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终于倒下,接着另一人也倒下了。
陈昭妧原本奔着他们的方向跑,在他们倒下后也迷失了方向,怅然行走在尸体铺成的地面。
她不会踩到这些人,因为她根本触碰不到,感受不到这片土地,也闻不到刺鼻的腥味。
大约是这个位置,陈昭妧停下脚步,低头看这些人。
断肢残躯,瞪目张口。若是她活着,恐怕也要吓死了。
一根手指突然动了动。
她顺着那只还流着血的手,看见了那人尚且完整的手臂,而后是那张半沉在土里的脸。
她几乎要喊出来:“谢恒!”
却没有一点声音。
“谢恒!谢恒……”
她半透明的手从他的头颅穿过。
若是谢恒能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呼喊,他一定会醒过来。
陈昭妧试探他的呼吸,什么都感受不到。
若活人受惊惧,或许会吓得魂飞魄散,可她现在偏偏只能承受这样绝望无力的真实感。
这是前世,不是今生。她重复告诉自己,不要难过,这些都不会发生了。
她起身,发现谢恒身边那人的面孔竟是如此熟悉。
“哥哥……”
天色一次又一次暗淡,她仍守在谢恒和陈旭身边,等待有人能带他们回去。
终于,先是来人翻看,带走了一息尚存的陈旭和几个兵士,再是沈先生半夜来拖走了谢恒。
她便一路跟着沈阙,想帮忙抬着谢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靴子在沙地上划出深深的两道。
到了营帐里,沈阙立刻给谢恒缝伤口、敷药。谢恒上身半露,尽是疤痕血痕,没有一片好的皮肉。
沈阙快速将衣服残破的布料和血肉撕开,登时就流出汩汩鲜血,她只看一眼,便不敢再看,捂着嘴跌坐在帐外,抑制不住地想哭。
好在她流不出泪,发不出声音,让她想起另一个世界的谢恒还好好活着。
天边泛白时,沈阙掀开帐帘。陈昭妧才敢进去看谢恒一眼。
他直躺在地上,面色苍白,呼吸轻到几乎没有,像精致易碎的瓷器。
她颤着指尖抚在他脸上,还未来得及好好看他,转瞬间眼前竟暗红一片。
谢恒挑起她头上的红绢:“妧妧。”
他身着婚服,目光映着烛火,格外深情。
房内摆设都彰显着,这是新婚夜的时候。
陈昭妧迟疑地回应:“谢恒?”
“该叫夫君。”
他亲了她一下,在她涂着丹红口脂的唇上。
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怔了片刻,被他牵着手接下他递来的合卺酒。
和前世喝过的一样,没有很重的酒味,而是很香甜。
“这是我在上巳节时就备下的桃花酿,”谢恒顿了顿,自哂一笑,“当时我便想,今夜不该喝醉人的酒。
“从前和你说过,我第一眼见到你时,就一见倾心,都是真的。
“可你说你不信这些花言巧语。其实我原不想说,可我怕你不知道,不知道我…我有多爱你。
“妧妧,以后我不会再说这些。”
他小心翼翼抱紧她,将下颌枕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耳朵讲完这些话。
陈昭妧回想着,似乎自她否认喜欢他的花言巧语之后,他确实不曾说过了。
许是和宾客喝多了酒,他才会又提起旧茬。
“我现在想听了,以后你每日都要说。”她回抱住他,感受到他脊背一颤,而后僵住。
“好。”
谢恒将怀中人更加搂紧了几分,压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在她耳边一字一句低声道:“妧妧,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想来世还能…不,我想生生世世都…”
话还没说完,谢恒就推开了陈昭妧,单手捂着口鼻,从指缝中不断漏出乌黑的血。
他用干净的手掌遮住她的眼睛:“别看。”
“徊之…”她想拿开他的手,却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再度拥进怀里。
“妧妧…我暂且不能去找你,你…等等我好么?我不会食言,你别恨我,你等我……”
陈昭妧的回复还哽在喉中,眼前黑了一瞬,而后渐渐清晰地看见谢恒的脸庞。
谢恒仍然闭着眼,似是在梦中挣扎醒来,眼皮动了动,猛地咳了几声,才缓缓睁开眼。
这里是他的营帐,不是新婚时的国公府。他已经数不清梦了多少回新婚夜,而每个梦里都没有她。
只有这一次,他看见了妧妧,喝了她备好的毒酒。
她还没有给他答复,不知她会不会等他。
听见了帐内咳嗽的动静,沈阙赶忙进来查看,把药给谢恒喝下。
“殿下,探子回报,陈太子重伤,经救治已无性命之忧。”
谢恒气若游丝,仍强撑起身子:“我没想杀他,他倒是处处伤我要害。此番有劳沈先生了。”
“殿下好生休养后定然无恙。下官,只是奉先主遗命罢了。”沈先生面露哀色,向北方揖了一礼。
谢恒难以置信:“祖父何时……”
沈阙抹了把眼睛,哽咽着回禀道:“国公久卧病榻,八日前来的消息,公爷上月初九日已驾鹤西去了。”
谢恒垂首不语,若非他执意南下归齐,祖父不放心让沈先生跟着,或许不会如此。
当年在浚水时,是祖父护着他躲过一劫,自己受了一刀。等他回神击退敌人后,祖父已经不省人事,虽经沈先生治愈,但回京后一场风寒就能让祖父卧病许久。
自他到了上京,以谢家世子的身份活着,与祖父相伴生活,是祖父一直在背后给他最大的支持。
即便他参与裕王谋反,即便他如今投齐攻陈,祖父亦从未反对,甚至将所有暗卫和沈先生都给他差遣。
谢恒心痛难捱,再度呕血。
他并不知晓,只因那一声祖父,谢闵甘愿如此。
第44章
陈昭妧只能静默地在一旁,看着一切。
后来她随军而行,每日在谢恒的营帐等他回来。
他有时整日不在,有时深夜仍召集部将商议战策,有时看着舆图而后睡在桌案上,更多的时候,他拿着一方帕子看到天亮。
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冷漠的面上没有波动,只盯着那帕子出神。
帕子上没有什么好看的花样,上面的兰草是她亲手绣的,并不好看,或许他是在睹物思人。
早知道他会拿走这方帕子,她一定绣得好看一些。
陈昭妧从背后抱住他,两手臂环在他脖子上,和他一起看帕子上艰难伸展的兰草。
冷风吹进帐里,谢恒止不住地咳起来,手心里沾了鲜血,随意抹在衣角,用另一只没沾血的手把帕子塞进怀里,贴在心口处。
已是八月秋风萧瑟时,正值月半,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苍白的光照耀着人世间,无人赏月,士兵都在休整,等着下一场鏖战。
谢恒望着天上孤月,伫立在帐前。
去岁中秋宫宴的时候,他还能和妧妧一同赏月,一同喝御赐的桂花酒。只是当日宫宴上,裕王借口事务繁忙提早离宴,惹得太后不快。后来他见她也兴致索然,却找不到机会劝慰。
翌日十六,他邀她到别院再赏圆月,她欣然应约,与他同醉。
醉时枕在他胸口,她敲着他心头唤他徊之。
——徊之,以后的每一年都要一起赏月,我不想去宫宴了,只想和你一起痛快饮酒。
——我没有醉哦,我酒量才没有那么差,你明日问我说了什么,我一定还记得。
——你笑什么?你别笑,你一笑就太好看了。
好看到她的小心肝有些遭不住。
谢恒按住她乱捏他脸的手,忽然想到从前的事,莫名吃味起来。
——我与临江王,谁好看?
陈昭妧认真想了想,觉得他们二人各有千秋,不能相比。
——都好看。
谢恒不依,非要她说出他哪里不如云凌。
——你没有不如他啊,你生得这般俊朗…丰神俊逸,他们齐人面容多偏柔和一些,唔…似乎云纪也没有那般,不像临江王,比女子都美。
——你更喜欢哪种?
——喜欢…喜欢你。
对着她那双水灵灵无比真挚的眼睛,谢恒蓦地失神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一些,这样他才敢在她头顶低声自语。
——我也喜欢你。
这夜,他很早就把熟睡的她送回裕王府了。果不其然,后来问她的时候,她拒不承认那日醉酒,连同她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
古人云,千里共婵娟,或许阴阳相隔之世,也有这样一轮明月照着她么?
谢恒无从得知,只知道陈国民俗中,逝者魂灵只停留人世七日,功德大者,化为星宿神明,恶业大者,坠入无间地狱。除此之外无功无过之人,有执念者会化为鬼魂,无论如何,七日后都将下地府偿还因果,三月后重入轮回。
世人哀伤之余,念及往者来生将至,只会衷心祝愿。陈国孝期仅有三月,也是因此缘故。但受齐国风俗影响,近年来也有了一年,甚至两三年之说。
可妧妧是自尽的,据说魂魄极易迷失在人间,去不到往生路,因而他为她迁了坟墓,还甘愿以自身阳寿作偿为她立了往生牌位祈福。
其实谢恒很自私地希望妧妧不要那么快就去来世,他没和她一起,怕找不到她。
夜深露重,地上杂草渐渐凝起白霜,天边夜色淡去,终于吐出一缕晨光。
角声响起,陈昭妧目送谢恒离去,期盼他早些回来。
不知何日,大军归营庆功,是谢恒带兵以来的唯一一次。
陈昭妧瞧着一个个手舞足蹈的将士,唯独不见谢恒,找了许久才在一处看守严密的营帐前看见他,她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营帐里坐着的竟是陈旭,他听见有人进来,眼皮都不动一下,丝毫不想抬头看谢恒,也实在虚弱得没有力气。
“委屈陈兄一段时日,等到了齐国……”
“卑鄙无耻之徒!”陈旭撑着地面,勉强支着身子,“谢恒,不,云恒,你如何对得起安国公?如何对得起妧儿?”
谢恒不想与陈旭争辩,转身要离开,被陈旭强行拽住,揪着衣襟。
“你把妧儿带到哪去了?你简直丧心病狂!”陈旭晃了下,仍死攥着谢恒的衣领,不甘压抑怒气,“你若想报复尽管冲我来,为何让她不得安生!”
谢恒松开陈旭的手:“她是我的妻子,我遵从她的遗愿,带她回我们的家。我还想问陈兄,为何让她不得安生。”
“她是我妹妹,是陈国公主,不是你云恒之妻!”
谢恒笑而不语,他已经将妧妧安置好,原先那块碑也被他掘了,没有毁去是怕她魂魄不宁,后来又立了一个,上面刻着她的名字。
不是云恒或谢恒之妻,也不是宛阳郡主或昭阳公主,只是陈昭妧之墓。
谢恒道:“她是我的妻子,是宛阳郡主,不再是你的妹妹。”
一边是离去的谢恒,一边是跌倒的陈旭,陈昭妧犹豫片刻,追了出去。
谢恒没有去参加庆功宴,而是回了营帐,又拿着帕子看了一夜。
陈昭妧站在他身后,一动不动望着他一贯挺拔的背影,此时竟显得落寞。
许是夜色如水凉,侵入人心脾,谢恒断断续续咳了一夜,偶尔咳出血也毫不在意,只喝口茶压下喉中腥味。
她一直陪着他,坐在他身侧看着他。他咳得厉害的时候,她焦急地想帮忙拍拍他的后背,伸手却穿过他的身体。
长夜漫漫,谢恒完全没有困意,陈昭妧也是,明明从未合眼,也感觉不到倦怠。
她忍不住想,这场仗赢得有些轻松,伤亡很少,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猜是有舅舅暗中相助。
至于他们刚说的有关于她的那些话,大概是因她那封信。
临动手前,她留下一封信给哥哥,请他把她葬在谢氏别院后山的溪边,那里有满山桃树,还有瀑布清潭,是个很美的地方。
现下是三月初春,又会有许多人去那里放风筝,但他们都找不到那处瀑布,只有谢恒带她去过。
而且,那是她和他说好的家。
听他们的谈话,似乎哥哥并没有照做,但谢恒带她回家了。
陈昭妧慢慢探出手,指尖抚过谢恒的眼角眉梢,怎么也抚不平皱起的眉心。
她犹豫片刻,还是在那处吻了一下,尽管她知道他感觉不到。
第二天清晨,谢恒收整好,带领大军返回齐国。
一路踏沙渡江,谢恒的身子经不住多番周折,近卫也多次请他歇息,但他一刻都不想停,仍然率军前行。
沈阙早就劝告谢恒,若想多活些时日,便不要日夜兼程,他大可随军一同,或者稍晚一些,实在不必日夜兼程地先行回去。
可谢恒等不及了,他一瞬都不想耽搁,恨不得直接掉头去陈国。
在随州,谢恒和几名随侍骑马行在草原上,茫茫天地间,没有牛羊牧民,只有堪堪没过马蹄的茂盛野草。
在一处山丘前,他们一行人远远见到一处破败的庙,庙里间或有人走出来,都是老叟妇孺。
离近了些,一人上去拦下一位老者,询问方向。
老者一腔随州口音,给他们指路:“往东是临江郡,再往南走几里,就是寅州,过了寅州往东,就是鄢京。”
几人听不大清楚,但估摸着是先向东走,再向南走。
“如今兵荒马乱,你们快回家吧。”老者听出他们不是本地人,有些担心,“这是神女庙,你们进去拜拜,可灵得很。”
“这里何时有的神女庙?”谢恒记得拜神女是陈国的习俗。
“前些年就有,神女保人平安,吾儿来信说大军凯旋,我这就来还愿了。”
谢恒颔首道谢,老人摆了摆手,笑着走了。
待庙里的几个人走出,谢恒才进了庙。
随侍的几人互相看了看,不约而同在庙外等谢恒。
庙里,陈昭妧一直在谢恒身后,看他虔诚跪下,向神像进香请愿。
“神女在上,我有一事相求,请神女助我与…吾妻重入轮回,来生相见。”
说罢,谢恒犹豫片刻,将香插进香炉。
此生是他固执自私,希望来生相见时,她忘了曾说过的话,不要怪他。
一旁看着的陈昭妧想哭又想笑。
请愿哪是这样请的,神女能听到都怪了。
她牵上他的手,和他一同跪在蒲团上,头倚在他肩,仰视着神女像。
神女闭目而立,端庄慈悲,手持一株莲花,捻着一颗莲子,似是向世人施以恩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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