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看向凌府的坐席,只见“乔岭”拿着长剑,不知从何处走来,落坐于其中。她低眉笑了。既然哥哥是“乔靖”,“乔岭”自然是他的贴身护卫凌飞,又怎能不坐于凌府席位?
凌飞扫了眼平昌王府的席位。本以为平昌王府只派了乔韫一人到玉都贺喜,没想到还坐着两个少年。但仔细一看,那两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换了宋国服饰的陈国断袖,颜树和苏璎。他暗叹,没想到平昌王府的两兄妹消息如此灵通,还会揣摩殿下的心思,竟然早早拉拢了陈国的颜老板成为他们府上的客卿贵宾。希望才华出众的颜老板,不要一开始便站错了队伍。
乔韫朝凌府的两个长辈遥遥行了礼,又对凌飞点了个头。凌飞对乔韫回礼时,也对恕儿摆了摆手。
恕儿笑看向凌飞。那个曾经木讷的小哥哥,十多年后竟然长成了处事圆润的朝堂之人。她想,凌府的席位上,一个丞相,一个户部尚书,还有一个宋王身边的近身侍卫,哪一个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她离开玉都时,凌府还只有凌墨大人一个人在朝为官。如今,恐怕就连宋国的乔氏世家也会渐渐不是凌家的对手。凌飞,你会一直不偏不倚地保护好哥哥吗?
太皇太后乔凤颤颤巍巍地讲了些感谢众人来贺喜的话,就连坐得如此靠前的恕儿都听不太清楚。但众人突然鸦雀无声,就算听不清楚,也极尽恭敬。
太后乔婧却没有对众人说什么,只是在太皇太后讲完之后,对刘、乔和凌姿说:“母后希望你们恩爱白头。一生很长,许多委屈、埋怨,过去了,就忘掉。一生很短,许多事,根本不值得去追究、争执。”
十层玉阶上的五个人,闲话家常。喜宴席间,又恢复了热闹。
恕儿环顾四周,又望向玉阶之上,并不见娘亲林珑。娘亲,十多年了,你竟还在被那两个恶毒妇人禁足吗?她有些愤怒,无端地干了一杯酒。娘亲,你是楚国的公主啊!何至屈尊在此?等你的哥哥晟王林琅一统楚地,我亲自来接你回楚,再不待在这乔家妇人一手遮天的宋宫之中!
太皇太后突然招手宣乔韫过去。乔韫恭谨地登上十层白玉阶,向乔凤行跪拜礼道:“晚辈乔韫,拜见太皇太后。”
乔凤问道:“韫儿,你父亲可好?”
乔韫答道:“父亲镇守西北,一切都好。”
乔凤说:“我宫中收藏了一些蜀国的珍贵药材,应对你父亲在陈宋大战时留下的刀剑之伤有极好的调养功效。一会儿宫人会拿给你,你回平昌郡时,记得带给你父亲。”
乔韫叩谢道:“多谢太皇太后赏赐。”
乔凤遥看了一眼平昌王府的席位,问道:“那两个少年,也是平昌王府的?”
乔韫说:“他们是平昌王府的贵客,一个叫做颜树,在赵王举办的平梁商会上拿了头筹。另一个叫做苏璎,是琴画双绝的当世才子。”又压低声音道:“他们虽是陈国人,但白手起家,才华横溢,着实不可小觑。尤其是那颜树,今年还登上了赵王所提的商贾榜榜首。与其让他们屈于陈国经商,倒不如招揽到我宋国为官。”
刘冷冷看了乔韫一眼,觉得他一个平昌王府还未封爵世子之位的小官,竟敢揣测君王之心,擅自做主地把他们两个请进了白玉宫,又擅自做主地将他们引荐给奶奶,实在是胆大妄为。就算寡人有请他们来宋国为官之意,也用不着你来牵绳引线。何况他们是陈国人,哪有那么容易便能来宋国做官?欲速则不达,你这样做,只会吓跑他们。你以为,人人都是唯利是图、叛国背信的小人吗?
第一百零三章 怀王宝剑 (下)
乔凤因岁月侵蚀而深深凹陷的双眼看着乔韫,仿佛听懂了这个平昌王府晚辈的诉求。自她嫁给武王后,她亲眼目睹了乔家一门从鼎盛到衰落。鼎盛时,一门将相,威风赫赫,无人可敌。可是如今,将相高位,竟只剩下平昌王乔洛一个人镇守西北。平昌王府,后继无人。空有一个嫁进宫里的乔,又能顶什么用?而这乔韫,竟要靠招揽别国的有学之士来振兴平昌王府。
乔凤平静地说:“宣那陈国人上来。”
一旁的宫人扬声道:“太皇太后宣平梁商会头筹、商贾榜榜首颜树上殿!”
恕儿的一口酒噎在了嗓子眼。宣我上殿做甚?
林璎低声提醒一动不动的恕儿:“叫你呢!”
恕儿抬眼看向林璎。林璎看出了她眼中的犹豫,安慰道:“我和青羽、翼枫都在这里,你不是孤身一人。”
恕儿点头,对林璎微微一笑,起身向那十层玉阶走去。
恕儿学着乔韫刚才的模样,恭谨地给乔凤行了个跪拜礼,说:“草民颜树,拜见太皇太后。”又侧身,对乔婧和刘道:“拜见太后、拜见殿下。”刚要起身,却转念一想,这是宋宫,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礼数。于是又再侧身,对乔和凌姿说:“拜见两位美人。”
乔凤说:“请起。”
恕儿起身,低头站着,任由老眼昏花的太皇太后上下打量着她。
乔凤问道:“你是陈国人?”
恕儿答道:“草民的生意遍布陈国。”
乔凤眯起眼睛,继续端详面前的陈国少年。
刘不想让奶奶的安静吓坏年纪轻轻的颜老板,于是说:“颜老板除了在商界是有名的后起之秀,在江湖上,也有个赫赫威名,人称‘西岭主公’。”
恕儿低眉微笑,心里油然生出一股温暖。哥哥,你在奶奶和母后的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护着我。
乔凤“哦”了一声,去看恕儿腰间挂着的宝剑。
恕儿起初不以为然,却听乔凤良久也不说话,于是偷偷抬眼去看她。只见她的眼睛凹陷,眼角皱纹漫布,更显眼神深邃。恕儿突然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心想,坏了!我这把孟麟所铸的怀王剑,就是我所谓的父王的剑啊!他拿着这把剑亲征陈国,后来战死赵国。这把剑……奶奶和母后,不会认出来了吧?
乔凤咳嗽了几声,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恕儿的剑。乔婧顺着太皇太后的眼神,也看向恕儿腰间的剑。
刘不解,看了看恕儿,又看向突然只盯着恕儿看的母后和奶奶。只听母后惊声一呼,指向恕儿的腰间:“这是……先王的剑!”
刘轻拍着乔婧的手,说:“母后莫惊。颜老板是陈国富商、西岭主公,他的剑,自然是宝剑。若是酷似父王的剑,恐怕也只是偶然。”
乔婧摇头道:“那把剑,就是你父王出征陈国时带去的剑!他不是陈国人吗?或许他在陈国捡到了你父王的剑。”
刘略带歉意地看向恕儿,说:“颜老板莫怪,母后太过思念父王……”
刘话音未落,只听太皇太后乔凤道:“你的剑,可否拿来让哀家过目?”
恕儿知道,过不过目,都是一个结果。这把剑,连远在紫川的蜀王乌邪都知道是宋怀王的剑,奶奶和母后与父王朝夕相处过,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把剑?
恕儿并不解剑,而是问道:“恕草民斗胆一问,若是草民这把剑,就是怀王之剑,该当如何?”
乔凤眯起眼睛,垂老嗓音发出的笑声阴诡可怖。她说:“若是我王儿的剑,自当归还宋宫。”
恕儿也不知乔凤所说,是“王儿”还是“亡儿”,一时间,有些可怜起这个面容枯槁的深宫老妇。给她看看她儿子用过的剑,也未尝不可。不过恕儿实在是不喜欢奶奶这种理所应当的语气。父王虽然八成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我好歹也寄养在他名下多年。他战死沙场,什么都没有给我留下,难道我如今还不能用用他的剑吗?
恕儿解下腰间的怀王剑,心想,给你看看罢了,你若扣留我的剑,我可不会像许多年前一样,再任由你们宰割。更何况,这剑,我已经答应送给蜀王了。紫川之约,我虽会迟到,却不会言而无信。
青羽和翼枫遥遥看到十层玉阶上的恕儿解下腰间宝剑,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两人却已经站起,大步向玉阶之上走去。林璎托腮笑看着他们两个,并不加以阻拦。心想,你们那些玉阶之上的人啊,谋害了恕儿姐姐生母的性命,又将她丢入玉河之中任其自生自灭,如今,还要夺走我林璎送给她的剑吗?那样的宝剑,根本就不该藏于深宫,而是应该在江湖侠客高手的手中闪露锋芒。繁京的晋阳宫藏不住它,玉都的白玉宫,也藏不住它。至于紫川蜀宫……蜀王还算是个言出必行的侠客高手。
宋宫侍卫见两个带剑男子稳步走上玉阶,急忙上前阻拦道:“什么人?竟敢擅自闯殿!”
青羽和翼枫齐声道:“紫川蜀宫侍卫,青羽、翼枫!奉蜀王之命,看护西岭主公,看护主公之剑!”
宋宫侍卫一听是蜀王之人,转头去看刘。
不等刘发话,凌飞从凌府的席位间起身,跑上了玉阶,站在了宋宫侍卫和青羽、翼枫之间,笑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你们稍安勿躁,太皇太后与太后只是想看看颜兄的宝剑而已。”
青羽道:“三年紫川之约已到期限,主公虽还未去紫川赴约,但这把剑,已经归于我们殿下所有。”
翼枫说:“恕我们二人无礼,但太皇太后与太后看剑可以,却须由我们二人拿着。”
凌飞尴尬地转头去看刘,刘点了点头,示意青羽和翼枫上前拿剑。
青羽和翼枫从恕儿手中接过剑,齐齐跪在乔凤面前,恭敬地举起剑来给她观赏。
乔凤瘦骨嶙峋的手轻抚着怀王宝剑,眼前浮现当年风华正茂的刘瑛。她的眼泪漱漱而落,王儿,相思蛊毒都可以解,你却究竟还是英年早逝。
乔凤的手忽然抓紧剑身。她缓缓说道:“你们替哀家告诉蜀王,这把剑,哀家要带进坟墓。”
第一百零四章 大打出手(上)
青羽和翼枫对望一眼,齐声对乔凤道:“恕我二人无礼!”于是二人将怀王剑轻轻往后一拽,料那老态龙钟的太皇太后也不可能紧握不放。就算她想要紧紧握住,也没有那般力道。但二人终究是顾全宋国王室的颜面,不敢使劲将剑拽回,只能轻轻地拽一下,试探那太皇太后握剑的力道。
没想到,青羽和翼枫自以为的轻轻一拽,竟然险些将紧握剑身不放的乔凤拉下凤榻。乔凤身边的老宫人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有跌倒在地。但青羽和翼枫的无礼之举,众人皆看在了眼里。
恕儿不想搅扰了刘的婚宴,只得圆场,叱责道:“青羽大哥、翼枫大哥,不得无礼!快给太皇太后赔礼道歉!”
青羽和翼枫始终捧着剑,却清楚他们不该以蜀王之名得罪宋国王室,于是低头道:“请太皇太后降罪。”
乔凤仍紧握着青羽和翼枫手中的怀王剑,坚持道:“剑留下,罪可免!”
恕儿自觉已经给足了太皇太后的面子,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索要这把剑,不免令人心寒。这把剑是陈国一介草民的也就罢了,可是她没听到,这剑是蜀王亲自派了两个蜀宫侍卫保护的吗?这剑,分明已经是蜀王的剑,她还坚持要夺走吗?
搀扶着太皇太后的那个老宫人也忽然将手按在了剑上,说:“这是我宋国先王的佩剑,蜀王就算喜欢,也要讲个先来后到。”
恕儿看向那年长的宫人,只觉这老妇的神态样貌有些熟悉。恕儿猛然想起,这个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皱纹也细密了许多,但她与众不同的齐国口音,闻之令人胆战心惊。
恕儿记得,那一年,玉都南郊的城门外,一个婶婶对她说:“我带你去凌府。”
那个婶婶,她觉得在白玉宫中见过,于是她以为是宫里派来暗中保护哥哥和她的人。她问道:“你是哪个宫的宫人?”
那个婶婶说话有齐国口音,并不像白玉宫中大多数的宫人一样,是从宋国旧都迁至玉都的。她用齐国口音答道:“素华宫。”
恕儿至今还记得那一刻的毛骨悚然。一句“素华宫里哪还有宫人”之后,恕儿便被她用一块涂有蒙汗药的帕子捂住了口鼻……
恕儿一直知道奶奶和母后不喜欢自己,也猜到将她丢进玉河里的一定是她们的人,却始终没有得到证实。而今日,她终于在这景和宫的青天白日之下见到了那年谋害她的那个“婶婶”。她,竟然就站在太皇太后的身侧。恕儿不禁冷笑。景和宫的婶婶,你还记得我吗?
一切真相,都在今日不言而喻。太皇太后,你连你儿子用过的一把剑都不肯放过,又怎么可能去谋杀他的亲生女儿?看来,我果然不是“父王”的女儿,不是你的孙女。既然如此,我也不必一再给你留面子。
恕儿侧头看了一眼刘,心想:“对不住了,哥哥。我要搅扰你的婚宴了。毕竟你的奶奶曾经想要杀我,我既然大难不死,也就不会再任人宰割。”
说时迟那时快,恕儿狠狠扒开乔凤的五根手指,将她推倒在凤榻之上,又迅速拽起怀王剑,青羽、翼枫顺势起身,三人合力将那说着齐国口音的宫人拉倒在地,摔得连声“哎呦”惨叫。
恕儿对乔凤一字一顿地说:“除非宋怀王起死回生,否则,这把剑,就是我陈国颜树送给蜀王乌邪的!难道宋国堂堂的太皇太后,要公然抢夺蜀王的东西?”
乔凤悲怒交加,颤抖着举起手指向恕儿,说:“大胆狂徒!陈国贱民!来人!今日哀家就要当着文武百官、王亲国戚的面,公然抢回王儿的剑!”
汹涌而来的数十个宋宫侍卫已将恕儿和青羽、翼枫围做一团,凌飞扬声说:“颜兄,你不如留下剑,算是权宜之策。日后蜀王再派人过来周旋便是,又何必急于一时?”
恕儿看向凌飞时,剑锋已然出鞘。她也扬声道:“江湖信义,容不得周旋权宜!”
乔凤下令道:“留剑不留人!”
瞬时间,一众侍卫拔出剑来扑向恕儿。
乔韫则急匆匆跑下玉阶,奔向正坐在席位间被平昌王府的侍卫控制住的林璎。
林璎满眼不在意地朝乔韫笑道:“乔公子,我可是陈国的良民。你们太皇太后看上的怀王剑,还有蜀王派来的两个侍卫,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的琴技画作和妆品手艺,可是备受陈国王后林环和赵国公主独孤清的推崇喜爱。你们今日若是杀了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断袖才子,陈宋大战说不定过不久就要从谣传变成现实,而手握赵国兵权的独孤公主,恐怕也不会站在宋国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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