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美人鱼。他说。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什么?
电话号码。
你登记的时候写的啊,美人鱼。
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周末你有空吗?
没有。我说。然后我把电话给挂了。
母亲不动声色地坐在桌旁吃芒果。她问我打电话的是谁,我说是同学,问我作业做完没有。我说没有。母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我家的信箱里有一个盒子。里面是一个木雕,一个长发女人在跪着做祈祷。我把它放在了自己的窗台上。母亲问起来时,我说是买的工艺品。
晚上,我又一次接到了他的电话。
喜欢吗?他轻轻地笑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问他,你要什么?
他不说话。
电话挂了。
下一个黄昏,我接到了另一个盒子。一头牛的木雕。不,确切的说,是看上去像是一头牛。说是四不像,更准确一点。那和我假期在乡村看到的木讷沉肃的牛不同。
那天晚上他没有打电话过来。
我在电话旁坐着,吃芒果。母亲用吸尘器打扫时走过我身侧,以洞烛就里的眼光扫视我和电话机。
过去了三天。三天他都没有打电话。
周末了,我去了动物园。
那天阳光很好,云像阿德里安·林恩电影中的一样巨大,匍匐在天顶。动物园里小径旁的花都开了。
我去得很早。
刚经过打扫的动物园没有黄昏时骚臭的味道。
我去了猴山,去了河马池,去看了孔雀。孔雀迟迟不肯开屏。
后来我去找有没有牛。没有。
在我看骆驼的时候,母骆驼把她巨大的嘴穿过栏杆伸到我脸前来。我笑着往后退,发现自己撞到了一个人身上。然后我就看到了他。
他说: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电话。
后来他对我说,那个木雕是米诺斯神牛。
曾经的希腊克里特岛——欧洲最接近非洲大陆的岛屿——上有这么一个迷宫,由米诺斯神牛统治着。希腊的英雄忒修斯闯入其中,杀死了米诺斯神牛,使克里特岛的人民恢复了平安祥和的生活。
他和我坐在鸟园前的石凳上,听了一上午的鸟儿鸣啭。那天的阳光被云过渡得清新明快,从叶影间洒落下来。
我着意看了他的手:他的手确实很好看。
后来就是你们知道的,他开始接我放学。
他开着一辆车接我,把我送到离我家300米远,然后我下车步行。我害怕被我爸爸妈妈看到。而他坐在车里,看着我走。
我想我那时是爱上他了。
他33岁。一个教艺术的,兼职做工艺品。一个被称为艺术家的男人。
我还记得你那时发明的笑话,说他是天启皇帝转世,只会做木工的男人。我生过你的气。不过说实话,也许他真的,实际上一无所成。
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恋,不拘小节,敏感,善于幻想。33岁了。
他以前有过多少女朋友呢?我不知道。可是,我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跟他在一起。两年吧。一直到高三。
结束了。
没什么原因。
因为一开始就知道,会分开。
如你所知,后来我考去了南京。上大学。找到一个男朋友。一个外科医生。冷冰冰的。凶狠的。大男子主义的男人。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喜欢的在意的是什么。就是这个人。他有强迫症。他希望所有的东西都像手术刀下的肉体一样,听任摆布。
我一直在想离开他。就是1月初那几天,我告诉他,不用找我了。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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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有一些不大对。”我说。
“怎么了?”她问。
“你开始讲得很细致,我以为会是一个漫长而且细致的故事。可是,你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最后,就这么煞尾了。快得我都没思想准备。”
“呵,”她笑,“你以为你在听小说?”
“那个男人,那个忒修斯,那个天启皇帝。你讲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以至于我都感到嫉妒了。可是,到最后,你却莫名其妙的一刀斩断,又让我意犹未尽。”
“呵,”她摘下眼镜,搁在床头柜上。“你嫉妒什么?”
“我以为,”我说,“我是你的新任男朋友嘛。”
她躺下,背朝着我,将被子拉上肩去,默不作声。我坐在床沿,无事可做,只得抬头看树。月光下的树。熹微的晨光照着挺拔的树,犹如低首的白衣穆斯林长老。
“现在别说这个了,好吗?”她说,“我头疼。”
“那么什么时候说呢?”我说,“先预约好了时间和地点,我们可以好好说一下。比如一小时之后?”
“我是说,”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没必要谈论了,默认是我女朋友啦?”
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没戴眼镜的她,眼神朦胧,几乎带有一丝哀怨的味道。
我将身子靠在床尾,看她。
“你知道不可能的。”她说。
“怎么了呢?”
“你以前有过女朋友。我以前有过男朋友。”
“这些都不重要。”
“很重要。你那么爱小胡,而我,相信,你只要爱过一个人,就不可能再对另一个人刻骨铭心的深爱了。真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要时间过去。”
“不可能的。真的。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
她又转过头去了。
曲子转到《有趣的瓦伦丁》。
我伸手,去握她的手。她的手像死去的深海鱼一样冰冷,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
“以后打算怎么办呢?”我问。
“什么?”
“你以后。难道不结婚了?”
“不知道,我现在头疼。别问我了好吗?”
“继续和那个外科医生在一起吗?”
“不知道。”
“或者跟他分手,另外找一个人,谈恋爱,看电影,吃饭,逛街,带回家见父母,通电话,说情话,到最后没办法了,就,结婚。”
“不知道。”
“数学课代表,我的余同学,你真的想过那种日子吗?”
“不知道。”
“你真的想过平庸的生活吗?”
她转过身,坐起来,看着我。
“你得知道,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这是平庸的生活。”我说。
她冷笑。
“也许你误解我了,”我说,“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普通的,平常的,恋爱与生活方式,有什么错误。一天由24小时构成,一小时有60分钟,一分钟有60秒。一天有八万六千四百秒,理论上而言就有八万种以上的思维和行动的组合。那是无穷无尽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无限多种选择。为什么一定要遵循别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节奏呢?史诗时代的人们为什么可以生活得波澜壮阔,而我们却像蠕虫一样活得越来越线性单一和卑微呢?你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出生,被大人抱在怀里,哭泣,一旦被哄就微笑,博得大人们的青睐。你拥有美丽的面容和伶俐的口齿,年纪稍长,就成为家庭的宠儿。你读大人买给你的书籍,玩大人要求你玩的蜡笔和钢琴,按照教师的吩咐吹长笛。上学,专心听课,记笔记,自习课时做作业读书偶尔和邻座同学说话。接到男生递来的纸条去交给老师。遵守家长的吩咐不参加同学的集会。为了考重点初中请家教读书。上了重点初中。上了重点高中。找了一个艺术家男朋友,因为高考的原因放弃了。上大学。继续记笔记。继续上课拿满学分。将来你会找到一个平庸的男朋友。一个能够挣钱能够说话的机器。大学毕业,读研究生,然后工作。在一个你不喜欢的机构里,和同事勾心斗角,吃难吃的营养不良的午饭。跟一个平庸的男人结婚。早上起床吃原包装的面包和牛奶。彼此分手去上班。彼此通电话说些家庭琐事。坐一天班。回家晚饭,陪男人一起看平庸的肥皂剧。睡觉,一天过去。几年之后生下一个顽劣的儿子。你失去了美貌和窈窕,变成一个唠叨平庸的劳碌妇人。补着浓厚的化妆品到处出席晚会。为儿子上重点学校积聚财富。与丈夫吵架。关系冷淡。开始有白头发。儿子上高中时你开始发胖。有皱纹。皮肤变得粗糙。五十岁上,开始脱发,医生嘱咐你不再能吃辣和饮酒,你的丈夫亦然。你谨小慎微的过着余下的日子,看着儿子带着令你不乘意的女朋友回家,眼看着他们对你不敬而无能为力。周末的下午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怀想青春的时光,而你的丈夫会要求你陪他一起看肥皂剧。你想过这样的平庸生活,是吗?”
“你让我想一下,好吗?”她说,“我头疼。”
我伸出手去抱着她的肩。她没有拒绝。
“我想我爱你。”我说。
“我们其实还是做朋友比较好。”她说。
“不可能了。”我说。“太迟了,海伦。”
“海伦?”
“廷达瑞俄斯和丽达的女儿,带有宙斯血统的,天鹅之姿的人间重现,希腊第一美女,海伦。”
“我知道。”
“14岁那年和忒修斯私奔,被她的兄长追回。16岁那年嫁给了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20岁那年,和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私奔。然后就是特洛伊之战。你知道的。”
“我知道。”
“所以,是这样的。不要嫁给墨涅拉俄斯,海伦。我更愿意我们私奔。”
“这样的话,你和多少个女孩说过了?”她问。
“你嫉妒了,海伦?”
“没有。”她说。“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哪里?”
“你太不切实际了。帕里斯。你这样让人没有安全感。”
“她也这么说过。”我说。
“什么?”
“没有安全感。”我说。“我都不明白,什么叫做,安全感?”
她看了我一会儿,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来,轻抚了一下我的脸。
“傻瓜。”
她背过身去,我伸手抱着她。晨光自窗帘间隙透入,她的脸儿像纸一般苍白而单薄。
“天亮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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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恰在这时响起。
敲门声响了五下,停顿,又响了五下。我和她屏息躺在床上,听着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把外套给我一下。”她说。
她把外衣披好,坐在床上。我穿好鞋子,揉一下眼睛,走到门前。敲门声又响了一阵。
我隔着门问:“是谁呀?大清早的,什么事啊?”
“修水管的。”门外的人说。
“不是说明天来修吗?”
“明天临时有事。所以就移到今天了。你在就让我进去。”
我把门打开,进来两个穿蓝布工作服外穿灰绿色皮茄克的人。脸色黝黑,穿着旅游鞋。前一个年纪稍长,后一个与我相仿。我靠在门旁,看着他们走进厨房。年长者伸手探一下水池。
“这不通有几天了?”
“没注意,”我说,“三四天吧。”
年长者伸出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器具,朝水池通水口捅了几下,朝我:“听一下水管通不通。”
我手足无措地走向水管。少年面无表情的轮番看我和年长者。
“没声音。”我说。
“好。”年长者挥了挥手,俨然19世纪末美国西部淘金者发现金矿的架势。“我们去外面看看下水道。”
年长者和少年提着器具走到了门外,我跟着他们走出楼去,看到他们掀开下水道盖板,用器具不断捅着。
我回头看了一眼洞开的大门和房门。她安静的坐在床上,看着我。门在寒风里晃荡着,一副刚经过洗劫的样子。我打了个寒噤。
“那个,师傅,”我说,“对不起,天太冷,我先进房间去了。”
“去吧去吧。”年长者说,不耐烦似的挥了挥手。
我回进房间,她已穿戴整齐,坐在桌旁持着镜子梳头。从镜中看到我进来,她微微一笑。我看到自己的脸,似乎较以往憔悴一些。
“有牙刷吗?”她问。
“我只有一把牙刷。”我说。
她拿了我的牙刷,取了一只纸杯,走进厨房。我跟出去,恰逢年长者钻进来,从我身旁擦过:
“你这个下水管道有问题……小姐,先别放水,现在水池不通……你们搬到这里多久了?”
“住了一个月。”我说。“元旦搬进来的。”
“管道是一直有问题,一直没处理。现在挺麻烦。”年长者说。少年此时跟了进来,靠在门侧,看她。
“您多费心。”我说。
“要说你们年轻。年轻夫妻搬家,是不太注意。总是等出了事,才想法子补。”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正与我望去的目光相接。她的脸微微一红,转了过去。让我想到田纳西·威廉姆斯戏剧中的女主角。我咳嗽了一声。
“那,是的。”我说,“结婚时忙着操办这个操办那个,以为租了房子就万事大吉了。这不,我太太也一直埋怨我笨。不过我想凡事总得有个过程。我也是第一次结婚嘛。你说是吗,太太?”
“你这人……”
她没将话说完,转身回房去,把门带上。我靠在门廊里,听着她的脚步声。年长者洞悉一切般的微笑:“年轻太太们是这个脾气……你看过了?通了没有?”后两句话是朝着少年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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