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妧吸吸鼻子,半张小脸缩进了被子里,闷闷地问:“你,你说之前…碰的,什么意思?!”
“昨夜贼人袭击,我拉着你跑,自然就是…碰到了。”
谢恒又把他们二人如何逃脱如何受伤如何到了此处等等讲了一遍,陈昭妧勉强相信。
这也无妨,不过陈昭妧还有疑惑:“那我的衣裳……”
“侍女换的。”
陈昭妧默了半晌。即便谢恒救了她一命,即便他和梦中人重合,她也不能有半分心慈手软。
可如今人在屋檐下,却是不得不低头。
陈昭妧回过头,瞥了眼谢恒,道:“抱歉,谢公子救我性命,我不该胡乱猜测。”
没想到谢恒微微一笑,语气亦是十分温柔:“别装了,妧妧。你昨夜梦里喊我的名字,唤的是,云恒。”
陈昭妧登时头皮发麻,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谢恒宰割。
“你…”听错了吧。
“你说我混蛋,我该死。”
“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确实混蛋,确实该死。但是…妧妧,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陈昭妧的头皮发麻蔓延到了全身发麻。
屋子里虽然温暖,此刻的空气却像是结了冰,冻得陈昭妧彻骨的寒冷,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不敢看谢恒一眼。
她之前没得手的事情,谢恒恐怕都知道了,那他现在这副样子,是想使苦肉计么?
再给他一次机会,让梦境悉数变为现实么?!
做梦!
陈昭妧冷冷开口:“机会?你能再给我一次杀你的机会么?”
陈昭妧有意激怒谢恒,她知道谢恒不敢杀她。虽然对她也毫无益处,至少心里觉得好受一些。
谢恒有些无奈,妧妧向来认死理,自然不会轻易原谅他。
“妧妧,按陈国律法,杀人是要偿命的。”
陈昭妧极轻地哼笑一声,稳着声线缓缓道:“杀一个敌国细作,难道不该功过相抵?即便要偿命,也是值了。”
空气再度凝结,四周静得落针可闻。陈昭妧仍是望着屋顶的望砖,未看谢恒一眼,她渐渐视物模糊,遂闭上眼,只听见渐远的脚步声,应是谢恒出去了。
可陈昭妧才疲惫地合上眼皮,脚步声又渐行渐近,她迫不得已警觉地睁开双眼。
谢恒端了一碗药,又在陈昭妧半推半就下把她扶起来。
谢恒揽着陈昭妧,舀弄了两下汤匙,盛了一匙汤药送到她嘴边,语气仍是十分温和:“若想杀我,妧妧先得喝药,把身子养好了才行。”
这话听得陈昭妧脊背一凛,僵硬地窝在谢恒怀里,牙关不自觉咬紧。
白瓷匙和柔软的唇瓣碰在一起,红棕色的汤药溢到嘴角处,她还是没有松力。
见陈昭妧这副模样,谢恒收回手,将白瓷匙放回碗中,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舒服一些,又问道:“妧妧怕苦么?”
陈昭妧此刻唇色泛白,已是十分虚弱,更不想回答谢恒的问题。
谢恒拨弄了两下药汤,舀了一匙送入自己口中:“没毒。”
而后又将药碗送到她嘴边。可这次,她是真的没力气喝药了。
眼看着怀中人面色煞白,双目迷离,谢恒剑眉紧蹙,犹豫不决。
还是用昨夜的法子么?
她再醒过来恐怕又会恨不得杀了自己。
“妧妧…”谢恒试图唤醒陈昭妧,结果并未如愿。其实陈昭妧听见了谢恒唤她,可她实在睁不开眼。
她最后的知觉,是脸颊被捏着的不适和入口清苦的味道。她最后的意识,在骂谢恒混蛋。
京兆尹府外,马车缓缓停下,车后随侍约有二十人,皆头戴兜鍪,身披铁甲,是裕王亲卫。
一人自马车里下来,步伐悠然地迈进正堂,随意叉手而立。他举手投足犹如山野闲鹤,即便是对上面色铁沉的裕王和满堂官员,仍不羁笑道:“今日怎么换了地方?”
看这架势,便知今日不是来商议两国和谈的,他心知肚明,不过明知故问。
“放肆,此处是陈国上京京兆府,不是齐国!”陈旭右侧的京兆尹压不住怒气,直接吼了出来,被陈旭拦下,没能起身上前。
云凌笑笑,并未理睬那吹胡子瞪眼的京兆尹,而是扫视一周,直面坐在最上的裕王道:“贵国待客之道果然不同,小王今日又领教了。”
裕王抬手,请云凌坐下。而后便有侍卫押了昨夜的贼人请见,侍卫把人扔在地上,持剑守在一边。
“临江王,”裕王侧目看向云凌,目光森然,似有万箭齐发,“意图谋害本王,拿下。”
“慢着。裕王何出此言?莫不是有什么误会?”云凌面色不改,与裕王对视。
侍卫得了裕王眼神指示,拿剑鞘狠狠敲了下地面,那地上的几个贼人接连叩头如捣蒜:“裕王殿下饶命,都是临江王吩咐,要劫持郡主!”
“住口!本王叫你们把人请过来,你们竟敢对郡主不敬?!”
那几人又纷纷磕头,咬定了是临江王命令。分明那日临江王与他们说,把郡主带过来,若她不来,便是绑了敲晕了也要带来。
云凌起身向裕王行礼:“小王未想伤害郡主,只是素问郡主美名,想慕名一见罢了。”
而后蹙眉恨恨道:“都怪小王用人不察,这几人随裕王处置,莫因此伤了和气。”
一群废物。
云凌暗想,这样软骨头的东西也能被派到他身边,不知是那二位无人可用,还是对他疏以戒备,或是这些人有旁的用途。
堂下几名官员听了云凌这般说辞,各有猜测。只听裕王道:“如此,果真是误会。但他们伤了无辜之人性命,死罪难逃。”
云凌振袖展袍,对裕王行了大礼,面露哀伤道:“小王心有愧疚,改日定亲自拜访,向郡主赔罪。”
“小女近日在家中静养,不便见客。临江王不必介怀。”
说罢,裕王挥挥手,仍在磕头的几人便被强硬拖拽出去,哀嚎不断。
云凌见事情了结,便寻个由头告辞了。
众人皆是未曾想到,临江王在裕王眼皮底下惹事,要劫持裕王的女儿,还能完好无损地离开。只叹是因国家事大,私怨事小罢了。
目送着临江王离去,裕王的想法更加确认,此人绝非是风流成性的蠢货,需得小心提防。
第16章
这日午后,安国公谢闵到将军府上,同贺兰芮下棋品茶唠叨。贺兰芮总想去看看陈昭妧,但京中人多眼杂,他不能擅自行动。谢闵知晓老兄弟的心思,特来安慰。
贺兰芮捋了捋胡须,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只这样一个小动作,便叫谢闵皱起眉。
刁钻。这棋下得如此刁钻,是要绝他的后路啊!
在谢闵苦苦思索的时候,贺兰芮抿了口茶,唠家常一般问道:“谢恒,是谁的孩子?”
谢闵随口回道:“榕儿的孩子。”
话一出口,谢闵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摇摇头又叹了口气,把刚拿的棋子扔了回去。
“你…简直胆大包天!”这个回答属实让贺兰芮吃了一惊,不过仍在意料之中,是他最想否定的猜想。
“他可是…”贺兰芮紧紧瞪着谢闵。
“他是我孙子。”谢闵挪开眼睛。
贺兰芮叹息一声,他与谢闵相识几十载,早就如亲兄弟一般,他二人的孩子亦是亲近如兄弟姐妹。
谢榕的孩子,身上流着齐国皇室的血,也流着谢氏的血,如今谢恒以谢家世子的身份生活在陈国,也并无不可。
贺兰芮展开眉结,又与谢闵忆起往事。那时他二人家庭美满,孩子们常常一处玩闹,实在是天伦之乐。回忆越来越前,至二人从军拜把子之时。
谢闵嘿嘿一笑,问道:“你可还记得,原来你与我还定过婚约?”
“老流氓,你胡诌什么!?”
“老匹夫,你瞎想什么?!”
谢闵见贺兰芮皱着一张老脸,似是没记起来,便哂笑道:“记性忒差,我说孩子的婚事。当初不是想把你家素雯许给我家桐儿嘛!”
“噢!是有这么回事。谁叫素雯没看上桐儿来着。”
谢闵似被戳中了痛处:“那是俩孩子互相没看对眼!”
贺兰芮没再呛他,姻缘二字天注定,又不是他俩人苦口婆心劝着就能劝成的。
谢闵兀自伤神片刻,忽然打起精神:“这婚约,还是得作数的。”
贺兰芮十分警觉:“不行,兔子不吃窝边草!”
“近水楼台先得月!”
“流氓无义也!”
“匹夫无信也?”
“滚,滚!”
陈昭妧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她睁眼后第一个看见的人,是谢恒。
屋内烛火昏暗,原是为了让陈昭妧睡得安稳些。她既醒了,谢恒便起身多点了几根蜡烛,又唤人来布置晚饭。
婢女们分配有素,几人在床上架了桌案快速布菜,几人为陈昭妧净手濯面,而后极有眼力地全退了出去。
躺了大半日,陈昭妧饿得不行,可谢恒在这里,她总觉得不自在,没来由地愤怒,吃不下饭。她还浑身没力气,两手搭在桌案上,想拿筷子却抬不起胳膊。
陈昭妧忿忿瞪了眼谢恒,却与他正好对视,便飞快地落下视线,去看桌案上的菜。
都是合她口味的,冬笋煨肉、白水煮笋、翡翠虾仁、梅花汤饼。三碟一碗围成圆,两副碗筷亦相邻。
谢恒会意,夹了片白水煮笋,沾过油料后递到陈昭妧嘴边。陈昭妧暗念大丈夫能屈能伸,于是咬了一口笋片。
待到最后一勺梅花汤饼咽下去,这顿晚饭才结束。陈昭妧吃得很好,谢恒一口没动。两人一直未说话,却配合得极为默契。
等了片刻,陈昭妧未见谢恒动筷子,反而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便壮着胆子问道:“你看什么?”
谢恒一怔,将视线从她泛着油光的嘴角转到桌案上,道:“没什么。”而后飞快地吃过晚饭。
并不舒服的晚饭时间就这样过去,侍女撤了桌案,帮陈昭妧净手净面后便退下了。陈昭妧一直琢磨着,谢恒到底想怎么处理她。
依形势看,谢恒不能对她怎么样,反而应该会拉拢她。梦中之事已然不能作为参考,现在的谢恒,最有可能拿她来当突破口。这倒是让陈昭妧松了口气,也让她紧张起来。
陈昭妧拢回神思,偏头看向一旁的谢恒。
谢恒一直守着床边,此刻也正看着陈昭妧。
二人对视片刻,陈昭妧有些晃神,谢恒先开了口:“从前的事,全记起来了么?”
从前的事?
陈昭妧头脑一震,她从未想过,她的梦不是预示未来,而是…回忆过去。她滞了半晌,仍是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妧妧?”谢恒见陈昭妧出神许久,下意识握紧她的手。
陈昭妧眨了眨眼睛,茫然看向谢恒,她仔细看着熟悉的面容,熟悉的双眼,终于恍然大悟。
陈昭妧顿时感到心碎,原来她真的爱过他。
“怎么了?”谢恒见陈昭妧的眼神奇怪,隐隐有不好的猜想。
“是想起什么了吗?”谢恒不敢碰她身上,怕牵引到伤处,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妧妧?”
陈昭妧并未回话,仍是痴痴看着谢恒,两弯桃花目蕴出泪来。
看着谢恒这张算得上赏心悦目的脸,那些和他一起的记忆尽数如走马灯一般,闪现在陈昭妧的脑海里。
从初相见到定亲,再到成亲当晚,陈昭妧和谢恒从未有过不愉快。她原是极愿和谢恒在一起的,愿意和他共度余生,甚至生生世世。
即便是知道了父王谋反,与谢恒有着婚约交易,她也没有真正与谢恒反目,只是怨恨他欺瞒自己,蒙骗父兄,危及国家。
可是这一世,自从陈昭妧先梦见成亲当晚自尽,而后梦见有关谢恒的事,陈昭妧便一直十分恨他,恨不得手刃了他。如今,她竟释怀了。
她爱过他,也恨过他,两种极端的感情相互争斗,最后全部烟消云散了,所以她选择自尽,她下不了手。她现在只觉得心很疼,如同被撕裂一般的疼痛。
眼泪也止不住地流下,可陈昭妧并未抽噎,呼吸甚至仍然平淡。谢恒给陈昭妧擦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将她瓷白的脸颊揉红了仍止不住泪水,只好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谢恒克制着力气,把陈昭妧牢牢箍在怀里,让她感受到他在用力,却不会勒到她,也不会让她挣出去。
他和她拜过堂,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他想说很久的话,还未兑现他的承诺。
直到她在自己怀里断了气,那些话都没说出口。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可她再不会和从前一样紧紧回握住。他就眼睁睁的,看着她阖上了眼。
待到眼前昏天黑地,陈昭妧方才清醒,稳住心神,轻轻推开了谢恒。
对于谢恒,陈昭妧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可终究是有些放不下,如今重来一回,一切都未开始,他们还有很多选择,不一定会和前世一样,落得个凄惨结局。
于是陈昭妧试探着开口:“这次,你还要从中作梗吗?我定会告知父兄,让他们防备你。”
谢恒思忖片刻,仍觉哪里出了差错。裕王一早就知道他的身世,该是他防备裕王才对。难道……
“妧妧,你以为是我挑唆裕王谋反?”谢恒蹙眉,眼底含着丝哀伤。
这倒是把陈昭妧问住了,她不解地反问:“难道不是么?”
谢恒苦笑:“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如今,宛阳恐怕已备好了兵马,只等着裕王一声令下了。”
宛阳?陈昭妧一惊,那不是她的封地么?宛阳郡连接着裕王的封地,这些年一直由裕王管理着。
许多不好的想法冒了出来,令陈昭妧背上一寒。父王的封地渝州已是陈国边疆地界,天高皇帝远,再加上战火不断,在那里私藏兵马也不是难事。
陈昭妧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恒:“你说的是真的?”
莫不是还在骗她?想挑拨她与父兄的关系?谢恒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谢恒不置可否:“你不信就算了。”
这些事情,还是谢恒与陈昭妧定下婚约后才知晓的。裕王之所以能同意这门亲事,是谢恒交出兵权的代价。谢恒本想从中周旋,没想到裕王暗下黑手,想借妧妧的手除掉他。
可裕王也不曾料到,他的女儿,比他还狠。敢下狠心,更敢下狠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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