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吃姜豉不爱姜豉汁,偏爱洒葱蘸醋,也是怪得很。”姚汐吃着一块水晶脍,随口笑说。
老太太道:“不淋姜豉酱汁也成,爱蘸什么便让他蘸去,姜醋汁也行,姜醋里再拌豆豉也随意,撒点葱花和韭菜碎增味。喜欢辣味的,浇一勺五辣醋,或芥辣醋更酸爽开胃。”
芥辣醋陆雨昭大抵是知道的,时人吃芥末,芥末的辣为一辣味来源,称之为芥辣。
但五辣醋是指什么?宋时并没有辣椒,辣的口味没有很丰富。
陆雨昭好奇就问出口了,老太太笑出眼纹,立马让素秋去调制一碗过来。
等到素秋端着一个蘸碗回来,陆雨昭随便夹起一块姜豉尝了尝,细细咂摸,恍然大悟。
她的舌头还是灵敏的,大致能分辨出来其中有什么配料。
遂问老太太,老太太慷慨解答,“一勺酱,一盏醋,再洒少许糖。接着加入研磨好的花椒、胡椒粉,生姜、干姜末,以及碾碎少许葱白和大蒜蒜蓉就是‘五辣醋’了。”
欸,还真被自己猜对了。
陆雨昭点头称是,和她猜想的差不多。此时的辣味来源,依旧是花椒胡椒、姜蒜、芥末这些啊。
吃吃聊聊,正兴起,守在室外的婢女对素秋说:“大郎二郎快到宅子门口了。”
素秋头一点,旋即进去低声禀告老太太,“郎君们回来了。”
老太太微微颔首,“好。”
素秋暗忖,太夫人也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对两兄弟讲,即便兄弟二人各自有事传话回来吃不一起用暮食了,还是以自己的名头,派人去把人挨个挨个叫回来聊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五辣醋的做法出自韩奕的《易牙遗意》
第73章 酪面与乳饼乳团 乳制品的花样吃法
知晓今日要一起用膳, 大概都不愿意破坏这顿饭局,给饭桌上的家人添堵,顾昀和顾晖各自找了借口和理由没回来。但始终拗不过老太太, 还是被老太太硬生生给叫回来了。
老太太下了死命令, 让两个顾家家仆去把人带回来。
一个跑去姚家一个劲儿给老丈人道歉, 一边暗示催促老太太带话有急事让顾晖回家,老丈人听罢赶紧放了人;又叫了一个仆人跑去酒楼好说歹说,老太太的命令不敢违,费了好大劲儿把顾昀请了回来。
两兄弟前后脚回了府,直往老太太的院子里去。
顾昀踏进内屋时,桌上正在收拾盘碟, 他眉梢轻扬,“一口酒一口肉没吃上, 着急忙慌把人叫回来,竟然没吃的?”
老太太轻睨他一眼, “难不成还让大家特意等着你。”
顾昀耸肩, 没再贫什么。
姚汐摇头笑,“祖母逗你的, 厨房里煨着粥,肚子饿了?”
陆雨昭忙讲, “我去给你盛一碗来。”
“好啊。”顾昀懒散笑应,“我同你一起去。”
说着要跟着陆雨昭一起离开,被身后的老太太叫住, “一会儿就回来了, 你先待在这儿, 你兄长马上回来。”
顾昀挑眉“啊”了声, “行吧。”
老太太对陆雨昭讲, “大郎在姚家没来得及用膳,多盛一些,顺便把他的那一份一起捎带过来。”
陆雨昭依言应好,往厨房去了。
在陆雨昭去厨房拿粥的间隙,顾晖没多时就回来了。她端着粥走进屋内,无人讲话,气氛有一丝丝的诡异。
老太太见陆雨昭进来,出声问:“没用晚膳吧?去喝点粥吧。”
陆雨昭默默把粥放上桌。
她拿砂锅装着的,揭开砂锅盖子,咸鲜香气带着热气扑鼻而来。煨的是河祇粥,便是她之前生病时吃过的河鲜粥,用鱼鳖同煨,不用放盐,也能使粥咸香浓郁,口感粘稠醇厚。
顾昀和顾晖在圆桌两头坐下,两个人隔得老远,中间仿佛隔着天堑。
陆雨昭盛好两碗粥递向二人,一碗送过去,又走到另一边送到跟前。而顾家二兄弟只顾埋头喝粥,全程只字不言,只余瓷勺碰击白瓷碗的细碎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不刻,闷头苦喝的一碗粥很快见底,顾昀笑讲,“没吃饱,再添一碗。”
陆雨昭默不作声又添了一碗,回头瞥一眼座上的老太太,这厢顾晖也喝完了粥,让陆雨昭续粥。
这是在弄啥,沉默的干饭人吗?
陆雨昭正在心里暗暗吐槽着,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出了声,“今日是立冬,这冬天不知不觉就来了。接下来只会一日比一日冷,你们俩注意添衣,病了得不偿失。”
“知道了,祖母说的是。”顾晖放下瓷勺恭谨应答。
“不会病的,我身体好得很。”反观之,顾昀的回答就显得吊儿郎当的。
习惯了顾昀这副德行,老太太都懒得训他一二。
她直接无视掉他的话,转而嘱咐陆雨昭,“你多注意他穿衣,身体再好也禁不住瞎折腾。”
“是了,我会细细打理郎君的衣食住行的。”陆雨昭头大。
“你夫君小的时候有一次落了水,病了几天几夜,他自己是不大珍惜自己身体的。”老太太又说。
顾昀蓦地捏紧了瓷勺,用吊儿郎当的语调反驳,“您这话就不对了,我小的时候也不是我自己瞎折腾的啊。”
“是有人想我死啊。”他用遗憾无比的嗓音说,“可惜我没死成。”
话罢,少年指间的瓷勺应声掉落入碗,发出刺耳的碰击声响。
老太太的脸陡然一沉,呵斥道:“胡说什么!”
“胡说……,嗯,是我胡说。我病糊涂了,记忆出了岔子特别混乱…… ”顾昀耸肩道,“哦,不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那湖里捞起来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命大,他侥幸活了下来。
那之后他说了那么多遍,有人想让他死,一个两个,亲近的陌生的,他惶恐又茫然。父亲却总是一脸凝重又严厉地斥责他,“你病糊涂了,没有的事,不要乱说。”
他太害怕了,就又去找祖母说,请她相信自己,“是真的,我很清醒,我都记得,我没有说谎!”
谁料想祖母也说:“阿昀,你肯定记岔了,以后不要提这事了好吗?来,吃些蜜饯果子。”
都想让他忘记,都想让他绝口不提。
不提真相是什么,不问他被谁推入了湖中,更不能跑去质问兄长,问一句为什么?问一句我现在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你作何感受?是不是厌恶我至死?没死成你是不是很遗憾?
只能憋在心里,不闻不问,缄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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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有人想我死啊。”
“可惜我没死成。”
“……嗯,是我胡说……哦,不对,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顾昀的一番话顾晖听着,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是在讥讽他。
顾昀落水一事,顾家多年来讳莫如深无人提起,今日老太太意欲提起,似乎故意在挑起顾昀的失控失言似的。
激他还是激自己?顾晖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自己想多了。
他放下瓷勺,推开碗站起来,对老太太微微俯身作礼,“我吃好了,祖母。还有些批文未得及看,没什么事的话我便先走了。”
他似乎有意躲开和顾昀起争执,面色平静地转身离去。
“且等等。”老太太喊住他。
“你过来,我问你一些话。”她拄着拐杖起身,素秋忙搀扶起她,“阿昀,你也过来。”
顾昀一言不发地跟上。
姚汐心领神会,藏着重重心事和若有所思,旋即拉着陆雨昭回避,“那我和雨昭先行回去了。”
屋子里灯火影影绰绰,老太太坐在塌前,两兄弟站着,俱是无言。
“我问你,什么叫你没死成?”老太太低问。
“阿昀,你现在越活越过去,说话没轻没重,还没幼时懂分寸。”
“分寸是什么?”顾昀垂着眼反问。
老太太摇着头叹息,“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现在还不明白吗?”
顾昀:“我也没说什么。”
老太太静静看着他,眸光复杂,“我知道你有怨,但我们只愿你平安顺利长大成人,有些事追究不得。”
如果想真相,追究是谁推下去的,让那人认罪伏法,那可能会以他生命为代价。
一直未说话的顾晖呵笑出声,“我以为你懂得大局,你现在是准备把事情挑起来,一件一件摊开来算账问罪是吗?顾昀,你知道只是让你平安顺利长大成人这件事,顾家就耗费了多少心力吗?”
他哪里知道顾家上下都在保护他,为了保护他,又作出了何等牺牲。
即便他是个不定时炸药,随时会把顾家牵连,炸得家毁人亡。
作为世家大族的顾家,身居高位的父亲退出汴京城的政治漩涡,自此游离在权力中心之外,各州各路奔波为官。母亲早逝,能说一句和他顾昀毫无干系吗晚妹是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还是困囿于后宫仍任拿捏和监控内的人质?
大权揽握的太后抓叛党搞得汴京城里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当父亲执拗于把顾昀养在身边时,顾家已时时刻刻置身于险境。
只能说顾昀运气好,幸好太后死得早,年轻官家身体安康长大成人,顾家没有为此蒙难,他顾昀也才得以平安和顺地长大成人。
他该对顾家感恩涕零,对父亲和祖母恭恭敬敬,该是个不负众望的、让家人欣慰的成器大才。
可他却是什么?
却偏偏和父亲祖母对着干,只知糟蹋顾家名声、把自己搞得声名狼藉的浪荡子,不争气、不懂感恩、任性妄为的逆子。
“我知道,我如何能不知道?”顾昀扯唇笑了,就是因为知道,所以痛苦难言。
所以自小就懂得戴上伪面生活,告诉自己不配,没有立场没资格去要求多得什么。
“那你此时此刻说这些又算什么?”顾晖一字一顿地说,“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却有恃无恐,只知道让祖母和父亲生气。”
顾昀陷入怔愣。
顾晖动气的模样一如当时,那仿佛是难以接受的神色,又似乎裹挟了几丝悲悯和同情,太复杂,以至于他一直读不懂。
那副表情和多年前的祠堂的那一幕重合。
他落水卧床多日,睡睡醒醒,在某天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躺不住了,又有太多问题想问,索性一骨碌爬起来,溜了出来。
夜深了,顾宅里四下无人,晃了半圈,祠堂居然还燃着灯。
他小跑过去,躲在廊下,看着半掩的门扉里露出一点光亮。
祠堂里牌位林立,烛火忽明忽灭,映照得屋子里的两条人影长长。稠黑寂寥的夜里,父亲和兄长在空无一人的祠堂里对峙。
兄长气冲冲地瞪着父亲,脸上犹有泪痕,咬牙厉声道:“我算明白了,他就是那位的儿子对吧?天知道,那些叛党正在找的宁王遗子遗孙就在我家中……呵,这比您在外豢养外室和外室子还令人惊恐,多么耸人听闻啊,父亲,现在的情势你准备怎么做?继续把他养在汴京城里,养在顾家吗?您知道他神童的名声在外,是多少人关注的焦点吗?”
烛火映照着父亲的脸,晦暗不明。相比眼前的儿子惶怒,他面色无波。
只是脊背微弯,双肩低耸,压成一座沉重的山脊。
顾晖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等他一句答复。
是否要为了一个不确定因素的炸药,这样一个烫手山芋,被牵累被株连,置他们性命之不顾,把顾家置于危险之境。
良久,男人仰头看向顾氏祠堂的牌位,轻轻发了话。
他的嗓音喑沉而低缓,“阿昀是你的弟弟,是我们的家人。”
“家人,呵呵,家人……”顾晖显然陷入了激动,“他算吗?这算哪门子家人?”
“你知道吗?宁王一脉,于我们顾家有恩。”父亲突然讲起顾家先祖的一件旧事。
作为开国名将的先祖顾大将军,深得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宁王之父提拔,马背上并肩作战打天下的情谊,他是先祖最尊敬的人。知遇之恩,不能不报。
于是立下祖训,无条件服从太子之命,无论做什么。
顾晖听罢,只觉荒唐,不断摇头地看着父亲。
这言外之意,其中就包含了——就算他要造反,也要义无反顾跟随。
“那您……那您……”他苦笑起来,“您把阿昀当家人,那把我们当什么?”
他的父亲打断了他,平静地说:“多年前我见宁王,把阿昀接回,宁王已是弥留之际,他只对我说了一句,等他去后,母子二人托付于我,务必当家人看待。可不久之后他母亲也随之去了,只剩孤零零的小孩子一个。”
“所以父亲你准备怎么做?”顾晖质问他。
“祖训在此,我不能违背。”顾临峰用这句话回复了他。
“您的意思是,还是要把留在顾家?”顾晖倒吸一口气,失望之至。
“是。”顾临峰的语气毋庸置疑。
“父亲,您这般武断,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把你亲生子的性命断送也在所不惜吗?”
男人负手看着他,用沉默回答了他。
顾晖夺门而出,“哐当——”一声重响,挨着半掩门扉蹲坐在地上的顾昀躲闪不及,绊倒在地。
一切仿佛静止在稠黑的夜里。
顾昀抱臂蜷缩躺在地上,抖着双唇呐呐喊了句,“兄长……”
“别喊我兄长!”顾晖恶狠狠地低喊,一副只想与他撇清关系的表情,话罢他脚步踉跄而去。
……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无意间偷听到了自己身世,听到了顾家的处境,听到了兄长对他的怨愤和敌意。
顾昀在此时旧事重提,说这些又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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