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沈清正学剑回来,就看到一个大变模样的屋子,连院子里都翻种了几株什么树和什么花。
屋门大敞,暖融融的烛火隔出一片天地,她坐在杏雨梨云间笑望过来,沈清正一时不敢走近。
她手里拿着竹签子戳玉蛐蛐玩,衣袖落下来,玉藕一样的腕。她欢快地催促:“二哥快来看看还喜欢吗?”
果真是满屋子的富贵和风雅,是能让三个月前的沈清正自惭形秽的程度。他也看不出来这股子雅是怎么来的,也许是那几盆兰花,也许是那几副字画,或者是那铮亮的花瓶和玉摆件。细看才发现桌椅茶盏都换了一套,没有雕画,流走着一种金贵东西才有的萤光。
明着的清素,不加遮掩的矜贵。费了她十二分的心。
沈清鱼不觉得他是个能说出“喜欢”的坦荡性子,也就没有真等他评论什么。她指了床脚的一个百宝箱:“那里头还收了许多东西,二哥看哪件东西不喜欢,或者放着将来淘换。”
谁能想到沈清鱼为了换走香炉和屏风,竟填了一宝箱的好东西进来,就算知道,谁也挑不了她的错。
沈清正不知道该说该做些什么好,听她这么吩咐,就呆呆地过去看了。
箱子里的空间被分了两边,换下来的旧物都还收在里面。沈清正没留意过香炉,但屏风那么占眼睛的东西还是记得的,箱子里没有。那屏风也是极精致的,绣了树影和游鱼,他睡不着时就盯着数鱼身上的鳞片。她连束床幔的穗子都还妥善收在里面,怎么屏风——
他好似从梦中醒来。
“二哥来,量量尺寸。等到甘露节出门,二哥就是街上最俊的崽。”
她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绣阁的人来了五个,也都是喜气洋洋的。
胖乎乎的东家想要亲自动手,被她拦住了喝茶,“量体让丫头来就好,周叔给我讲讲这些布料吧。可是城里独一份的?”
“正是。都是好料子,这染色、花纹旁家再没有的。”
“那都要了吧,辛苦绣娘们紧赶几套,给我二哥在甘露节穿。”
“欸!二公子这样相貌身形,到了甘露节必是超群绝伦。”
她有些惊讶的样子,“我以为还太瘦了些?”
“二公子如今正合一句清俊,若要再丰些也好的。”
量体的丫头是不敢有什么逾矩的动作的,两个人捏住线的两端,从他的身后两侧绕过来量腰围。
她取了小厮记尺寸的纸,“腿还挺长……不过论身形还得是我爷爷最好看。”
周东家不敢议论沈靖平,只说:“二公子还有得长呢,手脚处留的布可要放宽一些?”
“放吧。衣服换得太勤了像花孔雀,也不能叫人说咱家铺张浪费。”
“沈小姐果然勤俭持家。”
她被逗笑了。
“二公子真是清雅古朴,不过时下兴戴玉扣,小店里还留有几个珍品,二公子可要试一试?”
“玉扣我给二哥备好了,有八个呢!”
饶是周东家见多识广,也惊得结舌:“八,八个!”
她眯起眼,果然像只猫儿,很可爱的:“八个怎么了,周叔方才不还夸我二哥么?”
周东家就笑:“是,八个挺好,是我狭隘了。”
绣阁的人量好尺寸一走,她就拿出那八个玉扣:“二哥知道这个玉扣么?甘露节是交朋友的日子,大家在那天都会很友善。要是你不小心崴脚了,弄脏衣服了,有姑娘家扶你,给你手巾子。她对你好,问你要玉扣,是可以给她们的。”
沈清正就取了一个给她。
她愣了一下,“不能给自家人,要与旁人交朋友的。”
她把玉扣推回来,摊开双手,“二哥要给就给簪子吧,说好和二哥换的。八个玉扣哦,够换了吧?”
沈清正盯住她的掌心,摘下簪子给她。是想留得久些吗?迟迟不放开,不小心指尖碰到了一点热,终于像被火烧着一样缩回来。
她很开心,随手簪到自己头上,跑到铜镜那照一照:“真好看,我得珍藏起来。”说完就把簪子收好。
“这些是哥哥的朋友给二哥的礼物,二哥看看。他们都很好奇二哥的事,到了甘露节,我带二哥和他们见一面好吗?”
他翻着礼单册子,点点头。
她于是就很满意了,“夜了,二哥——”
“我看不懂。”他垂着头,“我不识字。”
“啊……可是,二哥不是能看懂功法的书册吗?”
他点了几个字,“这些,这些,我都看不懂。”
她凑过来,长发完全滑落前被她一把揽回去,“鎏、镶……”
“都不是什么常用的字,不认识也不打紧。当初识字时,哥哥给了我好多书册,我让人拿来给你。二哥这样聪慧,肯定很快就能比别人都博学。”
“给我?”
“对呀?啊,家里有专门给弟子开蒙的教书先生,二哥抽空向他们请教,就能看懂了。”
界线竟然在这里。
沈清达的东西不能碰。但是,她的,可以。
沈清鱼被这人乍亮的眼睛吓了一跳。见第一面时就觉得他的眼神太过锐利,剑修都这样吗?可门里上下除了她都专修剑,也没见谁的眼睛和他的一样,能扎伤人似的。
难怪他总低头不看人。用这样的眼神看人,脾气不好的要以为是在挑衅了,是要打起来的。
缓过神来再看,却看出几分惊惶,显得有些脆弱可欺。
这是一个温和,柔亮的夜晚。春寒料峭,屋子里暖。风很轻,花苞开放的动静很小。
多么适合交心的时机。
沈清鱼察觉自己可以开口问他的过往,比如他是不是曾经和一个盲人剑客相依为命?所以才学得弯腰驼背。她会了解他苦难的过去,眼神再柔一点,笑容再软一点,就能卸下他的心防。
或者可以向他讲述哥哥的事情,她曾经闯过什么祸惹得爹娘生气,怎样和爷爷斗智斗勇耍赖偷懒不学剑。让他觉得被接纳入她的世界,再活泼一点,再亲昵一点,也许向他撒娇卖痴讨一只玉蛐蛐。
好好聊会天,搭起维系亲情的第一根蛛丝。
可沈清鱼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觉得很没有必要与他亲近,以免显得像刻意要从背后捅他一刀。
他直直看过来,心灵的窗户完全洞开,黑魆魆的诱人往里走。
倒是难得能看清他的长相。
起先瘦得骨头都要飞出去,贴了肉有了人样了,也能被人奉承几句清俊了。往来都是面貌上佳的公子哥,沈清鱼的审美线拉得比天高,还真拿不准他这款在人群里算好看不好看。感觉还没完全长好,就像周东家说的,“且有得长呢”。
总也顶着沈家二公子的身份,甘露节的八个玉扣还是有机会给出去的。
沈清鱼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二哥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先回去啦。”
一颗心捧出来,她不想要。沈清正仓惶低头。
哥哥的东西都换回来了。闯孙胖胖宴会时凭窗喊的那一句;大张旗鼓地收了世家公子们一堆礼;让周东家这个人精大喇叭,亲眼看见这满院子的精致和她的体贴关怀。城里观望她态度的人差不多也可以消停了吧。
这边的目的都达到了,沈清鱼走得头也不回。
她去了爹娘的院子,缠着娘亲陪她用晚膳。
沈谦不出所料,也在房里。
她做出几分惊讶的样子,“爹爹最近,是不是没有那么爱闭关了?”
沈谦是真的惊讶,他回想了一下,闭关的频次确实是少了。
“好像是少了些,”他笑,眼里都是温情,“你哥哥开始学绥安剑法了,我总要多看顾几分。”
沈清鱼点点头,“爹爹辛苦了。爹爹吃鸡腿。”
她夹了一只鸡腿给老父亲,又添了好几筷子青菜,“爹爹之前总是辟谷,最近怎么有了胃口吃饭?既然如此,您可要多吃一点。”
沈谦就有些恍惚,“噢……大概是最近陪你哥哥练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可大,我看他吃得香,不知怎么也跟着想吃了。”
这一恍惚,不夸张地说,他的饭碗里头已经堆得有九层塔高了。两三盘菜都夹空了,全叠在他碗里。最底下横出来的鸡腿骨上,还吊着好几根青菜。
“够了够了,别再夹了。我陪你哥哥训练完后,已经吃过一顿了。”
她就很酸的,“我吃饭不香吗,还是吃相难看?爹爹看着我吃饭没食欲吗?”
沈夫人出来解围,把那根本吃不完的九层塔拆了点到自己碗里,“小狸怎么连哥哥的醋都吃呀?”
沈清鱼的筷子在饭里使劲戳,“我也不想的呀,可爹爹从来不会特意陪我吃饭。总是说要辟谷,还让我也跟着辟谷。”
沈夫人轻轻捏她脸上的软肉,“你这只小馋猫,从小就爱吃零嘴,吃得小脸蛋圆嘟嘟的。你身体康健,确实是可以开始辟谷了。但你哥哥还不行,他太瘦了,得先把身体调养好。”
沈清鱼好像刚注意到似的,皱着眉左看看右看看,“你们为什么总说‘你哥哥’?以前清达哥哥在家的时候是这样说,现在清达哥哥不在家,清正哥哥在,也这么说。我一下都没反应过来你们在说谁。”
沈家父母都是一愣。
沈清鱼小大人一样指导,“你们该说‘你二哥’。我哥哥是沈清达,沈清正是二哥,这是两个人。你们对他俩用一样的称呼,我迟早要被你们搞混乱了。”
两人都没说话。
沈清鱼把碗里的菜吃完了,看了下盘子里的,好像觉得老父亲碗里的更香,从他吃剩三层的塔里拆了一层下来吃。还非常体贴地拆了一层给亲爱的母亲。
这什么坏习惯!
沈夫人批评她,“在外头可不准这么吃饭。”
“好嘛,爹爹说他吃不完了,我才帮忙的,娘也来帮忙。”
沈谦觉得女儿非常可爱,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他小心翼翼地从塔底挖出鸡腿,“小狸来,鸡腿给你吃。”
“谢谢爹爹!”
沈夫人很不满意,“你不要老惯着她,这些都是基本的礼仪。”
沈谦摸摸鼻子,“好。”他把碗伸过去,“鸡腿还我。”
沈清鱼万分不舍地交出鸡腿。
沈夫人要被这两父女气坏了,“给过来给过去的,脏不脏啊!”
沈清鱼很惆怅,“爹爹只陪二哥吃饭不陪我,娘嫌我脏。这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吗,我要哭了……”
“不哭不哭,爹爹陪你一起被你娘嫌脏。”
“你们!”
这只脏兮兮的鸡腿最终到了沈夫人的碗里。
沈清鱼在离开前问,“哥哥的宝库是爹爹收着,还是娘收着?我今天给二哥整理房间的时候想起来,哥哥有宝库,二哥也得有他自己的宝库,这样才公平。”
两人再一次沉默。
她笑盈盈地望向父母,“我好久没进哥哥的宝库了,都忘了里头有什么东西,娘打开让我看看吧。城里的人悄悄管我叫小富婆呢,我也想给二哥的宝库帮帮忙。”
沈夫人和沈谦分别掌握了一半钥匙,他们把宝库打开,沈清鱼进去逛了一圈,出来时一副懒得再走的样子,把香炉、屏风堵在宝库门口的地上,像门神一样拦住。
“二哥说这两样东西他不需要了,我那的东西堆得乱七八糟的,塞不下啦,就放哥哥这吧。”她把簪子拿出来也放到地上,“这个就当谢礼啦。”
沈夫人的表情很难过,沈谦看着那个把门口围起来的屏风,表情也好不到哪去。
沈清鱼的心皱成一团,但她可是不懂礼仪,被惯坏了的小孩,这样的人偶尔就是会让爹娘伤心的。她轻轻地开口,“二哥的院子让我收拾得可漂亮了呢。二哥的宝库,我也会努力的。”
这一处的目的也达到了,沈清鱼走到黑暗处悄悄回头,看到爹爹在安慰垂泪的娘亲。
还差最后一处。
铜镜里映出的她又在发呆。
沈清鱼捏捏自己的手,真软呀,捏捏脸,真嫩呀。往后就没有这样逍遥的日子了。
她一件一件摘下头上的饰品,耳珰,手镯……放下百宝囊,换上朴素的弟子服。提着个小灯笼,在沉默之中走去爷爷的院子。
老魔头也在,他与沈清鱼在研究院里时已有默契,这丫头必定要给他当关门弟子的。这才舍了研究院那边的新鲜玩意儿,时不时来沈靖平这下棋蹲人。
总算来了呀,老魔头得意得腿都要抖起来。
沈清鱼对着爷爷跪下,把玉笛,还有研究院的掌令摆在身前,下拜。
“门主总骂我懒,有天赋还不好好珍惜。清鱼知错了,往后不再学乐也不再学医,求门主教我——”
老魔头的腿一抖,把石桌踢翻了。
第6章 抢神兵
老魔头这个人,意外地挺单纯。
他看人只有一个标准——你越疯,他越喜欢。
沈清鱼神色执拗,膝行几步抱住沈靖平的腿:“爷爷您答应我!等我学好了,把碎星剑给我!”
碎星剑在整个修仙界的兵器谱上都赫赫有名,是一柄神兵。旁的可能还得争吵几句算不算得上,碎星剑没排上第一,却是毋庸置疑的神兵。
绥安派传到第四代的时候,有人卜算到神兵即将出世,差不多就在爛城这边的方位。等到了当天,无数人眼睁睁看着碎星剑从云端掉落,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转呀转,刺中绥安派后山上的一块球形巨石,那石头轰然炸开,剑稳稳扎在绥安派的地盘里。
有人想在半空拦截,被碎星剑坠落时带起的火线烧得两手焦黑。那是天火,烧伤永远都好不了,成了他们觊觎神兵的罪证。
绥安派只出了一个飞升的老祖,传承浅,还满身江湖气没有修仙人士的风范。绥安派的名气还镇不住,这一波明摆着的精准投放和天火警告也没有吓退豺狼虎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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