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两个彼此看不顺眼的姑娘,既然都被太皇太后许配给了殿下,想必殿下心中也好奇她们两个究竟是怎样的。今晚趁着琴酒月色,就让她们在这城外酒馆给殿下献上一舞,或许清高冷漠如殿下,也终于能对女色开开窍。
林璎早瞥见了院中一角放置的七弦琴,估计那乔家兄弟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此喝酒,乔靖喜琴,便在这里放置了一张琴。林璎笑对乔和凌姿说:“苏某便是指尖滴血、七弦尽断,也不辞为两位仙女姐姐的舞步伴奏。”
恕儿对林璎皱了皱眉,似是在说,这话你也对赵国公主说过,却始终也未给她弹上一曲,也不知你这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嘴皮子什么时候比你的脸皮还厚了!
林璎朝恕儿眨了眨眼睛,起身走向宋王放在此处的七弦琴,问道:“两位姐姐,不知你们想跳支什么舞?”
乔满眼不屑地说:“苏先生会弹什么曲子,我们便会跳什么舞。”
凌姿却听出了乔的话并不是对“苏先生”所说,而是在向三岁学舞的她挑衅。凌姿甜甜道:“苏先生琴艺出众,不如让苏先生选曲。”
林璎将修长的手指放在琴弦之上,眯起眼睛想了想,嘴角渐渐上扬,说:“人人会跳的风月之舞,不免落俗,有伤两位姐姐的尊贵。大周古曲之中有一曲《玄女步》,乃是周乐王为他的八个女儿所创,步法囊括周易卦象,绵绵密密,起起伏伏,舞之华容婀娜,步步生莲。琴曲节奏飒爽,变化无穷,弹之也甚是灵巧快活。不如趁着今夜月色,两位姐姐也让苏某一睹九天玄女之姿?”
乔冷哼一声,心想,学舞之人谁不知道这《玄女步》是练舞十年才能跳好的极难舞曲,这陈国刁民想来为难于我,倒正和了我一展风姿、惊艳四座之意。那凌家丫头号称三岁学舞,但就凭她那呆笨模样,还不定练没练到《玄女步》这样高深的舞曲。
凌姿笑看了一眼眉眼清冷的乔,猜想这西北平昌王家的女儿在宋国的闺阁小姐之中琴棋书画倒是有些名气,却并没听说她会跳舞。或许她根本都没听说过《玄女步》这样高深的舞呢?
却听乔说:“苏先生选的好。《玄女步》曲舞皆妙,想必纵然是繁京身价最高的舞姬,也不一定能练到这个境界。”
凌姿也拍手同意:“是啊,这个舞,要练舞十年才能跳。就跳这个吧!”
刘忽然问起恕儿:“我却听说,二十多年前繁京身价最高的舞姬,十岁便会跳《玄女步》了。难道她打娘胎里便在练舞吗?”
恕儿一口酒卡在了嗓子眼。这个故事,她也知道。隐居陈国多年,她早已悄悄打探遍了那个舞姬的旧事,从花街柳巷的舞女口中的钦佩不已,到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的添油加醋,无一遗漏。那个舞姬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舞蹈天赋,就连当今的陈王李忱,当年的陈国丞相府大公子,也对那个舞姬言听计从,倾慕有加。因为腰肢纤细柔逸如拂柳,那个舞姬名叫“柳腰”,而她,就是在素华宫里亡故的齐国公主,传言里恕儿的亲生母亲。
刘见恕儿并不答话,又清冷问道:“难道是我记错了?”
恕儿呛了口酒,回过神来,边咳嗽边说:“你……没记错。”
林璎狐疑道:“乔兄竟然学识广博到如此境界,还能听说这样的陈年琐事?”
刘扬脖喝下一整杯十三年酿制的桃花醉,叹道:“偶然听闻而已。”
酒入愁肠,刘不禁想起了十三年前突然失踪的妹妹。他知道,妹妹的生母是素华宫已故的萧娘娘。
在寻找妹妹的十几年中,他也打听到了更多萧娘娘的故事,知道了她是以陈国四大美人之首的身份被当年的陈王献给了新登基的父王,知道了她曾是陈国繁京身价最高的舞姬,在繁京乃是众多风雅公子追逐的猎物。坊间传言,萧娘娘早在来到宋国之前就已经与其他男人有染。那些男人,有当今的陈王李忱,也有当今九州高手榜榜首,璇玑孤岛的岛主诸葛遁迹,还有无以计数的风流韵事……所以妹妹的亲生父亲,很可能根本不是父王。
虽然刘早已知道失踪的妹妹大约根本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但每当想起她纯真无邪的笑容,想起她打抱不平时的故意惹是生非、胡作非为,想起他们两个一次次跑跑跳跳地登上摘星台,想起他们在夏夜星空下的一段段开怀对话……他的心,还是会痛苦地坠入漆黑的深渊。
如果那天,他能一直领着她的手,而不是与她跑跑闹闹地被人群冲散……
如果那天,他没有带她出宫去凌飞家玩,没有要求凌飞带他们溜出凌府去逛南城集市……
如果她还活在世上……
恕儿见刘平常清冷的眼神突然深邃哀伤,大概是酒后想到了什么难以忘却的伤心之事。而这样风华正茂的男子,能伤他心的,恐怕也只有风月之事,大概是富家公子看上了寒门丫头或是歌妓舞女,家里难免极力反对、棒打鸳鸯的可怜故事,于是调笑他道:“乔兄,虽然你无法一睹那陈国舞姬的风采,今日可有两个宋国的名门闺秀在你面前争相斗艳。繁京舞姬之舞,贵而有价,可这两位深闺小姐之舞,却可遇不可求。你还不打起精神来仔细观赏?”
第九十六章 玄女舞步(上)
晚风清凉,月华如水。玉都南郊桃花溪畔的酒馆里传来七弦琴声,古韵典雅,飒爽悠扬,时而轻盈如落英飘散,时而细密如剑花流转。
青羽和翼枫因是别国男子,乔和凌姿不愿在他们面前跳舞,于是请他们两个站到了酒馆的小院之外,美其名曰“替我们把守,不得有闲杂人等入内”。
两个紫川蜀宫之中的赫赫高手,竟落魄到被轰出酒馆之外听琴。他们倒是只觉酒足饭饱,琴声动听,虽被请出院子,却因能跟着恕儿周游列国,并无怨言。
那时候,他们又怎会知道身后小小的酒馆之中竟坐着三位国君,两位王后,和一朝权臣?
乔和凌姿踏着月色与落花,在灯下跳着同样的大周古曲《玄女步》。
乔高挑,一条金丝腰带束起轻柔的绿罗裙,显得腰肢纤细,清新脱俗。
凌姿娇小,粉红的霓裳顺滑温润,桃花步摇星星闪闪,使得红尘耀眼,令人流连忘返。
二人的舞姿倒是极其相似,步法也毫无差别,都极力做到了《玄女步》之舞该有的下腰、旋转、踢腿、高跳……能看得出,她们二人都是自幼练舞,脖颈修长,腰身柔软,腿脚有力,手势灵活。二人的基本功极好,一时之间,难分上下。
凌飞扭头去看刘,见他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漠,似是伴着琴音陷入了沉思,并没有仔细去瞧面前翩翩起舞的两个名门闺秀。凌飞暗自为他叹息,难道这般家世显赫、姿容倾城的两个姑娘,殿下竟然一个也没看上?
坐在刘身侧的恕儿则认认真真地注目欣赏。她知道,这两个宋国万里挑一的千金小姐,定然是看上了乔氏兄弟之中的一个,才肯放下身段,在此跳舞,可谓展示,亦可谓比试。她觉得,乔靖和乔岭都是器宇轩昂、才貌出众的男子,那两个小姐,看上他们其中哪个都不为过,她也懒得去猜。
酒后微醺,恕儿无意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哪天她也可以换上一身女装,为了争抢心爱之人,踏着落花舞姿翩翩,罗袜生香……她跳的,可比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要好得多。想到此处,她不禁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比起跳舞,她好像更喜欢练剑。舞姿再美,终归只是贪图一时曼妙,而剑术却可以防身杀敌。
打断恕儿思绪的,是林璎指尖突然一变的节奏。
《玄女步》的旋律虽然复杂,如周易八卦,卦卦相生,变幻无穷,但其曲节奏轻快有序,从一而终,才使得其舞步法前后有秩,能在东南西北的卦位之上盈盈而跃,愈加敏捷。只有舞步与琴曲相辅相成,舞者的步法才能绵密精准,身姿方可婉若游龙。此时林璎骤然放慢了舞曲的速度,乔和凌姿都没有踩到节拍,不禁脚下一绊,都踩错了方位。两人各自心中一凛,生怕一步踏错,步步踏错。她们如履薄冰地迅速找回了步调,继续起舞。
恕儿歪着脑袋看了一眼林璎。他这般卓绝的琴技,根本就是故意弹错。只见林璎的一双桃花眼瞟了瞟那两个千金小姐,眼里掺杂的顽劣笑意在烛光下摇曳了片刻,然后又低垂下眼眸,去看那七根被他随意拨弄的琴弦。
恕儿轻轻叹了口气。自打离开繁京,林璎突如其来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一直以来,林璎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弹琴画画,酒楼听书,并不喜欢与人交往。碧凉妆品铺开张之后,他更是一心研制新品,几日不出庭院也是家常便饭,像个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偶尔见他与人说笑一番,不是与酒楼里的各位说书先生,便是与人在旧城楼上讨论书画技法、琴弦质地之类。
陈国与关外戎族部落的土地接壤,民风舒朗开放,不似九州其他四国那样刻板拘泥。陈国的富家小姐,并不久居深闺,她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在街上吃喝采买。繁京的碧凉妆品铺中经常能见到陈国丞相府、各大将军府和各部尚书府宅的千金小姐。她们喜欢来看琴画双绝、俊美无双的少年“苏璎”,与他搭几句话,请教画技琴艺,询问胭脂水粉。林璎表面对她们客客气气,实则懒得理会,所以任由他是断袖的传言散遍繁京、散遍陈国,也从不反驳。渐渐地,那些嘈杂的女眷不再当面打扰于他,他也终于落得耳根清净。
恕儿觉得这些年来,林璎其实是一直是一个喜欢清静独处的人,并不是话多嘴杂、惹是生非的顽劣性子。可是自从与恕儿一起离开繁京,林璎总在恕儿面前唠唠叨叨、乱说胡话,甚至在赵宫之中也敢随意议论赵王的是非长短,还对赵国公主和赵宫之中的宫女眉来眼去,嘴上抹蜜……当下更是唯恐天下不乱地激这两个宋国千金比试舞蹈,还故意弹错,看她们出丑。
恕儿心里琢磨:“小璎,你到底怎么了?我们离楚国越来越近,你就快要能够回到故乡,见到你的父王,难道此时你也如我一样,近乡情怯,忐忑之中,非要找旁人发泄一通,心里才能痛快吗?”
林璎乐此不疲地忽快忽慢,将一曲《玄女步》弹成了《醉酒歌》,中间还夹杂着错音、漏音,又偶尔杜撰一小段,混入其中。可怜那两个练舞十年有余的宋国千金,好好的舞步,从如履薄冰变得跌跌撞撞、应接不暇,最后完全乱了章法,动作不再一致,而是各自跳起了各自能够担当的样式。但两人瞥见对方都在跟着节奏而跳,谁都不愿意先停下来认输,只得硬着头皮,暗骂那陈国的刁民,长得一副好皮囊,没想到心地如此狡诈,故意为难她们两人。
林璎嘴角噙笑地看着她们错乱的舞步,心里过瘾地想着:“你们说唱歌跳舞是‘雕虫小技’,可是真的有那么容易吗?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宋国最高贵最美丽的千金小姐吗?恕儿姐姐不与你们计较也就罢了。可是我不会允许你们在她面前臭显摆的。她一个人在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你们这些只懂在深闺绣花读诗的千金小姐是永远不会懂的。我能让你们懂的,就是不要仗着自己家世显贵就在外面逞口舌之快。宋国的公主、楚国的爵爷都还没说过什么,你们倒是敢贬低陈国舞姬‘以色侍人’、‘不登厅堂’。难道你们不知道,宋国公主的生母,就是繁京的舞姬吗?”
第九十七章 玄女舞步(下)
林璎的琴声在他气闷不平的思绪中戛然而止,乔和凌姿的舞步也只得随着琴声匆忙停住。
凌姿不满地看向林璎,说:“陈国苏先生号称琴画双绝,怎么一曲《玄女步》弹得忽快忽慢、节奏古怪?”
乔冷冰冰地说:“哪里是节奏古怪?简直就是坑坑洼洼、皱皱巴巴。繁京人士,果然附庸风雅罢了,居然这样的琴艺,也能称之‘琴画双绝’?”
林璎睁着澄澈的桃花眼,无辜地说:“苏某本想好好伴奏,没想到二位姐姐的舞姿太过优美,我喝了几杯酒就忍不住地贪看,竟频频弹错,还望二位姐姐不要怨怪。若是怨怪,也只能怨怪二位姐姐美若天仙,貌比玄女,苏某不禁自惭形秽,好生羡慕。”
凌姿被夸得没了脾气,笑瞥了一眼林璎,又偷偷去看了一眼刘。可惜刘并没有在看她们,而是转头问那小白脸的颜老板说:“颜兄在陈国繁京,可曾看人跳过这《玄女步》?”
恕儿点头道:“看过。”
恕儿刚到楚国临江时,被颜笑和宋韵二位姨姨收养,二位姨姨虽做着酿酒生意,却并不经营酒楼,不似到陈国之后忙碌辛苦。她们长日无聊,除了去酒楼送酒,常待在家中养花种菜,看书品茶,清闲度日,所以总喜欢教她各种技艺。她第一次看到《玄女步》,就是在颜姨姨和宋姨姨租赁的临江小院之中。宋姨姨弹琴,颜姨姨跳舞。因她儿时随哥哥习武,筋骨柔韧,对动作的记忆和领悟都极快,所以一套《玄女步》,她只用了一年时间,便跳得比颜姨姨还要熟练灵活。那时候,她才九岁,比十岁就会跳《玄女步》的繁京柳腰,还要小一岁。她觉得,十年才能练会《玄女步》的谬论,恐怕只能流传于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们之间。学会乌衣剑法之后,她更是觉得号称精妙高深的《玄女步》其实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刘道:“看来我们宋国的女子,让颜兄见笑了。”
恕儿不忍让那两个无故被林璎戏耍的闺阁小姐尴尬,笑说:“哪里哪里,两位姑娘皆是身段柔美、舞技出众,更何况她们家世显贵,才德双修,本不用与任何人比试舞蹈。她们今晚能献舞一曲,颜某能一睹二位风华,已经感激不尽。他日回到陈国,定然告诉陈国亲朋好友,宋国的姑娘皆是才貌双全,比陈国附庸风雅的小姐们要厉害得多。”
刘道:“颜兄武能敌十门八派,文能做陈国首富,一张妙嘴横行陈蜀两国,若是有朝一日能来宋国当官,定然能有一番大作为。”
恕儿笑道:“乔兄过奖了。”
刘本想再说几句如今宋国加官进爵的制度,并不拘泥于门阀家族,甚至可以不拘泥于户籍国别,可是看到面前笑靥红润的人,嘴角若隐若现地闪烁着一个浅浅酒窝,忽然间便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乔知道,拜这个六亲不认的殿下所赐,如今乔氏一门不比十多年前的光景。太皇太后乔凤日渐身体虚弱,太后乔婧空有名位却无任何实权,乔氏子弟不是获罪被贬,便是坐吃山空,游手好闲。乔氏一门独大的假象,只有自家的平昌王府独自支撑。而平昌王府,也只有父王和哥哥乔韫两个人在支撑罢了。但是哥哥没有军功,只能身居无关紧要的衙门文职,连平昌王府的世子爵位都还没有封赏。而殿下对乔氏子弟毫不照顾,反而多加提拔寒门子弟,挤得乔氏这样的门阀大族,毫无施展建树。如今难道不止要提拔宋国的寒门子弟,就连陈国来的江湖草莽,殿下也能看得上?乔看得出,殿下对这陈国颜老板的态度十分尊敬,分明是想游说他到宋国来做官,而且听殿下的意思,恐怕还不是小官。乔恼那“苏璎”以《玄女步》刁难她,更气这陈国草民“颜树”痴心妄想地想来宋国做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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