现此时夫子正盯这他们两,“你看,张夫子从刚才就一直盯着你,你还是……”
“安静,别吵。”
在尚武绝望的眼神中,马文才竟然往旁边一靠,睡着了。
“现在把你们写的诗放在案上,我一一查看。”张夫子说完便走了过来,每经过一位同学都留下一两句评语。
“尚可。”
“根基不稳。”
“字歪了。”
“……”
当他来到梁山伯身旁时,竟然亲自用手拿起诗作仔细端详,满意道:“很好。”
放下诗作后,又看了看旁边祝九妹的字,也点点头道:“不错。”
祝九妹深知自己与梁山伯的距离相差甚远,想不到也得了一句“不错”,立刻开心得露齿而笑,视线与身边的男子交接之际,一下又吓得低下头来。
尚武见张夫子快要走过来,连忙叫醒自家公子。
“公子,快醒醒……”
“马文才!”怒声响起,众人皆纷纷往这里看,只见张夫子气得直吹胡子瞪眼。
马文才悠悠转醒,看见一个老头盯着自己,脸上露出无辜的神情,道:“不知夫子是在叫马某,还是读在下写的字?”
“你……”张夫子气得说不出话来,众人看他想怒骂却又像忌讳着什麽,只能死死忍下,纷纷心里记下绝不能惹这个马文才。
待冷静过后,张夫子严肃道:“你的诗呢?”
“夫子,你考的既是字,也不一定写诗啊……”马文才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认真道:“文才觉得写名字好,夫子也不用看那么多字了。”
话毕,四周一片寂静。
尚武见无人作声,立马附和道:“对!公子说得对!”
张夫子才刚忍下的气,瞬间又爆发了,“好你个马文才! 你今晚给我抄一百遍你的名字!”
见张夫子气得拂袖而去,马文才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有点同情地看了下自己仆人。
尚武明白了自家公子的意思后,艰难地道:“包、包在我身上。”
祝九妹没想过这个马文才竟如此跋扈,心里对他又多了几分顾忌,搞不好一不小心自己的身分就会被他传扬出去。
“祝兄,那是银心吗?”忽然,身边的梁山伯说话了。
祝九妹顺着梁山伯的视线朝窗外一看,果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丛林旁边,正朝自己招手,祝九妹大喜,心里总算放了轻松。
箐儿方才匆匆回到南院换了一身衣服,又立刻赶了过来,苓儿既然不想她过来,那她就偏要来。没想到的是,才刚一来就看到窗后的祝九妹,当然也看到身边的梁山伯和四九。
苓儿虽说过她不会阻止自己助素月渡劫,不过箐儿心里总觉得她以梁山伯的书僮这个身份出现,一定不是巧合。
她在一旁耐心等着,直到看到一位气派严肃的老人家走了出来,紧接着莘莘学子也出来了,她才连忙上前找回祝九妹。
“公子。”箐儿低声道。
“银心,下次不用准备茶水了。”祝九妹想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别乱说话。
「是。」
箐儿看了眼旁边的苓儿,见对方一副无奈地看着自己,心里忽然翻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敌意。在天庭之时,除了素月,苓儿便是她最信赖的人,没想到如今的她竟完全让自己捉摸不透。
这时,箐儿不经意瞧见了两个“熟人”,原以为对方会识趣地走开,不料却反而朝她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幸会。”马文才以一副故人重逢的姿态走到众人面前,“原来,你才是祝…… 公子。”
他这话本是对着祝九妹说,却耐人寻味地看着箐儿,原意本是打趣一番,在箐儿心里却感受到满满的威胁。
“马公子是认错人了吧?”祝九妹连忙挡在箐儿前面。
“数月不见,祝公子不认得马某了?”他笑道,又转向梁山伯,微微拱手道:“久仰梁公子大名。”
梁山伯略略感到祝九妹二人的不悦,只客套回礼道:“马公子言过。”
一旁的尚武云里雾里的,完全认不得箐儿和祝九妹,不过此时看见箐儿与四九站在一起,想起上次自己的糗事,便乖乖站在一旁不敢吭声。
众人无言,气氛有点尴尬,最后还是事不关己似的四九开口:“公子,弦乐课马上要开始了。”
马文才也识趣,深知祝九妹与箐儿对他心怀敌意,无意与他相伴同行,便先行告辞。
“公子,你认识他们?”尚武奇怪道。
“你真认不出她们?”马文才忍不住叹气,他家仆人的慧根还是有点不足。
尚武百思不得其解,碎碎念道:“我真记不起……我连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
“记得我们来书院之前去了哪里吗?”
“祝府啊,老爷可重视这门婚事呢。”尚武想了想,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等、等等……祝小姐?祝公子?”
马文才点点头:“没错,我也没想到……”
“刚才的是祝九小姐的哥哥?”尚武突然喊出这句话,下一秒便挨了主子一拳。
马文才冷静了一下,耐心道:“祝小姐的兄长们早已任官为职,祝府里只剩一个尚未出阁的闺女。”
尚武良久才明白过来,不敢置信道:“公子意思是……刚才的是……祝小姐?”
“嗯。”马文才若有所思,脸上全无方才的玩世不恭。
“那、那怎麽办?要将这事告诉祝老爷吗?”
尚武虽少不更事,但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先不论书院里出现女子是多么荒唐,偏偏这个女子还可能是马家的未来媳妇,若事情暴露,两家的面子也不知往哪搁。
“不可,今晚你先帮我寄一封信。”
“什么信?”
“问候祝府小姐的信。”
尚武不明就里,但也没敢多嘴。
“公子,你去哪里?”尚武见马文才走的方向是往东院,忙道:“你不是还有弦乐课要上吗?」”
“我古琴弹得怎么样?”
“无人能及!”
“多谢夸奖。”在踏进卧室之际,他忽然补充道:“记得把那一百遍名字也抄一下。”
千音亭在学堂附近,是个郊野之亭,此时莫约放了十把古琴,萧夫子的弦乐课名额不多,只留给有心人。
萧庄仁也算是当朝一大琴师,年少成名,七岁那年就被宣进宫奏乐。后来他遇害昏倒在红罗山下,红罗书院的山长恰巧经过便好心把他带回山上养伤,这才将他的命救了回来。
有传言道他为了报答山长,答应留在这里教十年古琴,且不收一分俸禄,就算后来有不少名门贵族请他下山也被他婉拒了。如今,已是他留在这里的第八年。
祝九妹与梁山伯一行人走近千音亭时,只见一人在亭中抚琴,琴声悠扬,似有丝丝流水从他弹指间倾泻而出。抚琴之人竟是一位年若二十七的男子,长相俊美,此刻他闭目奏乐,心神沈溺于琴声之中,能够如此不受拘束地坐在这里弹琴,想怕也只有萧庄仁。
赫然,他停了下来,“坐吧。”
这时人已差不多到齐了,他环视众人,视线停留在一个空的位置,问:“那是何人?”
先是无人应声,祝九妹等人也实在不知道,可那萧庄仁好像没得到答案就不准备说话。众人沉默了好一阵,后来才不知哪里飘来了一句:“回夫子……是马公子,马文才。”
“马文才。”萧庄仁负手而立,喜怒不明道:“从来没有人缺席我的课,想不到竟然有人第一堂就如此放肆。”
众人不敢作声,纷纷低着头,然而不少人心里却有一丝窃喜,包括箐儿,等待着他接下来的破口大骂。
没想到萧庄仁却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对了,你们都别叫我夫子,都把我叫老了,还是叫我萧公子。”
众人一下子吓呆了,看着眼前的老师不但丝毫没有怒气,反而笑口盈盈地看着他们,仿佛把缺席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好,今天我先教你们一首曲子……”
萧庄仁忽然视线落在了祝九妹与箐儿身上。
“你,”他指着箐儿:“坐在那个空位置上。”
箐儿吓了一跳,她本是下人,怎可与主子平坐?不只是她感到讶异,其他的人也心里暗暗觉得奇怪。
“回萧公子,小的不会弹琴。”
“没关系,你坐在那里即可,空位置太碍眼。”
众人无语。
“该教你们什么曲子好呢?”他低头想了想,笑道:“不如教你们一首凤求凰吧。”
第十九章
祝九妹听罢不由蹙眉,身边的梁山伯也觉得不妥,刚想开口,却被四九低声阻止:“公子且他讲完。”
当不少学子露出感兴趣的模样后,又被萧庄仁的下一句泼了冷水。
“骗你们的。”
说罢,他竟自己一人在座上笑出声来,丝毫没有为人师表的风范。大家实在猜不透他的思路,已经不想再信他的话了。
“来吧,”一下子他变了脸,沉声道:“让我看看你们的琴技。”
萧庄仁抬手拨弦,行云流水的琴音,一曲欢快的小调眨眼就结束。
“这首《海棠醉》不难,有谁不会?”
府视众人,见箐儿蠢蠢欲动的手,又道:“除了你。”
《海棠醉》是首耳熟能详的小曲,凡是大多学古琴的人都曾弹过,因此无人举手,大家只顾低头揣摩如何把曲子弹好。
“好,那你们一起弹给我听。”
这里不计缺席的马文才,一共有九名学子,而九人大多不认识的,且不论他们之间的默契,九部古琴一起弹的声音实在杂乱,但这个萧庄仁喜乐无常,因此无人敢提出异议。
萧庄仁看着众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心里又乐了起来:“放心,我带着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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