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戈叹了口气,忽觉脸上一凉,伸手一接,下雪了。
前殿内,严栩放下笔,踱步到殿门口,负手而立,抬头望天。
确实,他的芸儿聪慧可人,又怎会不招他人喜爱?
他亦知,就算他不去,她也定有法子,让这位林世子知难而退。
毕竟她那么聪明,几个月前,连自己都差点被她骗了。
想到此,他不禁摇头笑笑,那时也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她骗成那样。
那时的她,装作不再喜欢他,不再愿意和他留在北梁,说出的每句话都如尖刀插在他的心头,逼着他放弃对她的感情。
她演得太像,精心备好的每句话都正中要害,令他无力反驳。
在人与人的交锋中,他第一次落了下乘,第一次被她逼得走投无路。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这就是他的芸儿。
她本来就伶牙俐齿,只要她认真想辩,他定然是说不过她的。
他让至正去查神坛之事发生后芸儿都去过哪儿,得到的答案是去过福阳宫。
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他的父皇在想什么,其实他多少也猜得出,那些在后宫侍疾的贵女他可以当作看不到,却未想到他父皇会亲自设了这神坛之局。
只是他这段时日忙于接手朝堂之事,却忘记了,有些事情他虽不在意,雅芸身在后宫,在他父皇的施压下,却不一定会不在意。
尤其她还目睹了赵皇后的自尽。
可他却不敢去问芸儿是不是事情真的如他所想,是不是她怕自己会像赵紫芊一样成为他的阻碍,才狠心说要离开。因为他知道,若她已打定主意,即便他说出的是事实,她也可以说出一百句话来否认,让他哑口无言。
他需得寻到一个让她对自己敞开心扉的法子。
思来想去,他寻了宋瑾来:“你那里,有没有一种药,可以以假乱真,让人看着快要死了,实则身体无恙,心中清醒。”
他想,如果她知他快死了,是不是就可以对他说出真话。
他答应过不再骗她,但却真的再没有了其他办法。
宋瑾怔了怔,道:“虽不知殿下要做什么,但这种药确实没有。假死药倒是做得出,只是这药吃下去,人也就陷入了昏迷,对外界均无感的,所以无法做到心中清醒。”
他摇摇头:“这种不行。”
宋瑾道:“不知殿下是为何事烦心,除此之外,可还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苦笑道:“她要走,怕是谁也帮不了我。”
宋瑾怔了下,马上便明白了这个她指的是谁,沉吟了半晌,叹气道:“我这里,倒是有种解酒之药,这本是我师父之前出去与人赌酒,自己做出来的药,若是喝酒之前服下,便不论喝下多少酒,都能保持神志清醒。”
所以那晚,他真的喝了很多。
他的芸儿太聪明,他以前对她使苦肉计,不过是仗着她喜欢他,她这次既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他,若是不做得十足真,怕她是不会相信。
就这样,他喝了一壶又一壶,终于在自己都感觉快撑不住的时候,见到了想了一晚的窈窕身影。
她轻轻地走进来,眼圈泛着一丝微不可查的红,手中端着醒酒汤。
明明已扶他躺上了床,人却没有走。
她哭了。
拉着他的衣袖,枕着他的掌心,哭得伤心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没了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睛,才发现她是抱着他的衣袖哭睡了过去。
看着心爱之人眼角未干的泪痕,他心也跟着揪痛。
那晚,芸儿走后,他躺在榻上,想了很久。
后半夜,他又召了宋瑾进宫。
“宋瑾,你可否帮我,护她一路回齐?”
宋瑾愣了下:“公主的表哥,本就是我的挚友,我自然愿护她一路回齐……只是既得了真相,殿下还要让公主回齐国?”
他点点头:“如今的北梁,朝中一片混乱,而我羽翼未丰,若不能坐稳这江山,再遇到神坛之事,仍然会伤到她。什么事我都可冒险,唯独她,我既不愿让她受一丝委屈,也不会拿她的性命做任何赌注……她如今回齐国,会比在我身边安全得多。”
而只有她是安全的,他才能放手去做下面的事。
既然已选了这条路,他必须给她一个安心无忧的未来。
他安排了非翎和鸿飞一道和她回齐,每日给她写信,夜夜批阅奏折到半夜,既期望能多给他一些时间,又矛盾地希望这半年能过得再快一些。
“陛下,雪下大了。”
思绪回笼,身后宫人已为他撑起了伞,严栩伸手接住一片落雪,看着雪花在掌心慢慢融化成了水珠。
四月初,北梁新帝南巡。
行至丰县,严栩安排好一切,便带着张戈和几个护卫,换了身份,入境齐国。
白日策马狂奔,晚上则直接宿在马车内,几乎是日夜不停,终是到了齐国京城。
而皇寺,就建在京郊一个不高的山上。
严栩与张戈站在山脚下时,张戈犹豫道:“主子,那上山处有齐宫守卫把守,如今我们身份是北梁的布商,守卫定不会放行,属下要给非翎先发个信吗?”
严栩轻飘飘地看了眼那几个守卫,倒是不慌不忙地摇摇头。
“我们先等。”
来齐国之前,张戈一直不大明白,为何陛下不让他们发信给公主告知要来之事,而且连非翎和鸿飞都不让提前知会。
在丰县时,他曾就此问过林思立,林思立听了只笑道:“这你便不知了,陛下要给公主的是惊喜,惊喜惊喜,没有惊,何来喜?公主那般聪慧之人,非翎他们若提前知晓,难保不被公主看出端倪。”
如今看着严栩一点不急的模样,张戈挠挠头,实在搞不懂他主子,明明路上那般急,怎的到山下又不急了。
他默默地带着几个侍卫退到了后方。
过了一会儿,一阵马蹄声传来,一辆马车停在了严栩所站之处的后方。
“公主,小心些。”
严栩回头,来人却不是雅芸。
正在扶着婢女手下车的,是位和雅芸年龄相仿的华衣女子,看样子,应是要上山。
他突然想到,芸儿是曾说过,齐国宫中有位和她同岁的公主,好像是叫雅荣来着。
这就让他碰到了上山之人?如此倒是省了不少工夫。
雅荣边和婢女说话边向这边走来,在从严栩面前走过时,脚步突然一顿。
她眨着眼上下打量了严栩一番,目光扫到他手中的面具,眼中透着一丝狡黠:“这位……莫非是……”
严栩知道,她定是将他认作了那位林世子。
他顺水推舟,拱了拱手:“在下有一物,可否请公主帮忙转交给雅芸公主?”
雅荣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笑嘻嘻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小狼面具。
雅荣上山后,严栩慢慢踱步到山脚下的一株梨树下,看着满山梨花飘落如雪,不禁就想起了他和芸儿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的他,还是北梁的二皇子。
光鲜身份的背后,却是无法与外人道的压抑与苦痛。
在芸儿之前,他既定的皇子妃赵凌,是在她母妃大病一场后,赵氏安排给他的。
那是他虽小,却也不喜欢赵凌。
赵凌是皇后的亲侄女,不光日日缠着他,还总会将他的一举一动告诉皇后和严漠,就像是来监视他的。
可他却推不走她。
有一次,他只是受不了她整日紧跟在身边,吼了一句走开,她便哭着去找了皇后。当天晚上,钰妃便被赵皇后叫了去,回来时,又是掩着双手不让他看。
于是,他逐渐学会了戴着面具,温柔示人,对赵凌也好,对谁也好。
后来,严漠不愿与齐国和亲,让他看到了一丝摆脱赵氏的希望。
他想法帮严漠逃脱了和亲,而自己自然而然成了代替严漠的那个人。
只是他未料到,这件事后来却被赵凌知晓,并且告诉了皇后。他母妃也终是没有逃脱以前那些妃子的命运,在他不在之时,被赵紫芊灌下了一碗毒药,死在了长秋宫。
他从隆县回来时,母妃已被草草下葬,他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他去福阳宫质问父皇,父皇只说是长秋宫进了刺客,她母妃为救皇后自己挡下了刺客的尖刀,且让他今后都不要再提起此事。
对外,则说钰妃是突发急症而亡。
他知道,是自己害了母妃。
他将自己一人关在房中数日,谁也不见,直到至正和宫中之人都来催促,才踏上了迎亲之路。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齐国的崇宁公主,他处心积虑娶来的妻子,或者更准确来说,是棋子。
那日白雪漫天,他看向齐国的车队时,她正穿着一件红色的斗篷,撩开车帘向外看,澄明透亮的眸子,宛如含着一汪清澈平静的湖水。
他觉得,此情此景,倒像是在一幅冷冰冰的墨色画卷上,突然掉落了一抹亮色。
那年秋猎,他猎了头红狐,看着那火红的狐狸皮毛,他不自觉便想到了初见那日雅芸的模样。
他也不是没看过别人穿红色,却好像只有她可以穿出那般好看,让天地都失了色彩。
想想反正狐皮也没什么旁的用处,他便做了一个红狐斗篷送给了她。
在宫中时,雅芸总是来寻他,却很有分寸。她不黏人,也不聒噪,总是静静地陪着他读书写字,作画品茗。
她写得一手好字,明明是个弱女子,字中却藏着一股磅礴之气,他每一次看她的字,都觉得惊艳。
她也会常常做些暖汤,端来麟趾宫给他尝。
而这些暖汤,他因着自小养成的戒心,往往只是当着她的面浅尝辄止,剩下的,不是赏给下人,便是倒掉了。
唯一一次全吃了,便是他得寒症嗓子痛到不行的那次。
吃任何东西,就连清粥,都觉得划得嗓子火辣辣地疼。
母妃逝去后,他从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真实情绪的外露,唯独那次生病,他觉得自己撑不住。
他想,既然吃不下东西,死了也好。
这时,她给他端来了一碗暖汤,他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却是从未尝过的好喝味道。而这汤入喉温暖舒服,嗓子也未感到疼痛加剧,他便不自觉地一口一口将汤都喝光了。
他想,齐国人,倒真是很善做汤。
彼时的他并不知道,她其实是查了好多书,问了好多人,试了好多次,熬了一整夜,才给他做出那样的一碗汤。
他那时觉得,有雅芸在很好,好的是,因着她常在,赵凌便不能总跟在他身边,他做很多事,都比之前方便得多。
更何况可以顺势推了他和赵凌的婚事,慢慢摆脱掉赵家。
可有一日赵凌却来麟趾宫寻了他,哭着向他诉说皇后要将她指婚给朝中一位官员的长子。
他知道,这恐怕是皇后和赵家的一次试探。
若是对赵凌不管不顾,那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便付诸东流了。
他只好耐着性子安抚了眼前之人,并在这之后寻了皇后,说若是赵家愿意,自己仍愿求娶赵凌做侧妃。
那段日子,他忙着应付赵氏,劝诫父皇,布局一切,直到一日和雅芸一道用膳,才恍然想到,她好像有段时日,没给麟趾宫送汤了。
他也没多想,只当她是做烦了,反正做与不做,他也不大在意。
后来,雅芸被诬陷与人书信传情,被迁至了冷宫清门殿。
赵凌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他心知肚明,却不得不向着赵凌说话。
因着他马上要做的事,不能出一点差错。
他也知道,赵氏如今之所以在朝堂鼓动与齐开战,不过是为了有个正当的名目练兵和敛财。
诬陷雅芸,不过是这计划其中的一环。
在这皇宫中,做什么都不易,但给人扣个莫须有的罪名,却是太容易。
而这一切,其实都是在他父皇的默许之下,而且,对他自己要做之事也是有利的。
可当她用清冷的嗓音质问他后,他不知为何就说了一句:
“我会查清楚。”
可又能查清楚什么呢?他本来就知道,她是冤枉的。
他就是看着她淡然离去的背影,心中有些乱。
他鬼使神差地又补了句:“还有一点你大可放心,信不管是不是你写的,我其实并不在乎。”
他也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他马上便无心再想这些事,因他得了父皇的应允,要出发去丰县,在那里建立丰南军。
尽管在赵家眼中,他一直还算听话,此番动作还是太大。事情传到了上京,不出意外引发了赵氏对他的猜忌。
一天夜里,几个刺客混入了他的住处,对方刀刀致命。一番恶斗后,刺客虽被他和他的人刺死,他胸口却也受了一刀,昏迷了几日才醒。
而和齐帝的交易,也迟迟未有回应。
赵家在朝中发难,说二皇子私下养兵,他无法,只得先回上京,将虎符上交给父皇,却也暗自留了一手,将他的心腹大都留在了丰县。
回京后不久,便是赵皇后生辰。他得了消息,虎符虽已上交,赵氏却仍疑心于他,怕是想在皇后的生辰宴上借刺客再次试探他。
赵家这次招来的人,皆是江湖上的死士。
他将计就计,派了自己的两个人混入其中,他知赵紫芊为了除去自己的嫌疑,必然会安排这些人假意刺杀自己。
真正的那两个死士,早被他杀了扔到了宫中西南角那口老井中。
而他的人,会真的去杀了赵紫芊。
只有他受伤,赵氏才能放下对他的戒心,而只有赵紫芊死了,父皇才能狠下心来,除去赵氏。
这是赵氏做给他的局,亦是他做给赵氏的局。
可他万万没料到,自己故意落单,在偏门那里守株待兔时,雅芸会出现在那里。
他好久没见她了。
她好像又瘦了一些,穿的也单薄,他不禁想,莫非他不在的时候,宫人难为她了吗?
两人话没说几句,杀手便来了。
他安排好了一切,一人制敌自然没有问题,可带着雅芸,便有些吃力。
本想杀了刺客再做个受伤的戏码,没承想却真的受了伤,还中了毒。
那枚毒镖飞过来时,他想都没想便替她挡了,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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