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韫答道:“关于喜帖一拖再拖的说法。殿下今日娶的,并不只有我家妹妹一人,还有另一个,就是丞相凌墨大人之弟凌砚大人的女儿凌姿。凌砚大人,位居户部尚书,也是一国栋梁。太皇太后、太后和殿下一直都不知道该立谁为后,所以宋王大婚的消息一拖再拖。到最后,也只能先不立后,把两家的小姐娶进宫再说。”
恕儿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林璎却忽然拍手笑道:“哈哈哈,怪不得她们看彼此的眼神,如此斗鸡眼!”
第一百章 云胡不喜(上)
到得白玉宫的东兴门,乔韫带着恕儿一行人下了马车,卸下佩剑,排队接受宫门侍卫的盘查。前面二十几人,是兵部和礼部两位尚书大臣及其亲眷,后面又来了建彰王府的公子小姐以及家仆,再后来,来了骁勇将军和他的一家老小。一时间,白玉宫外,车水马龙,大到白发苍苍的老臣,小到口齿不清的孩童,还有气度不凡的公子们、明**人的小姐们,陆陆续续地进入白玉宫中。
侍卫恭敬地给平昌王府的公子乔韫行礼,乔韫指着身后的恕儿、林璎、青羽、翼枫四人,对侍卫道:“他们四个,是我平昌王府的贵客。”
恕儿将请柬递给侍卫,侍卫仔细核对了平昌王府的印鉴,又让四人在宾客名册上录入姓名和府宅。
恕儿和林璎分别写下“颜树”与“苏璎”,末尾注明了平昌王府。青羽和翼枫如实写下姓名,也算作平昌王府的人。侍卫审查了乔韫和恕儿的佩剑,奉还他们,四人随乔韫顺利走入了白玉宫。
淡灰色的宫墙、朱红色的宫门,熟悉而又陌生。头顶的飞檐比恕儿记忆中的要低一些,脚下的青砖和玉阶也比记忆中的小了一圈。
周围和她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她不知儿时是否也在白玉宫中见过他们。迎面走来向他们恭敬行礼的宫人,她也不知他们是否见过小时候的她。
小时候,她以为白玉宫就是全部的世界。从娘亲的锦绣园到东兴门,走走停停,似乎能耗上一天的时间。那时候,时间过得真慢,走到东兴门,就好像走到了天涯。可是如今大步流星的她,知道白玉宫不过就是记忆深处的一个角落。
白玉宫外,是繁华玉都,玉都之外,是宋国的靖安、裕兴、平昌、隆顺、宜德、勋丰、徽成、建彰七大郡,其中靖安郡,便是以前的卫国,而玉都所在的建彰郡,大部分则是以前的齐国。
宋国之外,更有她去过的楚国、陈国、蜀国、赵国。
九州五国之外,更有赵七叔以前经常奔走往来的关外戎族之地。诸葛从容养的那只小狐便来自关外的天芒山。据说,天芒山的山巅,比西岭绝世峰还要高……
她不禁十分想念娘亲。十三年了,她漂泊九州,流浪五国。而娘亲,始终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禁足独居。今日,娘亲也会去喜宴吗?若是遇见,她该不该找个机会与娘亲相认?她又该什么时候,与哥哥相认?
林璎看出了恕儿的忐忑不安,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对她说:“别害怕,有我在。”恕儿姐姐,就算谁都不认识你了,或者他们认出了你却不愿再与你相认,或者你认出了他们却期待落空,无论怎样,你答应过我,重返玉都后,是要陪我去楚国的。日后,就算你不是宋王的妹妹,你也可以是未来楚王的姐姐,未来楚王的……
恕儿见林璎突然严肃了起来,以为他又憋着什么戏弄人的坏主意,低声对他说:“就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担心。宋国的白玉宫可不比赵国的宁和宫,你不许无理取闹!”
林璎的思绪被打断,委屈地看向恕儿,辩驳道:“我哪有无理取闹过?”
恕儿更加压低了声音:“这几天在茶楼酒肆,你没听到有人议论赵国的老公主看上了陈国琴画双绝的小断袖吗?还有,宋王的两个新娘被你挑唆得比试舞技,你还说没有无理取闹?”
林璎“噗嗤”地笑出了声,低声解释:“独孤公主是故意接近我,我给她个台阶下罢了,这你也不是不知道。至于她为什么为老不尊地接近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的确越长越英俊?至于两个新娘比试舞技,她们肯定早就知道今天要同时嫁给宋王。若是没有我的挑唆,她们恐怕比试的就不是舞技,而是掀翻桌子直接动手比武了。”
恕儿无奈地看了一眼不知悔改的林璎,嘱咐道:“你,多吃饭,少说话!不许喝酒。”
林璎东张西望、无语看天。“你,哪一次看我喝醉过?明明每次都是你自己喝得不是一觉睡死,就是群魔乱舞!”
恕儿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叫‘群魔乱舞’?我那是融合了乌衣剑法和玄女舞步!”
林璎朝她做了个鬼脸,讽刺道:“威名赫赫的西岭主公大魔头跟两个心机叵测的宋宫妃嫔小魔头斗舞,你说,这不是‘群魔乱舞’是什么?”
恕儿“哼”地一声扭过头去,却不禁被林璎逗得笑了。
林璎见恕儿在和煦的阳光下笑着,显得淡灰色的宫墙都生出了彩虹珠的光芒,心底一暖,仿佛有一道温泉流过,令他全身舒展。刚才在想什么,他突然想不起来了。
恕儿和林璎一如往常地斗着嘴,林璎十步一评论,恕儿让他不要再无礼多言。乔韫则彬彬有礼地向周围认识的王公贵族行礼,或是给朝他行礼的人回礼,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到了景和宫。
恕儿对景和宫是没有什么印象的。儿时的她,调皮捣蛋、故意胡闹,为的就是给禁足的娘亲抱不平。她怕严肃的奶奶把她抓到景仁宫里责罚她,所以向来躲着景和宫走。
如今的她,腰间配有怀王剑,身后跟着两个蜀宫高手的护卫,旁边还有一个满脑子坏主意的楚国爵爷在聒噪,却依旧改不掉小时候对景和宫的隐隐畏惧。毕竟,她来到景和宫为数不多的几次之中,最后一次,便是在她七岁被扔进玉河里的那一日。
她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景和宫。那时候,她并不知道,江湖之远,远不及后宫之深。
景和宫里的将相王侯、贵戚亲眷,她一个也不认识,只得乖乖跟在乔韫身后,像乔韫的随从一般,看他如何风风光光地作为平昌王的公子、宋国的国舅,周旋于这些王亲国戚之间。
乔韫并不向任何人介绍恕儿和林璎的来历,却把那些王侯将相的身家背景,一一讲解给恕儿听。
恕儿知道,乔韫不便当着这些宋国贵胄的面告诉他们恕儿是陈国人,但她不知道,以乔韫这样的显赫身份,为何有如此耐心给自己一介陈国草民介绍这些达官贵人的来头。
第一百零一章 云胡不喜(下)
等乔韫清闲下来,恕儿找了个安静处问他:“乔公子,恕在下直言,不知乔公子为何对在下如此照顾?”
乔韫道:“颜老板既然直言问我,我也自当坦言相告。若你有朝一日能到宋国朝野为官,还望你不要忘记咱们今日的交情。宋国官途不易,居于高位者,一向需要靠山。我替平昌王府拉拢人才,颜老板不会怪罪吧?”
恕儿听得一愣,摆手说:“乔公子怕是误会了,颜某哪有来宋国为官的意图?”
乔韫反问:“颜老板文武双全、才学出众,在赵王举办的平梁商会上一策成名,若是屈居陈国为商,岂不是大材小用?”
恕儿尴尬笑道:“颜某一介江湖布衣,实在没有入朝为官的能力。”
乔韫道:“颜老板何必过谦?等到哪一日你真的入朝为官,若需任何扶持帮助,大可不必与我客气。以后你若居于高位,也不要忘记我今日的慧眼识珠。”
恕儿不解地看着乔韫,迷糊地点了点头,不知这平昌王的公子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什么莫名其妙地与她一介陈国布衣谈论起日后居于高位、结党营私之谋。
她并不记得那晚在归来居酒馆之中,乔靖对她说的那句:“颜兄武能敌十门八派,文能做陈国首富,一张妙嘴横行陈蜀两国,若是有朝一日能来宋国当官,定然能有一番大作为。”就算记得,她也并不知道,说出此话的人,正是宋王刘。而这句话,恰巧被平昌王府的小姐乔听了去。
乔自然以为殿下在招揽陈国的颜树,并对哥哥乔韫说了此事。乔抱怨,陈国草民,痴心妄想。乔韫却觉得,如今平昌王府只有爹一个人顶着,自己又没有军功,别说现在没封世子爵位,就算日后封爵,也是个空头爵位罢了。与其让平昌王府日渐衰落,在朝中逐渐失去影响,不如从现在起,慢慢扶植后起之秀,结交些殿下偏爱的平民官员,再找机会抓住他们的把柄,为平昌王府所用。乔韫认为,平昌王府以前扶植的都是些腐儒罢了,根本不堪大用。倒是这个陈国的颜树,一身什么都不在乎的江湖气,新鲜有趣,难怪殿下对他青眼有加。
林璎也觉得乔韫莫名其妙,所以将注意力转向了景和宫十层玉阶之上的大殿,觉得这齐国的宫殿修得挺气派,难怪宋国迁都于此。日后楚地一统,也要让人翻修一下临江楚宫昭凰宫。
林璎正仔细记忆景和宫的雕梁画栋,只见十层玉阶之上,两扇厚重的殿门被六个宫人缓缓敞开,发出沉稳的声音。
宫人扬声宣道:“太皇太后凤鸾至,众宾客起身礼迎!”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后凤驾至,众宾客起身礼迎!”
景和宫的正殿之上,宫人用镶金雕凤的座椅抬出了垂垂老矣的太皇太后乔凤,又抬出另一把镶金座椅,太后乔婧从殿中款款走出,坐在了她的座椅之上。
恕儿随众人起身对两位太后行礼。她惊讶于太皇太后枯槁朽矣的垂老,就算盛装隆重,也无法掩盖她的奄奄一息。就连太后乔婧的凤钗下,也生出了太多白发,蓝天之下,银光耀眼。
恕儿对她们二人的怨恨,瞬间少了几分。她想,就算我的生母萧忆是你们下令谋害的,就算我也是你们下令扔进玉河里的,你们能算计别人的生死,却左右不了岁月对你们的侵蚀。我的生母,至少在繁京风流快活过,而我也周游列国,混迹得逍遥自在。你们呢?到头来,你们也不过就是独居深宫的孤寡妇人罢了!
众人还未礼毕,宫人又宣道:“吉时已到,喜迎新人!”
随着雍容华贵的礼乐之声,宫人将众宾客分到两侧,中间留出一个通道,从景和宫门到玉阶之上的正殿,宫人迅速展开一卷朱红长毯。
景和宫门再次被打开时,一身朱红华服的宋王大步走了进来,身形高挑,背脊笔直,自带一股威严之气。宋王身后跟着两个红衣女子,一左一右,步履婀娜,腰身纤柔,虽各持红扇遮面,却不必看样貌就知道她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佳人。
恕儿被众人挤到前面,她目不转睛地看向渐渐走近的宋王。
林璎、青羽和翼枫则恰巧被宫人分到了朱红长毯的另一侧。林璎被挤到了后面,正伸着脖子探看恕儿。
恕儿忽然觉得,宋王走路时十分笔挺的姿态有些眼熟。还来不及思索,身后突然有两个七八岁的男孩追跑过来,一个男孩不小心绊了一跤,大力扑在了恕儿身后。恕儿一不留神,“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跌在了朱红长毯之上。
恕儿觉得尴尬失礼,正要从这别扭的跪拜姿势爬起来,却见宋王的华服衣摆、墨色长靴已经到了自己身前。她仍旧跪在那里,匆忙抬头,想要先趁机一睹哥哥如今的长相,生怕她起身的功夫,宋王便已经大步走了过去,她就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抬头仰视,阳光刺眼。
宋王的面容,却更加刺眼。
恕儿惊讶地看向驻足在她身前的男子。他,不是叫做“乔靖”吗?
刘停下前行的脚步,眼里难得含着一抹温和笑意,好奇地低头去看跌跪在他面前的蓝衣少年。西岭主公,你能轻松混入白玉宫,又曾在绝世峰打遍十门八派无敌手,却怎么总在我的面前摔倒?你那轻盈飘逸的玄女步法呢?
刘见恕儿一脸惊奇,以为她是惊讶于自己从乔靖变成了宋王,于是朝她伸出手,说:“隐瞒身份,还望见谅。”
恕儿拉着刘的手起身,心里一阵温暖,一阵冰冷。原来这一场盼望十三年的重逢,竟是过了数十日之久的相逢不识。
眼泪汹涌而至,却被她生生抑制。
阳光明媚,春风和煦。这是哥哥大婚的日子。
朱红长毯,浅蓝衣衫。女扮男装的她盈盈看向宋王。氤氲过后,眼里的璀璨比晌午的太阳更加耀眼。
礼乐声里,她对他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第一百零二章 怀王宝剑(上)
宋王刘看着恕儿盈盈的眸子,不禁有一瞬失神。这双眼睛,清澈、真诚,不掺杂任何一丝朝堂阴诡、江湖计谋,只是欣慰地看向他。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隔着匆匆数十年,隔着江湖与朝堂,隔着国界,隔着生死,哥哥,我终于又见到了你。今天的你,迎娶了全宋国最有家世才貌的两个女子,从此便不会再孤孤单单。哥哥,我很高兴,今天能混入白玉宫来参加你的婚宴,看你器宇轩昂,看你芝兰玉树,看你威仪不凡。可是我不愿就在此时与你相认。这是你的朱红长毯,这是你与你的两个新婚妻子的地盘。我不能打扰,也不愿打扰。哥哥,祝福你。
恕儿放开刘扶她起身的手,低头欠身,退入身后的王亲贵胄之中。
刘迈开步子,继续向景和宫正殿十层玉阶之上的奶奶和母后走去。
身后的乔和凌姿隔着红色团扇对望了一眼,也都迈开步子,随着刘继续在朱红长毯之上前行。她们知道,这是一条坎坷血腥的道路,通向权力,也通向孤独。这条路上,没有人能阻止她们,就像适才突然跌倒在红毯之上的陈国少年,都只是螳臂当车罢了。无论今后遇上怎样的荆棘,她们都会向现在一样,即使有一瞬的停顿,也终究会踏着坚实沉稳的步子,继续前行。等到红毯尽头、正殿之上的两个女人淹没于历史的长河之中,她们之中,会有一个,老态龙钟地坐在那个位置,俯瞰宋国所有的贵胄、朝臣。
林璎看了眼刘的背影,又看了眼低着头的恕儿。他叹了口气,心想,如此重逢,也不知是喜是悲。相处数日,你们都没有认出对方,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亲人吗?恕儿姐姐,你还愿意留在宋宫之中吗?
吉时已到,礼乐暂停,宋王和他的两个新婚妻子一同下跪,叩拜太后乔婧和太皇太后乔凤。
宫人收卷长毯,端上吃食、酒水,众人入席,便可看到家世显贵、身居高位的,坐席便靠近正殿,而身份略普通的官宦人家,便坐得较远。
恕儿和林璎随乔韫坐在平昌王府的席位之上,青羽和翼枫则随平昌王府的两个护卫一起站在他们身后。平昌王府的席位,是最靠前的。他们的左手边,是丞相凌墨和户部尚书凌砚家的席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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