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
时日荏苒,转眼三月过去。
薛焘抱着将要咽气的钟凝,泪流满面。
钟凝蹙眉看着这个男人,他身上的味道让自己恶心,他的眼泪珠子,像房檐上挂下来的污水似的不值钱。
她真想骂他,可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儿和精力了。
反正都要死了,无所谓。
“我死之后,别在我坟前哭,怕你脏了我的轮回路。”
这是她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16章
薛焘的泪水簌簌落下。
“钟凝?凝凝?”
女人闭上眼,无声无息,在他怀里瘦得硌人。她再也不会回答他了,幸福的笑和轻蔑的笑都不会有了。
薛焘的手发抖,慢慢合上她的眼睛。
她死了,自己害死了她。
薛焘茫然地抬起头,眼前的毓秀殿十年如一日,只是殿内外的下人已经都下跪痛哭了起来。
殿门口有一株梨树,是钟凝刚入府时二人亲手栽的,太久没人照料已经憔悴,一树白雪似的落花,凄惶的白色刺人双眼。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他浑身上下发凉,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不,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她死了,自己怎么办……
……
他就那么抱着她,一直在那里,不顾周围人的劝说,甚至还嫌他们烦,吼叫着要他们快滚。
记忆流转,是成婚的那时候。
他和钟凝虽非青梅竹马,也算旧时相识。世家赏花狩猎的宴会上,婚丧嫁娶的仪俗里,他们一个是先皇最小的儿子,一个是三朝老臣丞相府的嫡幼女。
相遇时,总是守着身份礼仪,浅浅笑着说几句寒暄的话,然后擦肩而过。
后来他出宫开府,自己的亲哥哥、当今皇上赐婚,圣旨宣到府中时,他才明了,自己一直以来都清晰地记着钟凝的样子。不知不觉,她已在自己脑海中停留了很久,是从没想过姻缘,却也有拨云开雾的惊喜。
皇上宣他进宫,细细叮嘱。虽然其父已老,廿年内便要致仕,如今也不过领虚衔而已,但钟氏是百年世家,钟凝也不愧为高门贵女。容貌端正不提,管家针黹也是数一数二,性子也敦和。
算不上情意深厚,可也许亦不失为一段好姻缘。
那时年轻,尚有憧憬,便是抱着这样诚恳的心娶了她进门。从此以后,银钱细账,人情往来,都一份份地教钟凝接了过去。一同生活七八年,他从未操心过秦王府的经营,身家也一点点的厚实起来。
记得新婚燕尔之时,自己题了‘毓秀殿’三字的匾在她的寝宫,原是借了她的姓,‘钟灵毓秀’的意思。她那时极是高兴,抱着自己眼泪汪汪,自己一时冲动,便答应了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
现在想来,她的确钟灵毓秀,不过是自己变了心。
这么多年以来,夫妻相和,然而子嗣上屡屡遭难。钟凝三次怀胎,最终都小产,她自己又执着,坚持要生下嫡子、遵循誓言,虽然未曾明说,但默默反对着他纳妾续嗣的意图。他安慰自己,他们还年轻,不着急。
她的执着偶尔让自己烦躁,小产多次她也伤了身体,脸上长斑,精力倦怠。自己劝她不必如此执着,庶子庶女也是她的子女,要认她为嫡母!她却说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儿女,她一定要生下嫡子嫡女,继承秦王府与丞相府荣耀!
他拗不过她,便也随着她罢了,日子从一开始的郎情妾意逐渐变得平淡如水。
向来矜持稳重的妻子,在生子这件事上如此强烈的欲望让他感到不解,甚至烦躁,他们房事不遂,她身子也愈发不好,却还是坚持着掌事管家,焦虑的每一天忙头忙尾,人不再可爱甜美,却什么都想要,什么都不肯放下,像一直圜转的车轮。
他看着她,像看从山顶滚下的巨石,越滚越快。他觉得她迟早要粉身碎骨。
最后他忍无可忍,剥夺了她管家的权利交给老嬷们,要她安心备孕不做他想。后来她终于生了熙儿,他却也移情别恋……看上了京城花楼里的歌妓。
薛焘的眼泪落下来。
一辈子就这么短,想想就没。
曾经没有太过珍惜,如今连多一点儿的细节,腾腾整理都再也搜寻不到。
终究,是他负了她。
……
秦王始终不肯下葬秦王妃,谁劝也不肯听,连王妃的父母、已垂垂老矣的丞相,和其韶华已逝的夫人相携来苦劝,他也恍若无闻。
宫里也来了人,却也不敢擅动状若疯魔的秦王。高太医望气观色,说秦王有可能是受了太大打击,疯了。
秦王最后终于嘶哑地道:
“为本王找一个真有道行的道士来,立刻,马上。本王……要问他扭转阴阳的续命之术,快!快……”
而后,他伏地痛哭。
下人们面面相觑,但皇上终究体恤,自青城山为秦王寻来了真正有修行的道长。秦王在道长的劝说下终于肯放开钟凝的尸身,两个人一同进入密室,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是秦王出密室的时候,面色惊喜,恍若重生。
第17章
薛焘睁开眼睛。
他正躺在秦国府自己的榻上,窗外的阳光直照进来,暖融融地晒在他身上。一边的丫头凝酥正跪坐在地毯上,看着炉子里的安息香。
他蹙眉,问道:“现在是……哪一年的什么时候?”
凝酥奇怪地看着薛焘,不知道这位小王爷为何只是在榻上小憩一会儿,便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不过她还是恭敬答道:
“是乾元二年的四月啊,王爷。您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要小憩,平时是从不中午睡的,是不是身上不舒服,要不要奴婢给您揉揉?”
乾元二年,是他十七岁那一年。
他方出宫建府,自由自在,未曾婚娶,没有婚约。
真好……真好。
如今回到了一切原点,他再也不脏,再也不是她口中不干净让她恶心的人……
那个道士竟没有骗自己!他要自己好好葬了钟凝,然后喝下他给的符水,在秦王府自己寝殿的榻上入睡,说这就是重生法术,逆转阴阳,他听着只当是招摇撞骗,却没想是真的!
他睁眼醒过来,还是那张榻,时间却回到了十多年前!
狂喜冲上他的头脑,不由得大笑了几声,笑出眼泪来!
凝酥蹙起眉,柔声道:“王爷是怎么了?”
薛焘平静下心绪,摇摇手:
“没什么,做了个好梦。”
如今身边的几个丫头是先皇临终时指给薛焘,随他出宫建府伺候他的宫女,都是比他大几岁的年纪,做事稳重妥帖。她们是先皇不放心幼子无母年幼、在自己死后无人照料而特地指给他的,因此他也颇为倚重。
上一世他和钟凝成婚后,这几个丫头都被他放出府去嫁了人,也算有好结局了罢!
凝酥凑过来要给他按太阳穴,他慢慢坐起身来,长吐出一口气:
“不用了,王妃……不,丞相府的嫡幼女现在何处?”
凝酥眼眸中闪过了然的笑意,虽然这问话没头没脑,可自家王爷莫不是看上了那丞相府的小姐?据说这位小姐是声名在外的大家闺秀,自家王爷尚未婚娶,如是此意,的确也是门好姻缘。
“王爷是说丞相府的钟凝小姐?”
“便是!”
凝酥低下头想了想:
“钟凝小姐尚且待字闺中。王爷可是想见她?近来没有节庆大宴,丞相府家教又严,小姐的性子又矜持,单独邀约,只怕不成!不过三日之后便是王爷的生辰宴,奴婢写一张请帖,邀钟凝小姐来参加可好?”
薛焘大喜过望:“好!”
凝酥便笑了,“王爷可是看上了钟凝小姐?”
薛焘意兴颇高,下榻来要凝酥为他更衣。
“当然!本王定要娶她!”
如今一切归零,他还是秦王府意气风发的小王爷,他就不信不能再一次娶了钟凝,宠她一生!
凝酥矜持一笑,伺候薛焘更衣用饭,抽空恭敬写了请帖特地要机灵下人递到丞相府去。
这次生辰宴邀来的夫人小姐不可胜数,但都是统一写了请帖投去,凝酥从前做宫女时便以一手好飞白书名满宫中,这次得她亲自写请帖的只得钟凝一人。
用过饭,薛焘便拉着知道的丫头,要她们细讲近来丞相府如何,钟凝姑娘又如何如何。丫头们都是八卦的性子,对京城各家的贵女熟悉得很,叽叽喳喳和薛焘讲了许多。
有的说,钟凝小姐管家的能耐是和她娘亲学的,很是精干呢。不过丞相府里只有一位正妻,丞相终生未纳妾,四子三女都是夫人所生,琴瑟和鸣呢。想必钟凝小姐也把这学来了,谁要娶了她,只怕……
有的说,别看钟小姐在外面温温柔柔一个人,实则很是烈性呢。她也有些闺阁女儿性子,好吃些精巧点心,不过小厨房做出来若是先分给别人,剩下的她便一口不碰了,说是嫌脏。
薛焘听了愣了许久,然后细问了钟凝爱吃的菜式点心,吩咐生辰宴当天一定要做上。
凝酥在一旁默默伺候着,暗地看着薛焘神态。小王爷从来没对其他女人这么上过心,这是他人生头一个——莫不是来真的?
凝酥微微一笑,暗地里派了人入宫禀报皇上。
自家王爷想要的,她凝酥便要为他弄到呢。这样,也不负先皇临终所托了。
……
秦王府生辰宴的那一天,满府张灯结彩,静待人来。
自早晨起,秦王府前车轿便络绎不绝,夫人小姐香风拂面。相对而言公子哥儿来的就少了些,毕竟前几日就传出风声,说这生辰宴看似是庆祝秦王生辰,实则是为秦王选正妃。
既然如此,他们还来凑什么热闹?
不过贵女们倒是趋之若骛。
第18章
秦王虽不是先皇后嫡子,母妃亦早仙逝。但先皇在世之时颇多宠爱,临去又细细吩咐了当今皇上好好照顾幼弟。
如今先皇方去二年,还是余荫庇护幼子的时候,秦王爷也才十七岁未曾婚娶,很多世家夫人都想着带自家女儿来见见世面,说不准秦王青眼相中,自家便能出一位光耀门楣的王妃。
况且,这场生辰宴宫里是来了人帮忙操办的,规格礼仪俱足,更可见朝廷对这秦王爷的重视。
小王爷一大早就整了衣容,在仪门前迎来送往,笑着应付往来道贺的人,旁人看了只觉得是小王爷喜欢热闹,却不知小王爷只是想快些看着钟家的姑娘而已。
然而好事多磨,钟家嫡幼女始终没露面。人快来齐,宾客都已就坐,薛焘不能再等在仪门口了,只得安慰自己钟凝可能是有什么急事不能来,或者耽搁了时间,自己含着一包焦虑回席宴饮。
夫人小姐们却不知道,这小秦王此刻正心情不爽,席上莺莺燕燕婉转滴沥暗送秋波,然薛焘心里只有钟凝,她们再鲜亮,又如何能入他的眼?
……
天色将晚,夫人小姐们再恋恋不舍,也不好再留,一个个请辞都去了。
“别撤。”
薛焘眉一蹙,挥手制止下人停席撤摆盘。
下人们面面相觑,人都已经散了,残席也都凉了下去,这样的席面还要等谁来?
只凝酥大概知道主子心里在想什么,低声吩咐下人将席上热闹了一天、狼狈不入眼之处收拾清爽,又将大部分残席撤去,只留一两席上等席面,吩咐下人重做肴馔端来。
薛焘已要下人抬了靠椅出来,在上头正襟危坐,秉烛以待,整座秦王府明晃晃的。
下人们暗暗对视,腹诽就自家王爷这动静,活像高堂审犯,就算真的是等谁,那人看到了这架势还能来?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席上的菜来回加热重做了多次,薛焘看看下人们都开始不耐烦起来,不由得苦笑:
“她为何还是不来?”
凝酥在一旁轻轻给薛焘捶背,听了这话柔声劝道:
“王爷也等了一日了。这个时候,钟小姐想必是不来了,王爷何不安置,奴婢明日去丞相府问问原因?”
薛焘蹙眉不愿:“想是被耽搁了,不如再等等?”
凝酥心底叹口气,柔声接着劝:“奴婢也派人去问过了,只道钟姑娘今日并不在丞相府,想是出门去了。”
薛焘心底不舒服,不在丞相府,却也没来这里,那她是去了哪儿?
“备车马,本王要亲自去丞相府看看怎么回事!”
凝酥想劝,但看着薛焘焦急神情,还是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王爷,到丞相府了。”
下人低声禀报,薛焘下了车驾,抬头一瞧,水墨砖墙围就巍峨府邸,很是庄严肃穆。
上一世,他和钟凝成婚后也曾数次来过丞相府,但和如今自己所见并不太一样。虽仍是一条街上只此一家的气派,但门楼没有这时轩敞。
他叹了口气,抬步到侧角门,掏了腰牌向守门的下人亮了亮。
这等高门贵府的守门下人都是挑聪慧机灵的来,虽然不认得薛焘容貌,但宫中标识身份的象牙腰牌都认得,见腰牌上一个秦字,当即便要跪下来。
薛焘忙一把扶了他起来,低声道自己便是秦王。今晚他是专程来拜访丞相的,却不知可不可以不要通报,悄声放自己进去,到了垂花门口他自有道理。
下人愣了一愣,不知这小王爷打的是什么算盘,但他看起来还是尚未成熟一身贵气的少年人,身边也没有随从。
气质谈吐如此,衣饰又鲜亮雍容,又能拿出腰牌,想来身份是不错的,就是放了他进去,想也不会怎样。
他一点头就放了薛焘过去,却没想到这小王爷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甚么结党营私,更不是为了见丞相,而是为了他们丞相府的小姐钟凝……
……
薛焘进了卡子门,抬眼便看见钟凝和一个男子身形的人一起站在垂花门口,男子身后落了一副尊贵车驾,车帘上绣着家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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