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沅听到一阵节奏紊乱如鼓点的跳动声,是从嵇无泠胸腔里传出的。
分不清是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她来不及多想,只一心念着要将那情蛊挖出来。
宁扶沅闭上双目,与他眉心相映,悄无声息地开启了神识海。
很快,浓郁的煞气自宁扶沅眉心间溢出,与嵇无泠周身的浅淡金光纠缠融合,将两人彻底包裹住。
待再回神时,他们已经不再置身于那间简陋的庖屋内。
嵇无泠望着周围景色,怔了怔。
他并未想到,师尊的神识海,竟然真的是一片海。
四周皆是广袤无垠的黑色海水,怒浪涛天,天空也是漆黑的,却有一道刺眼的金光,将那苍穹撕扯得破碎分裂,从裂口泻入海面。
海面下像是潜藏着无数冤魂,争先恐后地发出刺耳的厉叫,那冲破头皮尖锐的叫喊,甚至把海水都吵得沸腾起来。
海面上罩着一层茫茫黑雾,辩识不清方向。
而他们脚下,则仅踩着一朵极速旋转的血色红莲,借此勉强漂浮着。
时不时就有几丈高的黑色巨浪掀起,意图将两人吞没。
那挣扎着腾起的巨浪里,似携卷着黑色的骷髅架,张牙舞爪地意图将他们撕扯下去,堕入腐蚀性的海底。
宁扶沅抱臂看着周围,习以为常地抱怨了句:“这次怎又是海。”
嵇无泠望着面前的场景,不知想起什么,下意识抱紧宁扶沅虚无的身体,从脚底一点点蔓生起寒意。
他眼底的滚烫炽热一点点退散:“师尊的神识深处,是无烬海?”
宁扶沅上下打量他,饶有兴趣地挑挑眉:“何为无烬海?”
在宁扶沅看不见的角度,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偶然在一本上古轶闻里看到过。”
“据说众神之所以遗弃这个世界,是因为此境界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裂缝。”
“那裂缝越来越大,最后漫布整个神驻地,吞没无数生灵,形成一片靠腐蚀万物而生长的死海,名为无烬海。”
“这死海出现的同时,也滋养出遍地邪魔,一时间生灵涂炭,万物都被迫填海。”
“最后众神合力,耗尽修为,才将此海封印在一隅之地,阻止海水继续蔓延上涨。”
“众神因此陨落,少数神魂未散的,也去了虚空境外,彻底遗弃了这个世界。”
嵇无泠的嗓音有些拔干,他顿了顿,像是感受不到,脚下被那海水撩到后,产生的灼烧刺痛。
状似不经意:“师尊莫非……曾到过无烬海?”
宁扶沅蹙了蹙眉,闻言还真托着下巴,认真在脑海里搜刮片刻。
可惜几万年的经历匆匆掠过也没得出结果。
“本尊不曾见过那什么无烬海,”她索性不再想,不以为然地抓住他紧绷的手腕,往自己腰上一靠,“扶稳我。”
嵇无泠掌心下一颤,缓缓回过神,小心地照着她的话做。
两人的身躯几乎贴在了一起,宁扶沅身上的温度向来冰凉如玉,而嵇无泠却因为纯阳之体,终年通体灼热。
此刻是在宁扶沅神识内,乃神魂相贴,因而彼此传递融合的速度更快。
慢慢的,他通体的纯阳之气像是被情蛊驱动了,自丹田发热。
呼吸愈发滚烫灼热,逐渐无心再去想其他事情,只盯着师尊自乌发下,泄露出的一截雪白玉颈,黑瞳变得溃散恍惚。
宁扶沅自然感受到了从背后传来的压抑灼气。
她舔了舔唇角,赤眸微闪,好容易才控制住向后转的冲动,似笑非笑道:“入歧啊,这红莲本只容一人站立,你可站稳了,要跌下去,为师可捞不起来。”
不等他回话,宁扶沅伸出指尖,很快,便有萤萤光点,从天上那裂口处落下,在她指尖形成一枚光球。
那光球逐渐扩大,化作一层结界,罩住两人,而后,如引路标一般,投下一小束光,指向茫茫海面的某个方向。
那本来因为不堪重负而焦躁的红莲,在光球的指引下,慢慢破开巨浪,朝那个方向划去。
宁扶沅没有收手,这才淡淡一笑:“那众神陨落的终极版本,本尊都听过不下一万个了,也没个真的。”
然而这世间只有嵇无泠一人知晓,裂缝会扩大,那无烬海并非传闻,而是真的会再现。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便被宁扶沅打断了。
“放心吧,这片海,自本尊有神识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并非什么无烬海。”
“它也并非都是海的形态,有时是一恶龙,有时是一座骷髅山。”宁扶沅微微一笑,“都说神识海是神魂的映照,可能——”
“本尊煞气过重,因而神识海里也无宁日,就等着将本尊撕碎吧。”
嵇无泠扶在她腰侧的手,下意识收紧,将她紧紧抱住,轻声开口:“不会的。”
“师尊会好好的。”
宁扶沅不知他为何不安,眼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旋涡,光球逐渐消散。
她回眸瞥他一眼,抓住他有些发凉的手指。
“闭眼,跳下去。”
**
掀翻头骨的尖锐怪叫此起彼伏,带着浓稠的海水一起,争先恐后地涌过来。
那些挣扎着要从海水里挤出来的骷髅架,无一不张大口齿,要啃下两人的头颅。
却都尽数被那光球隔开,并未伤到两人分毫。
看来确如宁扶沅所说,她神识里的这片海,与那可吞万物的无烬海,是不一样的。
自那旋涡中,脱离了那黑色的海,却是另一番天地了。
此处天光明阔,恍若云端。
脚下盛开满灼灼艳丽的硕花,外形与那幽命花相似,却是赤红色的。
那些花连绵成片,开在两人脚下,在微风吹拂里,彼此碰撞摇曳,带起一股惑人的甜腻香味。
花海的尽头,有一座简陋的小屋,屋檐下挂满了身形细长,面目各一的青铜小人偶,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嵇无泠总觉得那些青铜小人偶,莫名有些眼熟。
宁扶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他盯着那些小人在看,挑挑眉。
她兴致勃勃将他拽过去,立在挂满小人偶的屋檐下。
“好看吗,都是本尊亲手做的。”
嵇无泠握住一枚冰凉的人偶,摊在手中,看清其胸前衣襟上,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李长轻。”
他长睫微微一颤,扭头拽下令一个青铜人偶。
“陈明寂。”
“绛灵清。”
……
嵇无泠的动作慢慢顿住了,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指尖骤然攥紧。
在那一瞬间,终于想起来自己在何处看到过这样的人偶了。
上一世,师尊神智全失后,他带着她逃脱追杀,最后一段路时,他突然发现师尊常常怀揣着一只小人偶。
那时他已寻回自己的灵慧根,她却已经彻底陷入疯魔。
即便如此,她却还隐约记得他是个细作,十分不喜他靠近,只一心摸着那只青铜人偶,口中神叨叨地念念有词。
便是好容易安静下去,也只是对着那人偶蹙眉发呆。
嵇无泠有一夜,趁师尊睡着时,悄悄摸过去,看过那个青铜人偶。
那是个身形纤长,眉目夸张的人偶,胸前刻了个陌生的名字,叫“小十七。”
那时候,他虽还不明白嫉妒为何物,但那样酸涩苦痛的情绪,却因此一直闷在他胸腔里。
直到师尊清醒消失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她是抛下他,找那个名为“小十七”的人去了。
“你在找什么?”宁扶沅见他有意识地去翻看每个人偶,挑挑眉。
嵇无泠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回头望向少女殷红的双目。
她正抱臂立在花簇间,天光流泻在她发梢上,照见那双赤眸,愈发滢透无情。
像是掺不入丝毫的杂绪。
嵇无泠望着她,嘴角并无笑意,轻轻开口:“师尊,这些名字,是什么意思?”
宁扶沅撇开视线,漫不经心地抓着脚边的花:“哦,都是本尊认识的人啊。”
“有的是本尊的手下败将,有的是跟本尊一起打仗斗赌的。”
“他们中有妖鬼,也有人,可惜没一个,活的像本尊一样久。”
嵇无泠也慢慢想起来,其中几个人的名字,有些耳熟。
从前都是在六界中排得上名号的人物,但那都早已是千万年前的事情了。
这些人早已魂埋骨销,连他们的徒孙,如今都已经是各宗门的老祖了。
他心头突然被淡淡的涩意填充满。
宁扶沅背着手,状若风轻云淡地在花丛里走:“如今这六界,都一味奔着飞升去,哪还像从前那般热闹。”
她说着,不满地啧了一声:“就不能有一个,活久些吗?”
“几万年的事情这么多,本尊偶尔想起一宗小事,刚觉得有些趣味,想拉着人回忆回忆……”
“结果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她笑了笑。
那双赤眸在金光下闪烁,透明又澄澈,像是真的仅仅只在抱怨无热闹可看,并未添任何的愁意。
可嵇无泠的心脏却偏偏一点点揪了起来。
其实魔尊并不是个刻苦修炼的主。
万年前,魔尊突然宣布闭关,在六界引起轩然大波,所有人猜测纷纷。但大都以为她是突然打定主意,要跟此境界的凡夫俗子们拉开距离,往上界飞升了。
正是受这样的影响,当上一世,师尊失踪后,他便也下意识相信众人的话,一心执著于飞升上界去找她。
可直到现在,他才后知后觉——
并不是这样的。
若师尊真的冷漠无情,无所眷念。
她又怎会将那些于她而言,不过过眼云烟的人,都无一漏下地做成青铜小人,刻在自己的神识海里。
宁扶沅看那逆徒眼眸闪烁,不知又在盘算些什么,本来尚好的心情,瞬间降下去。
她似笑非笑:“人偶好看吗?”
“好看……”
“看你表现了,若你表现甚好,待你身故后,本尊也给你做个小人,挂在这儿。”她有意挑刺,刚打算步入正题。
却听那逆徒抬眸,定定地望着她。
“那师尊,小十七是谁?他……也死了吗?”
宁扶沅莫名其妙:“什么小十七?”
他闻言,却弯了弯黑眸,像突然得了糖果的孩子,忍不住抿唇笑起来。
“没什么。”
“都不重要了。”
“你说清楚……”
神魂在识海里,都是很轻的,他几乎是瞬间到了她面前,轻轻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上。
闷闷地开口:“师尊不是邀我,在此地双修吗?”
宁扶沅望着怀里那颗蓄意俯下的头颅,鸦青色的发丝间,竟然隐约可见有一对毛茸茸的尖耳,钻了出来。
她喉头莫名有些干涩,手心也痒痒地,鬼使神差地想揪住。
宁扶沅撇过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轻哼一声:“本尊当然记得。”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便感受到环在她腰间的手,一点点收紧了。
他微微一笑,拉着宁扶沅,靠在屋檐下,背后抵着冰凉的石墙,黑眸沉沉地与她对视,像凝着浓郁的雾气。
而后缓缓俯身,轻轻啃噬师尊殷红的唇角。
头顶全是挂满的青铜人偶,风吹过碰在一起,犹如慢锤敲过编钟,声音清脆细长。
偏偏这逆徒又长高了许多,便是他弯着腰,也会时不时在动作中碰到人偶,发出更加清透的一声响。
被这么多刻满熟悉名字的人偶注视着,宁扶沅莫名觉得诡异,她反手攥住他的手腕,轻咳一声。
“我们进去……”
“就在这里。”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他执拗地摇头,动作却未曾停止。
先轻轻咬着她的唇角,一点点濡染,直到那冰凉的唇,沾上他滚烫的气息。
他才试探似的往里探了探。
察觉到她并无反抗之意,反而呼吸都被带的灼热起来,嵇无泠眼底有了微光,愈发执著地握住她纤薄的肩膀,一鼓作气地探了进去。
她唇齿间冰凉的煞气与他浓厚的纯阳气息一经触碰,便瞬间交融,迫不及待地纠缠在一起,似不汲取尽彼此,不罢休一般。
宁扶沅的一双赤眸,逐渐彤红滚烫,一点点染上湿意。
她微微仰头,眯着眼睛,虚晃的光影里,能看见那双无意冒出的狐耳,直立在他的发丝间,随着他的动作轻颤,时不时扑闪一下。
“嵇无泠……逆徒……”
他似低低笑了一声,浑然不在乎。
愈发执拗地去寻她柔软舌间,令人沉迷的甜腻气息。
只此还不够,待他放弃唇齿后,便顺着向下,咬住宁扶沅笼了绒光的脖颈,一路沾染上湿漉漉的水渍。
眼瞧着,就要朝着闭合的衣襟下探去。
气息交换的间隙,宁扶沅终于伸手,一把揪住那碍眼的狐耳。
因着是在神识海里,愈发敏感,他浑身一颤,终于止住动作,与师尊肩颈相抵,鼻息相交错乱。
宁扶沅一口咬住他耷拉发红的狐耳,咬牙轻斥:“你可知这些人偶里,有几个,本尊放了魂魄的?”
“你有没有羞耻心?”
“那又如何?”
他嗓音清哑,语调却很闷,像是带了几分憋屈。
“六界并非无热闹可看,也并非人人追求飞升,譬如我。”
“我只希望,日后师尊再入神识海,在此处修炼,想起的是我们抵颈亲近……而非那些繁冗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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