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陵婼寻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下面亭子里一堆侍从簇拥着一个坐在石凳上的人,是一个年轻男子,在已经进入夏天的如今,居然还裹着厚厚的披风。
薛陵婼心中升起一股子怪异的感觉,这般时节,京城中的一些年轻爱俏的女郎少年们都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衫,这人怎么还穿得这么厚。
压下心中的疑惑,她伸出手,在崔梦左肩轻轻拍了一下。
崔梦回头,眼中飞快地划过一丝慌乱,急道:“表姐,你吓死我了。”
薛陵婼瞧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笑道:“你怎么在这,阿雁哪去了?”
崔雁撇了撇嘴,回道:“阿雁拉着表哥还在赏花,我便先回来了。”
薛陵婼正欲邀请表妹同自己一起回去,刚张开嘴,尚未说话,还未说话,便听到了一阵阵“哒哒”的脚步声,只瞧见不知打哪来了一群人从拐角处上来。
打头的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被一个宫中内侍打扮的人扶着,正是薛陵婼方才看到的那个穿着厚厚披风的年轻男子。
崔梦忙拽了一下薛陵婼的袖子,拉着她跪下,口中称道:“拜见皇长孙殿下。”
这是皇长孙?
薛陵婼心中一惊,微微抬头看去,只见少年面色苍白,连五官都像是冰雪雕刻的一样,不带一丝生气,唯有一双眸子漆黑如点墨。
他的脸颊凹陷,脖子上依稀可以看到淡淡的青色血管,连露出的手指上的骨节都明显突出,像是骨头上包了一层皮,形销骨立,瘦的可怕
是了,传闻皇长孙殿下自幼便体弱多病,极少出现于人前。
此刻见了真人,薛陵婼才觉得传言没有太真,这位皇长孙,起止是简简单单的一句体弱多病能够概括的,隔着这么老远,她都能闻到那股子浓浓的药味,冲的刺鼻。
而且都已经到了夏天,他还穿得那么厚。
她心中暗暗惋惜,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齐铭捂住鼻子,咳了两声,才道:“免礼。”
薛陵婼与崔梦相携起身,齐铭脸上露出笑意:“是姑母吧,不知府上老太君可还安?”
薛陵婼恍然大悟,一个是皇后的侄女,一个是皇后的孙子,这皇长孙可不是要称崔梦为表姑母……只是侄子都要二十了,姑姑才十四,这对姑侄,怎么看怎么滑稽。
崔梦神色染上一丝黯然,低着头道:“我家祖母一切都好,臣女卑微,恐折了福气,不敢当殿下这句姑母。”
齐铭看到小姑娘不悦的神情,又咳了几下,不在意地笑道:“辈分之礼,本应如此,姑母勿怪。”
崔梦眉间出了道褶子,脸色微微发白,声音略带着讽意:“我怎敢怪罪殿下,殿下随意。”
薛陵婼听到这里心中以暗笑不止,忍不住替自家小表妹默哀,哪有女孩子喜欢平白无故的老一个辈分,真是一个木头桩子殿下。
齐铭见崔梦脸色不对,问道:“姑母脸色不好看,可是身子不适,我让人去请太医?”
薛陵婼连忙扶住表妹,只见她面色苍白,连嘴唇也失了几分血色,道:“阿梦可是累了?”
崔梦握住表姐的手,轻轻笑道:“无妨,不过今日太阳大了些,有点热罢了。”
薛陵婼点点头,没有揭穿她满是漏洞的谎话,如今虽已进了五月,但还不至于那么热。
齐铭颔首:“姑母康健,如此我便放心了。”
崔梦的心被一句一句的姑母扎得透透的,眼睛在他的身上转了许久,最后停到他的手上,问道:“殿下怎么拿这个一个竹篓,这竹篓是何物?”
“这是小叔父自松州派人送回来的蛐蛐,给我平日里解个闷。”齐铭说着,将竹楼递给身旁内侍,使人打开给两个小娘子看。
“小叔父言此对蛐蛐颇有灵性,让我特地带出来让它们也观一下今日的龙舟赛,学学斗战之意。”
薛陵婼知道,皇长孙口中的小叔父,便是传说中的七皇子了,她被这个传说中最是纨绔的七皇子的说法给逗笑了,忍不住道:“七殿下倒是真性情。”
不过说完之后,她便后悔了,自己这般随意评论皇族之人,委实不妥,她连忙低下头:“臣女一时言语无状,殿下恕罪。”
齐铭性子见这个小娘子称崔梦为表妹,心知两人交好,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温和地摇了摇头,道:“无妨。”随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我身子不好,极少出门,小叔父此举,哪是真想让蛐蛐来看赛龙舟,不过是想让我出来走走罢了。”
薛陵婼哑然,不知其中还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她本以为皇家人应全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今看来也不全是。
崔梦看着竹篓中的两只蛐蛐,心中对他的怨气已全然消失,只剩下一片苦涩,她最不耐烦这人老是说自己身子不好,药罐子之类的话。
齐铭见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竹篓,不由得好笑:“姑母可是喜欢这对蛐蛐,若是喜欢,那侄儿改日便送到府上去。”
崔梦呐呐地摇摇头,忙摆手:“不,不用了,只是瞧个新鲜罢了。”
齐铭笑着点点头,将要说些什么,却只觉喉中干痒,又是一阵剧烈猛咳。
他身旁服侍着的内侍们见怪不怪,向崔梦告辞,道此地风大,便先带主子回去了。
崔梦自是点头应允,只见那群内侍驾轻就熟的扶着齐铭相御帐方向走去。
薛陵婼看到自家小表妹咬了一下嘴唇,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对着远去的背影道:
“殿下,您很好,请不要贬低自己,您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
随后她又看到那被人搀扶着的背影猛地一滞,却没有回头……
崔梦目送着人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便听道表姐说:“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她一转头,便看到表姐惊诧却又了然的眼睛,问道:“为什么有的人明明知道是飞蛾扑火却还是要做呢?”
薛陵婼眺向西南方向,那里有她承载着小半辈子回忆的故乡,怅然道:“这大概……便是命中注定吧。”
第29章 惊变
西郊。
松州离长安没有多远,若是快马加鞭不出五日便能至长安,而凯旋归来的大军,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十几日,方才驻扎在了长安城外。
照以路程,明日军队会从金光门入城,途经西市,最后至丹凤门。
透过黑沉沉的夜色,帐篷边燃起了火堆,一群年轻的士兵围在篝火前,烤着在林中打来的野味,好不自在。
香味默默传进了远一些的帐篷里,帐里的士兵或是年轻一些的将领,只能啃着自己的干巴巴馒头,喝着碗里稠浓的白粥。
嘴里分泌着唾液,他们也只能默默羡慕。
谁让他们是七殿下的亲兵,也只有七殿下罩着他们才敢这般不守规矩,因为后台大,所以寻常将领不敢轻易得罪。
而作为主帅的怀远将军,人家是七殿下的亲舅舅,舅甥俩好着呢,才不会因为这等子小事,得罪了皇子外甥!
至于七殿下,呵,没看到他在里面吃得正香嘛。
篝火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犷男子吃着手里的兔子腿,道:“这些子肉也忒腻了,等老子到了长安,定要去长安城里最好的酒楼胡吃海喝一番。”
想起京中美食的味道,再看看手中油滋滋的烤肉,他越发觉得腻歪了。
旁边一个两撇小胡子,一脸精明之像的男子听了之后哈哈笑道:“我说你个陈老二,这等美事是你能瞎想的吗?就咱们那点军饷,哪能吃得了长安最好的酒楼?”
另一个虽也穿铠甲,却生的像书生模样,剑眉星目,颇为俊朗的男子,他道:“就是啊,陈大哥,你不是还说要拿军饷娶个漂亮媳妇,再好好孝顺你那乡下老娘。”
陈老二乌黑的脸上皱起了八字眉,长叹一口气,神情萎靡起来:“是我想岔了,我只等穷人,原本不过是为混口饭吃才去投的军,如今竟也忘了自己的出身,真是不孝。”
众人讪讪,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这个五大三组的黑脸汉子。
书生模样的男子脸微微红,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竟引得人家想起了伤心事,戚戚地开了口:“是我不好,勾起了陈大哥的伤心事,到了长安,不如我做东,请诸位兄弟吃酒。”
话音未落,树上跳下来个身穿金甲的少年将军,抱着怀中的酒坛子歪着头喝了一口,俊俏的脸上挂着佯装的怒气道:
“好你个薛陵澈,当我不在吗,敢抢我的话,你们都是我麾下的人,要请客自然我来请,轮到你来摆什么样子。”
薛陵澈悄悄擦了擦额角的汗,朝那人递过去个感谢的的眼神。
后者接到,得意的挑了挑眉,继续道:“论长安好吃的酒肆食楼,谁能有我熟,等回了长安,我便将尚食轩包下来,与众位兄弟共饮一番。”
众人想起这位殿下旧时的传闻,确实是最会玩的,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老二瞧见薛陵澈眼中的愧色,失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薛兄弟,我知你是高门大户出身,不在乎那点钱,线下咱们先去宰殿下一顿,等回头,你我私下再单独搓一顿,可好?”
薛陵澈听了高兴道:“那就听大哥的。”
齐晗气结,郁闷的又灌了一口酒,感情自己就是个傻大款,真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他看向众人:
“居然还有时间私下喝酒,到时候本殿下请些官媒,一一为给你们找媳妇。”
众人哄堂大笑,一个大胆的说:“殿下,你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自己还是光棍,就想着替别人找媳妇。”
齐晗摸了摸腰间的香囊,蓝色为底,绣着两只歪歪扭扭的丑鸳鸯,心道:等老子成了亲吓你们一大跳。
他都已经想好了,等明日进了长安城,拜见了父母阿兄之后,他便立即启程去彭州,去找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一想到这,七殿下便忍不住激动。
可随即他的心又惴惴不安了起来,也不知道小娘子怎么样了,会不会原谅自己,若是她一时想不开去找她那青梅竹马哥哥殷什么玩意来着,自己可怎么办?
哼!
横竖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娶小娘子,再来十个青梅竹马他都不怕……
薛陵澈注意到他的手抚摸着腰间的香囊,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他是为数不过知道这个素来玩世不恭的皇子有个心上人的人。
彼时他第一次看到这个香囊时,很是好奇,为什么这个香囊上面绣着两只这么丑的鸭子,想不到这位小皇子还有这等子爱好,让人委实不敢恭敬。
当时殿下注意到他的眼神,一脸显摆的解下腰间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羡慕吧,看你这幅木讷的样子定是无人给你绣鸳鸯香囊……”
这上面绣的居然是鸳鸯,他大惊,他还真没看出来,这技术,还真像他那从小手残,绣朵花像根草,绣个鸟像只鹅的妹妹的手艺,他虽没有见过妹妹绣鸳鸯,不过想来不会更差了。
但是自小生活在蜀中的妹妹怎么会结识长安中的皇子,自己想真多,不过他还是默默吐槽了七皇子的心上人,绣的可真丑。
他曾经也是收过绣着鸳鸯的香囊的,不仅有香囊,还有荷包,手帕等等,绣的鸳鸯栩栩如生,那才是真好看,他宝贝的紧。
还记得有一次,调皮的幼弟将帕子染了颜色,素来温和的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将幼弟狠狠的训斥了一顿,惹得小家伙好几天都不和自己说话,费了好大劲才哄回来。
那个温柔如水的女子听说后,捂着嘴偷偷笑,安慰他道:“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在帮你做一个就是了。”
可惜后来他视若珍宝那些东西有的丢在了狱中,有的在退婚后被他一怒之下扔掉了,总归全部都没了。
想起这些,他在看这两只丑鸭子,突然觉得可爱了几分,也没有那不顺眼了,他有些理解这位七皇子为什么能够一脸得意的显摆这么丑的香囊,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他忍不住说道:“这鸳鸯着实可爱的紧,我家妹妹小时候也绣的这般可爱。”
在外人面前,他还是给自己妹妹留了几分脸面。
小皇子的连猝不及防的红了,知道自己是在故意调侃他,却是一脸认真。
“我管它可不可爱,只因这是那个人赠我的,即使是块破布,我照样会视如珍宝。”
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薛陵澈微微一愣,若是当初,他早些听到这句话,结果会不会更好一些。
……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脸颊,齐晗捏着他那视若珍宝的香囊,这是他要求那个人做的,她本来不想做,是自己死缠烂打,死皮赖脸的磨了好几日,她才同意的,真是不容易。
她手笨,费了好些功夫,才勉强做出这么丑的香囊,即使这么丑,但他还时开心的紧。
晚风沙沙,伴随着风声,还有噔噔的马蹄声,齐晗神情一禀,放下酒坛子,站了起来。
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会有马声,若是宫中传旨,也不会是在这个时候?
其他几人也多少听到了声音,陆续随着齐晗站起来。
人很快被捉住并被带到了齐晗面前,那人是官身,身上还穿着七八品小吏的官服。
他被迫跪在地上,看着面前身穿金甲的俊美少年,这人带着倨傲的神情,一身气势凌厉逼人,心中大致明白,这人大概是个品阶不低的将军。
齐晗看着下方被吓得够呛的人,一脸冷峻的表情,问道:“你是何人?”
这小吏身上担着重任,哪敢轻易说话,只能一个劲的磕头轻饶。
陈二看着自家主帅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心下了然,上去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喝到:“大胆竖子,殿下问你话竟敢不答。”
那人脑子转的快,瞬间便想明白了眼前这个好看的过分的小将军是如今大胜吐蕃,风头正盛的七皇子,当下便吓得不敢动弹。
陈二又道:“再问你一句,你究竟是谁?”
他伏在地上,磕头道:“回殿下,小人是蜀州刺史下手的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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