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华灯初上,街上熙熙攘攘,往来商人无数,甚至有深目高鼻的海外异乡者,操着一口并不是很流利但勉强也能听清的胶州方言,和铺子里的掌柜一来一往地讨价还价。
韩琳晓和嬗溪走进一家木工铺子里,前者被货架上一个方形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妙目轻移,看了过去。
只见上面内嵌一个圆盘,盘上画着刻度一样的符号,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写着“零”“叁”“陆”“玖”,而圆盘中心处镶着两根一长一短的铜针,不知里面有何关窍,但若一眨不眨地盯着仔细观察,能察觉其中长的那根铜针,其尖细的一端正极为缓慢地沿顺时针的方向移动,而短的那根则纹丝不动。
“客官可是看中了这盏流沙机械时钟?”身后有小工走来,见两人举止娴雅,气度不凡,笑意洋溢。
“流沙机械时钟?”韩琳晓觉得耳熟,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
她回忆片刻,想起来了,好几年前的那场龙舟赛上,便用了一个据说可以计时的东西,那东西,好像就叫做什么沙漏机械时钟。
难道短短几年,这东西已经开始普及了吗,甚至……韩琳晓看着眼前这个仅仅又两掌高的物件,甚至做工精进了不少。
她正在惊奇,却闻嬗溪低呼一声,紧接着压低了声音道。
“是他!”
嬗溪少有失态,此时便是反常的时候,双目瞪圆,面露惊诧之色。
韩琳晓还在想是何人引得她如此,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这一看,自己也便怔在了原地。
半盏茶后,韩琳晓坐在距离刚才那间铺子不远的一家茶楼上,心里还在恍惚。
对面是本该跳下悬崖粉身碎骨的人。
见她怔怔不语,对面的人也无不耐,只缓声道,“见了我,您很是意外吗?”
闻言,韩琳晓回过神来,沉默片刻,方摇了摇头,开口道:“意外,也不意外。”
赵湛挑了挑眉,似不解。
“不意外是指,我知道你会没事,意外则是指,没想到你会出现在这里。”
听了她的话,赵湛温温一笑,“母后可能不记得了,淑燕这几年一直在这里养病。”
韩琳晓恍然,“原来如此,我倒是忘了……”她没说下去,只淡淡一笑,心中了然。
“不过,”她再开口,看向他时别有深意,“我已经不是你的母后了。”
他方才又叫了她母后,莫非是忘了改口,可赵湛素来心细,又不像是会出此等疏漏的人。
“抱歉,是我疏忽了,”却听见他承认自己失误,眉眼浸着柔和的火光,隐有失落闪过,“或许是叫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
韩琳晓没说什么,只是转了话题,“日后你有什么打算?”
方才瞧他从那间铺子的里屋打帘出来,跟着的掌柜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看着倒像是他名下的产业。
“母……您方才也看见了,我正在此地经商,手头上有几间铺子,新皇现在推行改革,商贸发展如日中天,再无贵贱之分,我也挺喜欢这一门营生,决定专心做下去。”
“那倒也很好,”韩琳晓点点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不会枉度年华。”
她想起自己,在宫中虚耗十几年,枕边人为了算计她费尽心机,到头来无子更无爱。
若是不做那皇后,自己的人生会如何呢?
但这都是这辈子也无法得知的事情了。
“您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去我的铺子上看看,天竺人和高卢人从远洋来,带了许多新奇的东西。”赵湛道,突然又想起什么来,转了话头,“您现在……还在用之前的旧名吗?”
自然是不用的,韩琳晓想了想,告诉他:“我仍用旧姓,只不过单名一个箐字。”
赵湛点点头,也顺势说出自己的现用名,刘瞻。
“刘瞻啊……瞻,是个好字。”韩琳晓默念了几遍他的名字。
向前看,向上看,无论过往,不沉湎伤怀。
她饮了口茶,“说起来,还未多谢你起火那日护我逃脱。”
护国寺的那场火,是她自己放的,也不完全是。
韩玮元的那篇檄文里写的并没有错处,其实裴氏确有害她之心。
那夜前,她收到一则密信,说官家大限已至,裴贵妃忍耐不住,派人来护国寺纵火,意图早早除掉自己,并派了禁军前往盯着,保证务必斩草除根。韩琳晓收到消息后,当机立断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对方的人纵火,她便自行踢翻了火盆,引燃了寺庙,然后趁乱从寺庙后的密林逃下山去。
不过裴氏派去的禁军不是摆设,他们在山下设了严防,韩琳晓和嬗溪走到一半便差点暴露,紧要关头,是赵湛突然出现,助她们乔装成士兵的模样,带她们逃出了包围圈。
后来,又派人将她们连夜送出汴京。
韩琳晓本还担心自己逃了出去会有后患,谁知过几日便听闻自己已死的消息,且尸身烧焦,当即便明白,是他替自己做了滴水不漏的善后。
为什么,他会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呢?韩琳晓不解。
二人本就不是亲母子,何况他是裴妃的儿子,从立场上而言,两人是敌对的关系。她不曾对他多么亲近,不过是偶尔忍不住怜惜他的处境,对他稍假辞色罢了。
她想到这里,便问了出来。
对面的赵湛半晌未动,垂眸不语,过了许久,才缓缓抬头,望着她。
“或许,只是为了那一声‘母后’。”
临分别时,二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商街上,世间纷繁,世人嘈杂,但不知为何,越是热闹,便越是容易让人感到寂寥。
“对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定下婚事?”韩琳晓问他,带着长辈关怀的口吻,“既然两情相悦,不如早些成婚,也是美事一桩。”
闻言,赵湛却有些头疼地蹙了蹙眉,“我原先也想着早些向柳家下聘,只是如今我身份尴尬,无父无母……”
“谁说你无父无母?”语气有些愠怒,像是不准他妄自菲薄。
他顿住,望向韩琳晓。
“你叫了我十几年母后,改不过来就改不过来罢。”她微微一笑,看向他,浅色的眸里有赵湛从未见过的温情,那是他寻觅十几载却从未曾得到的情感。
“不过,往后还是改称‘母亲’为好。”
这话落下,周遭的嘈杂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了那句话的回音,久久不散。
晚风徐徐,仿佛将赵湛的眼眶吹红,他怔立良久,倏地咧嘴一笑。
“好,母亲。”
第168章 番外.青山不改
新皇登基后大赦天下,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并未受到这份恩典的福泽。
其一,便是曾经和裴氏来往密切的几家,诸如江陵郑氏、汴京瞻氏、裴氏的几门姻亲、甚至是楚国公府等,虽然新皇并未明确表现出对他们的不悦,但无一不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哪天一道圣旨下来,就被抄家下狱。
这几家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三个月,一直不见新皇清算旧账,便侥幸以为此事可以揭过,还未松口气的时候,一道旨意直达而下,新皇勒令大理寺严查裴氏谋逆一事,以及为其提供帮助,一起谋划此事的相关人员。
大理寺的动作很快,领命后便迅速带兵包围了几户人家,和裴氏关系最为匪浅的郑氏自然首当其冲,没几日便被搜出和裴华来往的书信,以及银钱交易的凭据,后续又查出郑氏曾向裴氏提供兵器,甚至在裴华的暗许下私自铸造钱币。
郑氏罪状至深,不可赦免,全族抄家,流放至边远,其他几户皆受到大大小小的惩戒和敲打,或是半数家产被充了公,或是家中为官者被夺了职,又或是名下产业被查封。一番雷霆动作下来,其他曾和裴氏交好或相熟的门户皆人人自危,开始主动忏悔,或者激昂上书,痛斥裴氏无良,以表忠心。
其中最耐人寻味的是楚国公府,楚国公休了他那颇受宠爱的妾室郑氏,甚至将两个庶子送出了汴京,可谓是大义灭亲。
就在人人皆以为清算一事告一段落时,一封来自平阳的奏折又震惊了全朝。
大将军上书,请求彻查韩府。
韩府,知情的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西府两个弟弟,隐约也听说过大将军和这两个弟弟并非一母同胞,且关系疏远,甚至不和,但无论如何,众人也没料到大将军会这么斩钉截铁地要求朝廷向自己的亲族发难。
当晚,韩府外方圆几户人家,都听见西府那位老太太在屋里破口大骂,像是在斥责继子冷酷无情,向手足挥刀。
正当京中议论纷纷时,皇帝准了他的要求,令大理寺去调查韩府。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便令众人吃惊不已,原来大将军的要求并非是出自私怨,而是西府的两人确实背着他与裴氏相交甚笃,甚至一起谋划对付东府。
与裴氏来往的密信、以及在中间传话做事的人都被查了出来,人证物证皆在,白字黑字,无可抵赖。
更有另一件事水落石出,原来先前西府在底下挖密道,根本不是为了建地窖,而是为了挖通东府,建造一个密窖,好诬陷大将军私藏兵器意图谋逆。
如此恶毒的手段,让旁观者都觉得难以置信。
本是同根,却兄弟阋墙,同室操戈,怪不得大将军会痛下决心,惩治同族亲弟,试想,谁会在得知亲人的背叛后还能宽容原谅。
不过对于韩家二房和三房的处置,却没有想象中那样重。
或许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又或许大将军终是仁厚,不忍见几个无辜小辈受到牵连,上书陈了情,请求宽以处置,最后朝廷只查抄了西府的全部家产,夺了韩玮功和韩玮年的官职,二人被流放至梓州。
新皇即位后针对的第二批人,便是冥宗余孽。
据说此事本要搁置暂缓,但在太子的极力要求以及主动请缨之下,朝廷开始追查冥宗逆党,派人在各地调查冥宗一伙人的踪迹。
不同旧皇在位时的秘而不宣,冥宗一事被明晃晃放到台面上后,竟从民间收获不少讯息。
在丰厚的悬赏之下,一些曾经发现过蹊跷的百姓纷纷报官,有的曾被冥宗的人游说过加入其中,有的曾见过身上有诡异图腾的人,有的甚至发现身边的人行踪诡异,几番试探后发现其果然为冥宗效劳。
一时间,冥宗像是阴影下的蛇蝎,被光一照,没了藏身的地方,暴露出马脚。
太子率领的人马经过不懈努力,揪住了不少残党,甚至还有其他的歪邪势力,也被一同查出。
京中的腥风血雨,半点也没影响到韩素娥。
离成婚还有小半年,她尚且待在平阳,珍惜最后还能毫无顾忌地待在父母身边的日子。
不过最近她倒是听说了朝廷在严查冥宗一事,由谢景淞亲自督察此事,墨一等人都被派往各地追寻孽党踪迹。
她倒没有自作多情地以为,谢景淞是为了自己才会急于着手清查冥宗余党。在素娥看来,冥宗虽然这几年很是安分了一阵,但未免不是在韬光养晦,若她是谢景淞,也不会容忍其继续发展下去,新皇即位,倒是个不错的时机,通过剿灭冥宗来昭示兵力强盛,以及拨乱反正的决心。
一个月多后,谢景淞来到平阳,一同前来的还有墨一。
谢景淞一如既往的平静,面上看不出想法,但素娥见墨一神色不同以往,轻松释然间,又带着些复杂。
“冥宗主要的势力,已经被摧毁得差不都,剩下一些杂兵不成气候,你不必再担心。”
二人中间隔着一个石桌。
谢景淞提起冥宗,倒没什么曾经被其追杀以至于落入狼狈之境的恼怒,而是像提起一个被打散的沙堆一般。
“有件事你可能会想知道,”他转向另一人,“墨一。”
墨一点点头,看向韩素娥。
“属下在夔州一带找到了袁姝等人。”
闻言,韩素娥心中一跳。
她怔然看向墨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墨一抿了抿唇,开口:“属下喝令对方束手就擒,但对方拒不缴械,甚至拿无辜百姓作为人质要挟,无奈之下,属下便遵照旨意,将其全数一十二人,就地诛杀。”
最后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
听了这话,素娥久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石桌那边传来声音,“是我吩咐他们,若遇到抵抗不从者,直接诛杀。”
谢景淞说完,看她的表情,下意识缩了缩宽袖下的手指。
他有些紧张,之前从她的描述中,知道她与袁姝有一段说不清的往事,从她的态度上来看,她对袁姝怀有一种亏欠,所以不知她听见这个消息,会是什么心情。
“她……”韩素娥轻轻开口,又停住半晌。
最后只问:“那些被牵连的百姓,还好吧?”
“都被卑职等救下,”墨一不知想到什么,补了句,“冥宗之人……还没来得及伤害他们。”
韩素娥点点头,淡淡一笑。
“那很好。”
墨一不敢抬眸看她,更听不出她的情绪,但是清楚以她的性子必定不会那么轻松释然,于是又补充道:“属下已经将袁姝的尸身妥善收敛,安葬在泸平县,姜绣的墓旁。”
他飞快扫了眼谢景淞,说完最后一句话,“卑职还奉了殿下的旨意,安排了人定期去扫洒。”
说完,见殿下居高临下地瞥来一眼,喜怒不辨。
韩素娥有些动容,对墨一道了句“你做得很好”,又转眸望着谢景淞,无比真诚地开口:“多谢殿下。”
他向来替她考虑周全,这样的结果,倒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墨一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不知为何,随着韩素娥那声“多谢殿下”,他察觉殿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虽然没说什么,但浑身开始散发出阵阵冷寒的气息,让他禁不住淌下一滴汗。
韩素娥看着墨一有些战战兢兢地退了下去,心中莫名,尚且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自己分明未责怪他,更何况她也毫无立场责怪。
她不动声色地叹息一口,摇摇头,将袁姝的事从脑中挥去,又转头问谢景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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