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说他老糊涂,不要面子的啊。
“陈相公定居西京多年,这么多年不曾回过汴京,怎地一声不吱回来了?”
陈相公七十退而致仕,带着一家老小隐居西京洛阳,修修亭子作作诗,承欢膝下含饴弄孙,过着闲散日子。家里小的有在朝为官的,但他始终没有来汴京过。
陈相公含糊不清“嗯”了声,答非所问,“临峰呢?”
搀扶着他的十一郎叹气,“祖父不记得了吗?他在外做官呢,不是常常给你写信吗?”
顾临峰和陈相公亦师亦友。
这个老头儿是顾临峰的恩师,亦是重友,顾临峰是陈相公一手提拔起来的。那时顾临峰身居要职,官拜枢密使,掌管军政大权,一身血性。
老太太笑,“是呢,他不在。”
年老的老者反应很慢很慢,似乎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这才落下一句,“哦,这样啊……”
他顿了顿,想了半天,慢吞吞又问,“那小阿昀呢?”
聊着聊着,已至厅堂。
陈相公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顺着味儿踏进了室内——
此时大伙儿正抄着筷子涮羊肉,吃得大汗淋漓热火朝天,没人注意到他的到来。
陈相公一眼瞅见顾昀,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问:“哟,吃什么这么香啊?”
众人齐齐转头。
顾晖瞳孔一震,急促站起来朝他鞠躬行礼,“陈相公,您怎么来了?”他很是惊讶。
“我六哥喜得长子,祖父特意来参加满月宴的。”小十一解释。
说话间,老头儿已经自顾自坐了下来,就顾晖那个位子。
他捏着筷子要去涮羊肉,顾昀出声阻止,“欸,这双用过的。”
顾昀转头叫岁微去拿双干净的过来。
老头儿捋着胡子不住点头,“小阿昀长这么大了,懂事了啊。”
小十一对自家祖父老顽童一样的糊涂性格表示无奈,这健忘的老头儿八成是把顾昀当成稚童小孩子了。
“祖父,顾二郎都已成婚了,不是小孩子了。”顾叔父信里也提到过。
“哦,哦——”陈相公恍然大悟应到,“是了,是了,我给忘了。”
他话锋一转,“那小阿昀的媳妇儿在哪呢?”
陆雨昭这才弱弱出声,不由自主举起右臂,“是我……”
陈相公愣了半晌,努力去消化眼前的讯息。
“嚯,原来小阿昀都成婚了啊。”他观摩陆雨昭,“哎呀,新妇真漂亮。”
不一会儿又说:“前些日子,二郎不还在东宫伴读吗对,官家年幼,和二郎差不多大,朝堂不稳,太后辅政……谁知官家体弱多病,登基没多久就缠绵病榻,让其母把持朝政,外戚专权……”说到这里他突然愤慨,“这像话吗?这像话吗!这就是诅咒啊,这就是诅咒啊!谁叫这一脉得位不正呢,都是天意,都是天意!”
众人脸色微变,老太太“咳”了声。
“祖父,你又糊涂了,不要说了。”小十一伏身扯了下老人,骤然压低嗓音劝阻他。
这也不是宫廷秘辛,但也没什么人谈论了。
毕竟曾经骤热掀起腥风血雨,却又迅速无声无息。
年幼官家卧病在床时,坊间暗里流言四起,曾经一度流传他这一支血脉不纯论。
宁王的父亲是四处征战的开国名将和众望所归、继位的太子;宁王在背后帮助太.祖处理政务,年少成名的他也完全胜任帝位,也是民心所向,却被毫无作为的三皇子摘了果实……
众人都不禁猜测,老太.祖让老三继位的遗旨是否是假的?
无从得知,老三继位之后,宁王离开皇宫游历隐居,早已主动远离这一场纷争。
直到先帝这一代。
先帝急病去世,年幼太子匆匆登基,太子卧病太后把持朝政那段时日,朝堂上一度人心惶惶。
这个刚上位不久的年幼官家是否快要不行了?他还未成年,尚未娶妻立后,更遑论生子。
官家膝下无子,后继无人,年轻貌美的太后又野心勃勃……倘若官家崩殂,又该谁继位?朝堂之中暗流汹涌。
“啊?”陈相公绷了脸,“我没糊涂,我清醒得很。”
“现在朝局莫测,老臣们忧心不已,他们有什么错?不过只想找回宁王流落民间的遗子遗孙罢了。”老人突然一声颓然长叹,“这群清贵们被打成造反叛党,抄家处斩,牵连者众。到最后连宁王遗子遗孙都没找到,却受了这无妄之灾。”
他倏然望向了顾昀,那张满是沟壑的苍老的脸上,热泪盈眶。
“小阿昀啊,幸亏你没事,辛亏你没事……”
“陈相公,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顾晖骤然白着脸站起身。
他搀扶起老人,温声道:“这里气味大陈叔伯,不如换个地方聊?”
顾晖回头看老太太。
老太太默不作声点了点头,拄着拐杖往室外走。
小十一急得满头大汗,看了顾晖一眼,对他示意感激,生怕祖父再说出什么不可说的旧事来。
陈相公“哦”了声,颤颤巍巍站起来。
他迈着慢悠悠的步子正欲往外走,似想起什么,忽然回头问顾昀,“对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落水了吗?捞上来时大夫说你染了风寒,养了好久不见好,怎地忽地就生龙活虎的了”
顾昀愣住。
他掀了掀唇,“我……大好了,您不用挂怀。”
“好好好,那就好。”
老人得到答案,心满意足地点头,“风寒倒是其次,我见你委屈颓靡。”
他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下,“那么小的孩子,被人推进湖中,附近无人相救,还不能伸冤——”
顾昀呼吸一窒,神色变得晦暗不明。
“陈叔伯,这里请,往这边走。”顾晖冷硬出声打断。
顾昀轻哂一声,僵着脖子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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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年轻官家身体康愈,一切趋于安稳,往事如潮水,再没人提起。
官家十三岁时,太后薨逝,由一群宰相们辅佐和督导下,他慢慢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帝君。朝政安稳,过往的非议烟消云散。
由一个记忆混乱的陈相公把这事挑出来,在座的各位都是无不惊撼。
首当其冲是陆雨昭,她消化了很久才搞明白,这事可能和顾昀有莫大的关联,但他成功化险为夷。其中细节不得而知,但他的某个身份不由引人猜测。
顾晖好不容易把陈相公请了出去,室内归于寂静。
剩下的人也没有什么心情吃饭了。
姚汐和陆雨昭起身默默收拾餐盘,顾昀呆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似是陷入了某些回忆。一直到把火锅全部收拾干净,姚汐朝他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拍了下陆雨昭的肩膀就离开了。
“欸,可惜了,涮羊肉剩下好多呢。”陆雨昭轻轻出声。
顾昀耷下眼睑,似是而非嗯了声。
不刻,他猛地站起来,“我得去找陈相公讲句话。”
陆雨昭顿了顿。
和岁微将铜锅子搬回自家小厨房里,回想起来顾昀疾步匆匆心事重重的模样,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陆雨昭思虑再三,对岁微讲,“不行,我过去瞧瞧。”
陈相公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听仆从说顾昀也往那里去了。陆雨昭赶过去时,正听到一些悉悉窣窣的争执。
“我掉进湖里的时候,沉入水里的前一刻,我看到了你从岸边经过。”顾昀哂笑着说,“我和你对视了一眼,你视而不见,低着头步伐匆匆就走了。”
掉进湖里?落水?
在讲陈相公方才说的顾昀儿时落水的事?
陆雨昭脚步一顿,停在了门外。
“可笑,哈哈哈,真可笑。”顾晖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嗓音陡扬,“你在说我见死不救?”
“你想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他哼声拂袖离去,脚步声将近,和门外的陆雨昭撞了个正着。
顾晖眉梢微扬,和陆雨昭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走了。
不刻,室内想起陈相公的念叨,“哎,这两兄弟怎么吵起架来了呢?吵什么吵?回来!”
陆雨昭踏进屋子里,呐呐,“他走了。”
榻上坐着陈相公和老太太,老太太扶着额,陈相公是一副对两兄弟为何起争执不明所以的模样。
他嘴里嘀咕着,“小阿昀多亏了小官家啊,是会水的官家把小阿昀捞起来的啊……他好像格外喜欢小阿昀,扎进水里亲自把小阿昀救起来的。”
老太太揉着额头笑而不语。
陆雨昭眨了眨眼,觉得她今天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她见气氛奇怪,费尽脑汁只想着说些什么缓解氛围,顾昀走过来说:“回去吧。”
欸?换作不明所以的陆雨昭被顾昀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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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情,越是想遮掩,越是欲盖弥彰,越是介意,越是介意就不去触碰,就永远在那里,死结不会解开。
陆雨昭有点捋不清陈相公为何从以一个牵扯宁王一族的宫廷秘辛,跳到那个听证过一段时日青年早逝的太后和朝堂谋逆叛乱案,然后又莫名其妙到顾昀一次落水事件上……
除非说,有某一方面的原因,一个隐形的、不定时的炸弹埋在那里。
落水是偶然,还说人为?
炸弹是什么?
陆雨昭不由自主偏过头,悄悄看向了顾昀。
“你和大哥两个人怎么起了争执?”路上,陆雨昭开口问。
顾昀脚步微顿。
他轻轻笑了下,“有点过节。”
“有……点吗?”陆雨昭早就觉得这两个人没表面的和气。
表面兄弟,互相在拼命憋着和忍着什么,可以说互相看不对眼的存在。
所以顾昀养成了这样一种轻佻又无所谓的性格,在他父亲和兄长面前像个刺头。
“那应该叫有很多点?”顾昀哼声笑道。
“……”陆雨昭默,“你真幽默。”
“谢谢。”顾昀回。
陆雨昭绷起脸,“别和我插科打诨。”
“……”顾昀唇角的弧度缓缓耷拉下来。
他半敛下眼帘,似在思虑些什么。
"当年太子即位,成为官家之后,我不再随从伴读。"顾昀眯起眼睛陷入回想,“那时候朝堂之上暗流汹涌,正在闹叛乱一案,太后清剿臣子,宫里气压沉沉,人人自危。”
“官家病倒,某一天他召我进宫陪他讲话解压,当夜从他的寝殿离去时,我在僻静的水阁被人悄无声息推进了湖中。推我的人是从前东宫伴读之时,一个天天送我出宫的掌灯内官。”
顾昀云淡风轻地说,“那是出宫的必经之路,他推我入湖中,看着不会游泳的我在水中拼命呼喊求救,拍了拍手,面不改色地提灯离去……我就看着他一言不发地离去了……我以为我快死了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的兄长……”
在他呼吸不过来的时候,他以为他抓住了一丝希望……
在水里挣扎着,费力地朝兄长的方向挥起一只手,向他的方向发出呼喊……
“兄长他屏着呼吸一直躲在暗处的灌木丛中,死死捂着嘴巴……听到我的呼救,他瞪大眼睛,脸色惨白……”
他像是在挣扎着什么,欲站起身,双脚又似灌了铅一般一动不动。
啪嗒,冰冷的湖水灌进嘴里,一颗透明气泡破碎。
就像他最后抓住的一丝希望破灭。
“他选择偏过了头,和那个送我回家的掌灯内官一样,掠过灌木丛,惊恐匆匆地跑开了。”
兄长啊,兄长……
就这样头也不回地,抛弃了我。
抛弃了他的弟弟,头也不回。
顾昀彻底沉入水底的那一刻在想,他就这么希望自己去死吗?
我要死了吧,就如他所愿吧。
反正也没人在乎我。
反正他是个累赘。
哥哥,兄长……我把完整的顾家还给你了。
第72章 姜豉与水晶脍 立冬吃肉冻
月色如水淙淙, 浇在窗外的庭院地上。
夜浓如墨,外头的梆子声阵阵,此时已过三巡。
这样寂然的夜晚, 大多数人都睡了。
顾晖垂眼看向身侧阖眼熟睡的妻子, 替她掖好被角, 悄声披衣而起。
前些时日陈相公的到来,说了一番颠三倒四的糊涂话之后,最后那一层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到底遮不住了。
顾家是一滩淤积深潭,被来人猝不及防搅混,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至少他是这样觉得的。
祖母苦心维系的顾家就这样被一个老人揭开疮疤, 大家索性连表面的和气也装不下去了。兄弟二人,见面如世仇。
本就互相看不顺眼, 此时只是揭开了伪装,不掩憎恶厌弃……原来, 是连他也始料未及的积怨已久。
他这个弟弟, 居然会这么以为他……
无所谓了,他不喜自己, 而他的确有够讨厌他这个弟弟的。在曾经。
“入冬了,夜里凉, 郎君为何不多穿些再出来。”身后蓦然响起清凌的嗓音。
姚汐提着一盏灯笼,另一支手臂上挂着一件厚大氅,悄无声息站在离他不远的身后。
深夜里树影随风悉窣, 地上一团椭圆光影晃晃荡荡。
顾晖稍有一愣,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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