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从容又道:“我是在楚幽王三十九年夏季出生。”
恕儿道:“好巧,我也是夏季生的,应该是夕颜花开的季节。”
诸葛从容苦笑道:“可惜义父没有告诉我,我具体是哪天生的。也许他也不清楚。”
恕儿道:“我倒是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但既然你不知道你是哪天生的,我们就没办法排论辈分了。不如,去掉‘诸葛’二字,我就叫你‘少爷’,这样,可还生分?”
诸葛从容哈哈笑道:“我叫你主公,你叫我少爷,好像显得你比我的年纪大了许多!”
恕儿摇头笑道:“不是年纪,是资历!”
诸葛从容见恕儿并不去拿那翡翠项链坠,于是指着柳叶玉坠问道:“这个,主公不喜欢?”
恕儿说:“不是不喜欢,而是……”她从领口里拿出串在黑色棉绳里的珍珠坠子,“这个珍珠坠子,是我小时候从宋国带出来的,唯一的一件东西了。我想一直戴着它,留个念想。”
诸葛从容凑过去细看了一眼那珍珠坠子,奇道:“主公从宋国带出来的东西,竟是珍珠曲谱!这是周朝乐师使用的记谱之法,恐怕当今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识得这样的曲谱该如何弹奏。”他笑问:“你可知道,你这颗珍珠上,刻的是首什么曲子吗?”
恕儿摇头道:“我从未问过,不过既然你说这是周朝乐师的记谱之法,几百年过去,我就算问,大概也没人知道。”
诸葛从容看向窗外海景,说:“岛上有很多琴,等我们过去,我弹给你听。”
恕儿好奇道:“少爷会看这样的谱子?”
诸葛从容点头道:“义父教我的。义父与晟王府的东方先生是至交好友。东方先生会看这种曲谱,便传授给了义父,义父又教给了我。你这颗珍珠上,刻的是周乐王写的《玉碎》,不仅有曲谱,还有唱词,词曲均是周乐王甯忘所作。这首《玉碎》,是他毕生所作的最后一支曲,描写的是大周硝烟四起,九州分崩离析。单单是其曲调,已经令人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恕儿问道:“这样的曲,又填了怎样的词?”
诸葛从容将案上的一本《帝王传》拿给了恕儿,说:“这本书的最后一页,便是周乐王所作的《玉碎》。”
恕儿翻到末页,上面是这样一首词: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齐州建国,白玉高台,遥望烽火如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披我战甲,磨我锈刀。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恕儿的手轻轻抚过书页,喃喃道:“原来我一直戴着的珍珠坠子所刻曲谱,填的竟是这样一首悲壮的词。听说大周都城洛华,在当年齐州境内玉都以北。九州分裂,各建其国,洛华如今已是荒草丛生的枯地。无忧宫也付之一炬,只剩下荒草里的石头堆。我听各地的说书人说过许多版本,有的说周乐王自缢于无忧宫,有的说他死在了逃亡的路上,有的说他战死沙场,却没有人知道周朝最后的君王究竟安葬何处。”
诸葛从容道:“真实的版本,你一定没有听过。正如这首词里所说,一生都没有打过仗的昏庸帝王终于在最后一刻披上了战甲,可是他没有战死沙场,而是在战败之后选择逃亡。他走到了山水尽头,可是尽头不是悬崖峭壁,而是一片汪洋大海。于是他乘上一叶扁舟,本想从此随波逐流,葬身东海,却不料……”
恕儿睁大了眼睛,插话道:“难道……”
诸葛从容点头道:“海风向北,周乐王每日都在漆黑的海上呆望北斗七星,每一晚,都觉得明日再不会看到日出,每一晚,都可能是他生命的最后一夜。可是最后一夜,他在北斗七星之下,看到了远方的一处小岛。他惊叹道,攀璇玑而下视兮,藏吾身以荒岛!今而浮沉兮,恨无形填东海!”
恕儿问道:“周乐王没有死在九州大地?他的后半生,其实独居荒岛?”
诸葛从容答道:“此岛便是‘璇玑孤岛’。璇玑者,北斗也。不知主公可愿与少爷同往璇玑孤岛一游?参拜周乐王之墓?放眼百年天下,还没有几个人能有此机缘。”
恕儿拍手道:“当然愿意!这可是数百年都无人知晓的绝世古迹!”
诸葛从容指向窗外海滩上的白色帆船,说:“咱们收拾好三四日的吃食水饮,今日便可启程。”
恕儿说:“可是我应下了一桩事,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便要回虞陵去,之后,还要去紫川赴蜀王的三年送剑之约。我最多只能在岛上盘桓三五日。”
诸葛从容笑道:“如此甚好。我也正要去紫川,咱们从岛上回来后,可以再次结伴同行!”
第一百二十七章 璇玑孤岛(下)
恕儿控帆,诸葛掌舵。离开金滩,茫茫海天之间,除了日月星辰,就只有他们二人。
恕儿问道:“昨日疑惑,不知少爷的另一半答案是什么?”
诸葛从容舒朗一笑,说:“我的另一半答案,还望主公听了不要生气。”
恕儿挑眉:“生气?”
诸葛从容道:“昨晚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在陈国时要和你结伴同行?为什么在西岭之中传授你乌衣剑法?为什么助你打遍十门八派无敌手?为什么替你扳倒陈国秦氏?为什么暗中扶持你当上陈国首富?”
恕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说:“其实,我只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诸葛从容正色道:“颜姑娘,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我诸葛从容,也不是一个招蜂引蝶、怜香惜玉之人。”
恕儿的心,忽然一沉。
诸葛从容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解释道:“昨晚我所说誓言,绝无半句虚假。但你要知道,那绝对不是我一时兴起、心痒难耐之言,因此,也绝对不会轻易改变,绝不会轻易忘却。颜姑娘,我怕你生气,是因为三年以前,在冰湖镇的相识并不是偶遇,而是我一开始便对你有所图谋。”
恕儿不解:“我那时候,不过是个做妆品生意赚了些小钱的繁京商贩罢了,你这富可敌国的诸葛少爷,对我能有什么图谋?是谋我微不足道的财?还是谋我女扮断袖的色?”
诸葛从容摇头笑道:“都不是。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子。我只是想找个有经商才华的陈国人,为我所用罢了。找遍陈国,探了许多陈国商贾的家底,包括秦氏一族,都不是我想要的。”
“不知诸葛少爷想要什么样的?”
“唯有一条,为我所用。不论世家大族还是后起之秀,只要对我诸葛从容言听计从,我就扶持他横扫陈国商界。世家大族的秦氏,几代为商,有陈国王亲国戚做靠山,秦氏的几个小辈平日里嚣张跋扈,恐怕难成大器。更何况,我早在繁京就教训过那三个姓秦的小子,我看到他们就想揍他们,日后又如何与他们一同谋事?至于后起之秀,整个陈国上下,也就只有你颜老板的剑走偏锋、孤注一掷,令我刮目相看。”
“于是你就在冰湖镇舞剑烤鱼,使尽浑身解数,只为和我‘偶遇’?”
诸葛从容笑道:“怎么在主公眼里,我竟成了如此心机小人?其实,我是大大方方地去繁京找过你的,想要真诚与你结交、商谈。但是我到了繁京,却听说你启程去了蜀国,于是我只好南下蜀国找你。我虽有意找你,但冰湖镇的相遇,确实是偶然。”
恕儿冷静问道:“所以诸葛少爷当初找我做什么?如今又要利用我做什么?”
诸葛从容坦言道:“若你只是繁京的颜老板,今日我并不需要带你去璇玑孤岛,他日起事,我有所需要时尽管利用你便是。当时,我主动提出与你结伴去西岭,又教了你一些剑法,只是为了与你结交。可是后来,相处数日,发现你是女子,我渐渐对你动了心、动了情,便不能再谈‘利用’二字。可是我说过,我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能和我共度一生的女子,就算是一国公主,就算是美人榜首,也绝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之辈。于是三年扶持,亦是对你的三年考验。我虽暗中替你扳倒秦氏,但想要在三年之内坐到硕大陈国的一国首富之席,绝不容易。你做到了,并且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我对你的情意和倾慕,酿了三年,如今已是一发不可收拾。”
恕儿了然道:“原来是三年考验。也就是说,我若在三年之内做不成陈国首富,你就不会再去找我?你就再去挑选别的商贾谋事?再去挑选别的女子,说一番誓言?”
诸葛从容见恕儿面色不悦,凑到她面前,轻抚着她的头,笑道:“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我哪有功夫再去找别的商贾谋事?我用三年,赌你一人,成也是你,败,也是你。至于别的女子,我倒是想瞧瞧别的女子呢!可是三年相思,花在你一人身上,我不能还未说出口,就再去招蜂引蝶吧?主公以为,我的一颗真心,我的牵挂成疾,竟那么廉价吗?”
恕儿掸掉诸葛从容放在她头上的手,继续问道:“所以诸葛少爷究竟要与他提携、考验了三年的陈国首富,共谋何事?”
诸葛从容道:“我知道没有人会喜欢被考验的感觉,我怕你生气,昨晚才没有告诉你全部的因由。但是我与义父所谋之事,凶险万分。寻常女子,就算走在我的身侧,也站不稳她的位置,甚至性命不保。所以我教你剑法,探你心智,因为你一旦与我同舟共济,你踏上的,就是一条风口浪尖上的贼船。”
恕儿承认,她刚刚是有些生气,但是她觉得诸葛从容的解释也有他的道理,于是收敛了适才的不悦之色,严肃道:“诸葛少爷,其实我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找你。毕竟三年过去,我也不知道你是否已经心有所属。但我还是来了,因为我若不来,错过了,我会后悔。而我来了,若还是错过,我便无怨。我这个人,向来无惧艰辛。只要我尝试过、付出过,就算最终两手空空,我也问心无愧。我惧怕的,是不曾尝试的后悔。”
诸葛从容说:“我也是这样的。”
恕儿继续道:“既然三年的考验,我都已经熬了过来,没有道理此时被你吓退。更何况,‘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是简单的一句话,而是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誓言。”她轻轻摆动了一下船帆,说:“我已经上了你的贼船。你说吧,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不是有违道义、谋财害命的事,我答应的,都会尽力而为。”
诸葛从容目光炯炯地看着恕儿:“此时海天之间,除了你我,再无旁人。我所谋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愿与我,一路披荆斩棘,报灭国之仇,复齐卫版图?”
第一百二十八章 私定江山(上)
报灭国之仇,复齐卫版图?恕儿的眼里闪过一丝凉凉笑意。
诸葛从容以为,眼前这个无畏挑战的女子,就算不会惊喜于这样一场盛大邀约,至少也会惊讶于这样一件隐秘筹谋。可是,她的表情竟然十分冷静,眼神也冰冷了下来,似是若有所思。
恕儿忽然明媚一笑,坦然看向诸葛从容,问道:“少爷,你难道不知道,我出生在宋国吗?你想要从宋国版图上,生生挖掉齐卫两国之地,难道不怕我这个祖籍宋国的小女子,跑回去告密领赏吗?你凭什么信任我?”
诸葛从容笑着反问:“你虽出生在宋国,但平心而论,你对宋国的了解,会比对陈国和楚国多吗?你说你在宋国与养母生活七年,可是七岁以前的事情,你记得多少?你又在乎多少?若说以前我还有些许疑虑,现在却已经完全没有。你若真当自己是宋国人,为何要以陈国富商的身份,带着两个蜀宫侍卫,在白玉宫里,在宋王的大婚喜宴上,当众忤逆宋国的太皇太后和太后?为何会有胆量和勇气大闹宋宫、劫持宋王?你真的是宋国人吗?你满嘴楚地方言,陈国的半壁商界你都了如指掌,而对宋国,你连回宋国的一纸通关文书都没有。你甚至可以冒充蜀国人,却冒充不了宋国人。宋王没有贴出悬赏告示满宋国通缉你,已经是你的福气,我又为何要觉得你会冒着被抓进宋国天牢的危险,回去宋国告密领赏?”
恕儿歪头看着他,笑得比海上的阳光还要灿烂。
诸葛从容被她笑得糊涂了,茫然道:“你笑什么?我说的难道不对吗?”
恕儿依旧笑眯眯的。她问道:“你不也是一样的满嘴楚地方言吗?但你是齐国旧人,还是卫国旧人?为什么要替齐卫报灭国之仇?为什么要收复齐卫失地?”
诸葛从容答道:“我义父诸葛遁迹,其实姓姜名稷。卫国灭国之时,他正是卫悲王嫡子,是卫悲王亲封的卫国太子。宋武王灭卫国,还不到十五岁的他,拼死逃出东阳灵犀宫,独自漂泊四方,一直暗中寻访卫国旧将,肆机复国。可是一国倾覆,卫国大将十有**都战死沙场,散兵游勇,难成虎狼之军。连盟国齐国,也在几年之后瞬间倾覆。复国,又谈何容易?连一片屯兵练兵之地都没有,人才、钱财,全都没有,仅凭心中仇恨而擅自行动,只能是有去无回的莽夫之举。于是义父隐姓埋名,认璇玑孤岛的诸葛老爷为父,化名诸葛遁迹。离开东阳三十年,他一直都在暗中集结齐卫旧人,积攒招兵买马的钱财。在这三十年之中,他收养了我。我一出生,便是由他一人抚养我长大。二十年来,他带我游历列国,踏遍九州,他教我武功剑法,教我读书写字,还带我一起,瞒着诸葛老爷,以巡视各地生意为名,密会齐卫旧军还尚在世的将领、旧臣,商谈复国之谋。义父无子女,我虽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待我却比亲生父亲还要好。我和义父,亦师亦友,亦父亦兄。我虽不知我的亲生父母究竟是何人,但我随义父长大,他一生所图,我定会竭尽全力帮他完成。”
恕儿收起了笑容,认真问道:“倘若你能帮你义父收复卫国国土,能帮你义父登上卫王之位,那么等你义父百年之后,你想要继承他的卫王之位吗?”
诸葛从容摇头道:“我从不想要登上一国王位,我只是想要报答义父的养育之恩。等到完成了义父的心愿,我会劝他娶妻生子,让他亲生的孩子继承王位。我这个路边捡来的孤儿,最多只会是个领兵大将、能臣谋士,不会去觊觎太子之位。若真能重建齐卫两国,等一切风雨过后,我只想过小时候周游列国、编撰书籍的日子。”他又灿然一笑,说:“不过,主公若是想过过一国王后的瘾,我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在王位上待几天,然后,咱们袖手退位,此去无踪。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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