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宁扶沅在天道的排挤下,神智逐渐不清,最严重的时候,它曾两次短暂逃出过神识海,占据宁扶沅的身体。
第一次,它借宁扶沅的身份,引诱那个名为玄雀的弟子,借他之手杀了一千弟子。
第二次,它潜入秘境,欲胁迫扶桑树助它溯回时间而上,回到被众神绞杀封印之前——却被告知,扶桑树的秘机已经被人窥破,使用过了。
一气之下,它毁了扶桑树,令其雌雄两树,终生不得相见。
现今看来,那个窥破天机,盗用了扶桑树溯回术的人——
竟然是宁扶沅这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小弟子?
他不是才几百岁吗?
显然,嵇无泠并没有给它耐心解惑的打算,他已然从眉心里抽出一把赤红色的长剑,朝那无烬海化作的人形砍去。
“住手!你不能毁我!你毁我宁扶沅也必死无疑!”
“天道要让魔尊死,唯有我能与天道抗横……”
话音未落,它已经被重新砍成一滩黑水。
嵇无泠踩着那滩水,浑身金光流转。
“如此丑陋不堪的东西,”
他垂着发丝,俯身用掌心吸起满地水渍。
无烬海已经重新壮大,被天道盯上,不能随意放出去,必须用某个封印它的容器装着。
只沉思片刻,嵇无泠轻叹一息,便微微笑了。
“师尊,这回,便由我来做那个人吧。”
**
宁扶沅从神识海里脱离出来不久便醒了。
她还站在庖屋的草垛里,那逆徒则倚在她身侧半躺着,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她看得出神,险些忘了正事,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掐一掐。
刚碰上他滚烫的侧脸,他却骤然睁开双目。
那双漆黑的眼底还带着些微的雾气,像是未曾回过神,怔怔地望着她。
但很快聚焦,重新变成清凌凌的样子,脸上却没有其他表情。
宁扶沅想起那枚从他体内抽出的情蛊,眯了眯眼,几乎是瞬间回神。
她在心底冷笑,看吧看吧,马上暴露原型了。
看这逆徒,还如何装出笑吟吟的模样。
“醒了?”
她表情是同款漠然,正要镇定地收回手,下一秒,手腕却被他握住了。
他掌心似乎很冰凉,并不似平时那般滚烫,像受过什么重伤似的。
他纤长的手指却朝下滑去,穿过宁扶沅的指缝,同她紧紧相扣。
而后,在宁扶沅的注视里,他极其自然地微微一笑,眼尾似有淡淡的红色氤氲。
“师尊……”
宁扶沅拧起眉,猝不及防地捏住他的嘴角:“不对。”
“什么不对?”他的嗓音有些哑。
“你怎么会笑?”宁扶沅表情严肃,脑海里有些发昏,笃定地喃喃自语,“不该笑的,这……不对。”
话音未落,一颗柔软的头颅,却轻轻搭在了她肩窝里。
他抬起扣住她的手,自她背后,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得而复失的珍宝。
宁扶沅胸口处,又开始发出那种隐隐作痛的奇怪感觉了。
她怔了怔。
嵇无泠知晓她发现了情蛊的存在,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嘴角弯了弯,轻轻地开口:“师尊喜欢兔子蒸糕吗?”
“嗯。”宁扶沅轻轻应了声。
他心头乱跳,欢喜的情绪冲散其他所有,攥住她衣服的指尖一点点收紧。
“那花呢?”
“艳丽的……就幽命花啊。”
他顿了顿,补充道:“幽命花颜色过于素淡,我试试芍药怎么样?”
宁扶沅下意识反驳:“种不活的,我试过。”
“可以的。”他笃定地开口。
不等她再问,他已经状似风轻云淡地问起其他话题。
“北冥海底的蛟纱,红色很纯正,做衣服好看……师尊,喜欢吗?”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掌心攥成拳,已经冒出涔涔的汗意。
宁扶沅还想着那情蛊有无异常,闻言,随意开口敷衍。
“喜欢喜欢,你愈发啰嗦了。”
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眼底藏不住的笑。
“下个月初一,是万福节,这一日,师尊觉着如何?”
宁扶沅双目一眯,骤然松开他:“你怎么知道,我定的是这日?”
她跟鱼危秘密商定了许久,才安排的这日,引那些正道人士入魔界,一网打尽。
消息还没放出去,怎就被他知晓了?
嵇无泠黑眸轻颤,几乎整个人都有些飘忽。
嗓音已经彻底喑哑,全然未察她的怀疑。
他抿了抿唇,眼底若星河倒映,轻声开口:“可能,这就是我同师尊,心有灵犀吧。”
第五十一章
未万福节,相传乃上古时期,专门为庆贺帝神君诞辰之用。
后来众神虽陨,万福节却一直遗留下来,算是如今六界内,唯一通用的庆节了。
万福节的前三日,四海八荒,妖鬼两界魁首,与正道三界的各宗派掌门,都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婚宴请帖。
帖子中传递的信息,不可不谓荒谬——
先前那魔尊宁扶沅,身中剧毒,命不久矣的小道消息传出时,他们都半信半疑,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如今,那魔尊无计可施下,竟然听信某秘术,拐了个正道弟子逼他成亲,要给她冲喜。
这么一想,之前魔界从正道掠人的事情,似乎也想得通了,恐怕就是为了从中选一个出来冲喜。
而这成亲的日子,就定在了万福节那日。
拐了他们正道弟子,竟然还敢邀请正道三界的人士去观礼,这不是把他们的脸,踩在脚下摩擦吗?
这请帖,如何都看着诡异又挑衅。
但想到若魔尊真的身中无解的蛊毒,修为大失,能借此机会铲除她,便是此去是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心动。
是日,就有其他山头的小宗派,纷纷找上玄天宗,商议这观礼,是去或不去。
玄天宗掌门也刚看完那请帖,千里传音蝶在他掌心里化为齑粉,他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高深莫测地开口:“我在魔界有眼线,刚刚他们联系过我——魔尊中蛊一事,确实是真的。”
“是真的?太好了!不若我们正道三界,趁机联手,把那魔尊斩于婚宴上,顺道把我们的正道弟子们解救出来……”
玄天宗的掌门瞥了眼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在心底嗤笑,但又不得不生出几分心动。
昔日那魔尊未曾闭关前,他也曾随师祖征讨过魔界。
当时眼看着那十万魔修,都不成气候,要尽数被他们斩于剑下了,那魔尊却一袭红衣,从天而降,几万岁了,看着却分明是个少女模样。
她连武器都没拿,只一挥手,局面生生被扭转。
而那首当其冲的正道弟子们,竟然在一熄间,突然煞气爆体,原地入魔,竟然反手帮魔界杀正道人——邪门得很。
如今那魔尊又已经闭关万年……若是硬碰硬,恐怕这六界之内,当世无人斩得了魔尊。
若她真中了蛊毒,病入膏肓——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想到这里,那玄天宗掌门向来平静无波的眼底,难道因为激动颤了颤。
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下边纷纷的议论声:“此事,还需要再议。”
“江掌门,可那万福节,不远了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弟子,匆匆闯入殿内,神情是一种古怪的慌张:“不好了掌门,出事了,那魔……”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没看到本尊正议事吗?”玄天宗的掌门快速打断他,抱歉地对座下众人笑了笑,言语间却并无歉意,“不如诸位先回去,待我玄天宗决定好,再商议。”
等那些神色各异的小宗门匆匆退去,玄天宗的掌门江承应,才冷着脸,瞥了眼那傻愣愣的青袍弟子。
“有心帮本尊解围是好,但行事过于鲁莽。回去面壁思过十二时辰。”
“不,不是,”那青袍弟子这才回过神来,哭丧着一张脸,其中暗含着惧意,“师尊,真出大事了!那魔界的人,闯上玄天宗了!”
“什么?!”江承应紧绷的脸色有瞬间的变幻,下意识握紧剑,“走。”
一行人步伐匆匆,一直行到玄天宗正门下,九千九百九十九石阶前,果然看到一众浑身黑气缭绕,穿玄色长袍的魔修。
那些魔修姿态懒散,嚣张至极,不住地拿武器,往玄天宗的正门、擎天玉柱和牌匾上东砍西捶。
其中一个年纪小的,还攀在那牌匾上,摇摇坠坠,口中嬉笑:“昔日我欲拜入玄天宗,未进正门,便被嗤笑戏弄,被你玄天宗弟子推下悬崖,没想到啊……”
眼看玄天宗那气势磅礴的正门,几乎要歪斜一半,掌门江承应怒发冲冠,一掌打过去。
濒临化神期的剑修,这一掌带起的威压几乎能将在场的人都震碎。
不想下一秒,他那一掌,却被人轻飘飘接了下来。
一个身形颀长,容貌隽丽的玄衣青年,负剑从众魔修身后走出来,表情淡然地抬眸,似是微微笑了笑。
“江掌门何必着急,”说罢,他视线扫过自己带来的新魔修们,漫不经心地开口,“还不把牌匾还给江掌门。”
“嵇无泠?”看清楚那青年的相貌,江承应眯了眯眼,脸色铁青,“你怎在此处?”
嵇无泠却并未回答,而是挥手用剑将那玄天宗的牌匾丢出去。
那沉重的镶金牌匾,被人朝他怀里扔过来,江承应反条件要击碎,却又快速意识到此乃师祖书了“玄天宗”三字的祖传牌匾,不得不抱紧。
他强忍着才立住,没有因为飞来的牌匾后退,面色铁青地冷笑一声:“你这是叛变成魔不够,还要带魔修硬闯我玄天宗?好大的胆子!”
“掌门误会了,我此行来,是为亲自送请帖。”嵇无泠抚了抚冰冷的剑鞘,弯了弯唇角。
他漆黑的瞳眸幽不见底,缓缓上前几步,侧头用仅能两人听见的音调低语:“掌门啊,我主动断联络,这不是为了,更好地深入魔界当细作吗?”
江承应眼底精光一闪,想了想,布下结界,将其他人隔绝在外,这才开口:“你是何意?”
嵇无泠不急不缓地从怀里拿出一张“请帖”:“魔尊生性多疑,我当然不能连累玄天宗,唯有斩断她的怀疑。”
“这不,我假意一心入魔,又有掌门给的情蛊帮助,事情果然异常顺利。”
“我此行来,专为送‘请帖’。”
江承应看着那鲜红镶金缕的婚宴请帖,很快反应过来,眼底不可抑制地染上一丝喜色:“那个要给魔尊冲喜的正道弟子,是你?”
嵇无泠顿了顿,半晌从“冲喜”二字中回神,压下微微上扬的唇角,轻咳一声。
“是。”
“那魔尊怎还会放你回来?”江承应上下打量他,总觉得这个从前没怎么留意的弟子,似变化了许多。
嵇无泠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展开请帖,掌心拂过,上边瞬间金光闪闪,原本书写的深墨色淡下去,只隐约流露出一些山峦深谷、城池营垒的轮廓。
“此乃我潜伏魔界,刺探到的消息。”
“魔修为何杀不死,魔尊有何弱点,魔界的防御阵法该如何攻破,各个城池的阵眼在哪里——这些机密,我都绘于此‘请帖’上了,”嵇无泠黑瞳直视江承应,瞳眸澄澈,似什么也没有,又仿佛深如稠墨,“掌门可要,好好研讨啊。”
顾不得弄清楚嵇无泠到底何处不对劲,江承应眉心一跳,下意识就要去夺过那请帖一看。
嵇无泠却反手收回,淡淡摩挲了下指尖:“掌门不是问我为何回来吗?”
“自然是,我答应了她,要回来取一件东西。”
江承应伸手要夺:“你取就是,先把地图给我。”
嵇无泠扯了扯唇角:“我十五岁入北冥海底的秘境,曾单刀斩杀了一只红蛟龙,将其暂存于宝玲阁中,如今那蛟龙的蛟纱,何在?”
“蛟纱当然都在……”
后知后觉,想起那罕见的珍稀红蛟龙,连同蛟纱,都早已被他拿去给侄儿江白鱼,做了与另一大宗掌门女儿的联姻聘礼,江承应不耐烦的声音顿了顿。
他理所当然地冷笑一声:“不就是一匹蛟纱,有什么稀罕的,瞧魔尊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去宝玲阁随意拿一匹就是了。”
话音刚落,结界就被嵇无泠单剑斩破了。
众目睽睽下,嵇无泠轻叹一声:“江掌门啊,拿不到蛟纱,我会不高兴。”
“我不高兴,魔尊大人便也不高兴了,她要我砍了宝玲阁。”
刚入魔道不久的散修们,面面相觑,迷茫地盯着嵇无泠,和那脸色铁青的江承应。
嵇无泠恍若未察,摩挲了下指尖,嘴角微弯,墨瞳清凌凌的:“蛟纱换请帖,掌门要换吗?”
江承应这才发觉,这嵇无泠,果然跟从前那个灵慧根全失的杀人机器不同了,看来是翅膀长硬了。
可那份地图,必然是要的……
“江掌门……”青袍小弟子担忧地开口。
“滚去面壁。”
**
在玄天宗待到第三日,嵇无泠果然拿到了那匹颜色纯正的蛟纱。
蛟纱被收在聘礼箱中,还未动过,刚一拾起,那轻盈蓬松的红纱,便如流水般,自指尖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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