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装睡是吗?还默默跟着他出来了。
姚汐淡淡一笑, 施步走来, “郎君久久不能入睡, 是有什么心事?”
顾晖微微叹息,她这个心细如毫的妻子啊,什么都瞒不过她。
“你觉得我这个兄长,顾家长子扮演得怎么样?”他为了一句牛马不相及的话。
扮演?姚汐微微怔愣。
顾晖轻轻哂笑,踩着脚下那团模糊的灯笼光影,披着薄衫抱臂往前行去。
姚汐拎着灯笼,默默跟随其后。
“小的时候,晚妹心高气傲,从来和阿昀相处不来。我想着我是兄长,我要维系两个人的关系。”顾晖扯唇说,“尽管我也和晚妹一样讨厌他。他这个莫名其妙夺走所有关注的小孩儿,让母亲郁郁不乐的混不吝。”
“我还是要拿出长子兄长的胸怀来,装作去接纳他。我告诉我自己要忍耐,我是家中长兄,不能发脾气,不能表现出不满来,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郎君……”姚汐掀了掀唇,捏紧灯笼手柄。
顾晖从她的手臂抽走大氅,披上她的肩膀,接着淡声道:“说起来晚妹比我真实坦率呢。讨厌就是讨厌,不接受就不接受,也不假做和气模样,当个虚伪的中间调和者。相比于她,我虚伪多了。”
对,他虚伪多了。
顾家长子的身份压着他,长兄的身份时刻提醒着他,母亲父亲的期待时时刻刻督促着他。
所以在他那个混不吝的弟弟神童的光芒笼罩下,他感到嫉妒和压力,咬着牙奋起直追,却怎么都做不到和他一样优秀时,他发现他是无法做到喜欢和接纳他的。
在某个小年夜,那个被称作才惠过人的神童的弟弟跑过来请教他,他感到莫大的愤怒。仿佛某个神经被戳中,在那一刻口不择言地对他说,你真虚伪。
虚伪是他自己才对,那个嫉妒得不行,暗暗和他较劲,站在阴影笼罩下无法施展的自己。
“母亲去世的时候,晚妹执拗地把那股恨意算在阿昀身上,我就在想,如果我也这样,把母亲的死全部归咎于他,把所有压力和情绪转移,是不是就轻松多了?”顾晖抬头看向漆黑夜穹。
“好像也没轻松多少。”
顾晖眯起眼,慢慢想起那天宫内深处后花园的水阁深湖。
那天他同祖母进宫参加一个什么宫宴,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顾昀、顾晚是和他们一同前来的。进宫未多时,他就被官家叫去叙话了。年轻官家身体抱恙在寝殿休息,还没到这个小小的宴席来。
宴席开始前,祖母让他去接弟弟过来。
在半路之上,他和引路的小内官不甚走散,误入后花园深处。路经某个水阁时,他看到了顾昀,准确来说——
是猝不及防目睹他被一个掌灯内官推进了湖里。
湖里那个弟弟挣扎着,发出惊恐绝望的呼救。
他下意识蹲了下来,躲在灌木丛里。
等等,他得救人……
他很快镇定下来,欲拨开灌木丛往水里扎,视线一转,陡然瞧见对岸湖畔掌灯内官身后站着的人。他识得他,内东门司当差的一位宦臣,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在宫里风头正盛。
谁都知道他是谁的人。
掌灯内官朝他行礼,他微微颔首,垂着眼睨着湖中的弟弟,在湖畔无动于衷地笼袖站着,仿佛在观摩什么濒死动物一样,看着湖里的人沉浮。
在此时此刻,溺水的顾昀发现了躲在灌木丛的他。
他似乎要启声呼救,口型张合,似乎在喊,兄长,兄长……
顾晖脸色惨白,一大颗冷汗顺着额头滴落下来。
脑子里的各种思绪翻飞,他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依旧是满腹慌乱,避开弟弟求救的眼神,背身落荒而逃。
他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从灌木丛里摸了出去。
那一刹心里某种可怖的想法疯狂滋长,不要管,不要看,他消失了该多好。
他本该就这样消失。
在这样风声鹤唳的关口,太后悄无声息要处理这样一个小孩儿,某种荒唐又可怕的念头在脑海中里浮现……
他又能做什么,他自保都来不及,他也只是个束手无策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他看见过顾昀,落水的顾昀,被人推入湖中的顾昀……
离水阁远了,道路空阔起来,路上渐渐有宫婢行人,他大口喘息着往回跑,顾晖无数次在心里这么暗暗对自己说,然而纠葛了一刻,他闭眼牙一咬,往官家所在的殿宇飞奔而去。
希望他还在,还在那里。
他身体抱恙,应当不必要参加此等规模不大的宫宴的,应当还在寝殿的,这里离寝殿很近。
如今可以救顾昀的,可以抓住的这一线生机,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个年轻官家了。
-
春去秋来秋又走,无知无觉,已是立冬。
都说秋收冬藏,天气渐寒之时,西御园进冬菜。冬月的蔬菜难以产种,以此上至宫廷下至民间,都会储备食物过冬用。
前些时日天气骤热转凉,大约今日立冬,应景地阴沉着天,及未时,还刮起了大风。寒风刺骨,刮得窗棂哗啦啦作响。
外头一直飘着毛毛细雨,地面湿漉漉的,空气里一片湿冷。
老太太的院子里,陆雨昭着急忙慌踏进室内,跺了两下脚,“呼,好冷了。”
这汴京城的天气变换得太快了,她的感官还停留在秋天,冬天就来了。她还恍恍惚惚,没有适应。
岁微替陆雨昭脱了外氅,笑回:“今个儿才立冬,娘子就喊冷呢,往后的漫漫长冬该怎么过?”
陆雨昭点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下,“那就呆在屋中,哪儿都不去!”
岁微笑她,主仆二人说说笑笑往内屋里去。
“这几日不论是州桥码头还是御街大路,皆车马盈道,全是冬藏时物。红丝、末脏、鹅梨、皆有。”
“是了,有些储放禽物的,隔着远远儿地都闻得到味儿。”
坐塌之上,姚汐和老太太剥着桔子,闲聊着都城内这些日子储藏冬菜的盛景。
“有从船上卸下来的海鲜河鲜,蛤蜊螃蟹什么的。回顾宅的路上,咱们马车不当心蹭到一杂物车,里面传来不知是“咯咯咯”还是“鹅鹅鹅”的怪叫!叫的可凶了,我猜一定那车里一定是大鹅!”素秋搬来一个软凳,陆雨昭笑嘻嘻加入聊家常的行列里去。
“噗,咯咯咯叫兴许是公鸡。”姚汐打趣。
“鸡鹅同笼也未尝不可。”老太太也揶揄。
“嗯嗯嗯,都有可能呢。”陆雨昭笑眼弯弯地点头。
三人聊来聊去,讲冬菜时物,顺利地把自己聊饿了。
约莫到了吃暮食的时辰,随口聊到姜豉,老太太就突然想吃姜豉了,她爽快地拍板一定。
“冬至时兴做些姜豉吃,食店酒楼应当都有卖,素秋,叫人替我们买些回来。”
“好的,我立马就去。”素秋领命离去。
老太太盘算着大郎二郎也都快回来了,又补充道:“多买些,大郎二郎回来了也可尝尝。”
姜豉是冷食,一般提前做好的,买回来很快。
夏日做不了,时常在气温较冷的秋冬做。春日也做,可以在寒食节吃。
陆雨昭对姜豉早有耳闻,但还未得及尝过,此时竟馋了。她默默等待着外卖到来,跃跃欲试期待不已。
“说起来,自从上次一起吃涮羊肉火锅,好像好久没一起坐下吃个饭了。”老太太随口讲。
陆雨昭和姚汐俱是微愣,思及什么,转头,看了彼此一眼。
又异口同声答,“是。”
老太太就挨个问姚汐和陆雨昭,问顾晖朝堂之上的琐事,又问顾昀的课业如何。
姚汐和陆雨昭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
还好,姜豉很快买回来了。
还带回来了大郎二郎都不回来吃暮食的消息。
素秋说:“路上遇着大郎往姚相公府中去了,让我讲一声有些政事商议。又在会仙楼门口碰到二郎和魏知府一块儿,也让我讲一声老友一叙,不回来吃饭了。”
姚相公是姚汐的父亲,魏知府是魏延,听说前些时日汴京城开封府老知府致仕还乡,力荐魏延填补他的空缺,于是他闲职良久,终于被官家提拔了。
这个消息竟让陆雨昭和姚汐同时松了口气。
陆雨昭垂眼,想起那日顾昀讲述完自己在后花园落水,兄长见死不救落荒而逃的旧事。平静的语气,令人心疼。
自己气不过,趁他熟睡之后跑去质问顾晖。
她素来是个直肠子,想不过来的事情不会拐弯抹角,会直接去问,让自己搞明白。
她想替顾昀问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那么厌恶他的存在?为什么那么想他死?为什么那么想他从顾家消失?
为什么厌恶到在这种生死关头也能做到冷漠的见死不救?
顾晖的院子前,里头透着的灯火氤氲橘暖,透过窗户投映出一道女性纤细的身影。
是走来走去为自己夫君准备热水洗澡的姚汐。
姚汐是个多好的女子,她在这里最早交心的朋友和家人之一。她不想因为这事和她产生嫌隙和隔阂,这是她不愿看到的情形。
心情太复杂,虽然她大概已有决断,甚至想过“如果顾昀在这个假如此不受欢迎,她就陪着他搬出去,随便去哪儿”的念头,反正她也赚了好些钱,去哪儿都好。幸好有她陪着他,不至于太寂寞的。
却不料被她气哄哄拦住的顾晖扯着唇这样回复了他。
“果然,果然啊……”他哂笑着点了点头。
“果然他是这么觉得的,这么认为我的。”他耸了耸肩,“那我有什么好说了。”
他轻轻撞开她的手臂,迈步往屋子里去,冷哼着甩下一句话,“我是挺讨厌他的,这句是真的。”
“咚——”地一声闷响,顾晖脊背一僵,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闷响。
回头,就见他弟弟的那个年轻妻子,瞪着眼鼓着气鼓的颊,保持着一手抄着东西朝他扔过去的架势。
顾晖垂眼,地上躺着一代沉甸甸的钱袋。装的不知是碎银还是金锭子,打人还挺疼。
女子没有被发现的羞恼,抬起下巴,朝他凶神恶煞地竖起了中间的手指。
然后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地拎着裙摆转头走了。
岁微一颗心脏吊在喉咙眼,对自家娘子用钱袋砸大郎后背的行为表示惊世骇俗,连忙小跑着紧跟她离去。
她满头冷汗,心疼地小声嘀咕,“娘子欸,你怎么钱袋说丢就丢啊,真是不识人间苦……”
老娘现在有的是钱!
能用钱砸死他更好!
我明天就拉着顾昀搬出去,谁还受这气!
陆雨昭气冲冲地想,刚刚用国际通用友好手势鄙视他也不解恨。
……
“雨昭,雨昭?”
陆雨昭回神,对上姚汐关怀的眼神。
姚汐问:“你平素最馋这些了,今个儿怎么心事重重的?”
陆雨昭猛地一顿,嘿嘿傻笑。
“没有啊。”她摸起筷子看向放上桌的几道菜。
“没有就好。”姚汐拍了拍她的肩,“来,看你爱吃哪道姜豉,素秋每个口味都买了些。”
陆雨昭的注意力旋即被桌上的各类姜豉吸引。
姜豉作为冷食,大约就是切的四四方方的肉冻。色泽晶莹剔透,淋上酱汁吃,漂亮又开胃。
但是……这几道菜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啊,分的是什么口味?她一时犯了难。
老太太见她迷惑不已的神色,微微笑了,“姜豉的讲究也很多的,依照做法不同,口味叫法都有差别。譬如这一道……”
她用筷子点了点就近的那盘姜豉,“因用猪蹄儿作为原料,遂称之为‘冻姜豉蹄子’。”
又指向面向陆雨昭的那一盘,“这是选用猪头肉,所以也称‘猪头姜豉’。”
“当然也有店家用鱼肉、鸡肉做姜豉的,我觉着口味不如猪肉做得来劲,这次是没有买的。还有这道只用猪皮来做,不掺杂任何肥肉瘦肉,又叫‘水晶脍’。”
姚汐笑,“用猪皮做姜豉,肉汁纯澈,做出了的肉冻子更为晶莹剔透,不负他‘水晶脍’的好名字。”
陆雨昭有些好奇,“嫂嫂可会做姜豉?”
“是个精细菜精细活儿,我会做,但不如外头店家做的好。”姚汐谦虚地回。
陆雨昭便问她这姜豉是如何做的。
听姚汐一番描述,和陆雨昭想象的大差不差:便是将猪肉炖煮至肉烂汤稠,然后关火盛进四方盒子里,静置放凉,等待肉汤凝固成肉冻。想要快一些,可以放在冰鉴或冰窖里。
等到姜豉的肉成结块紧实的状态,就可以取出切块装盘了。
最后淋上秘制酱汁,也就是姜蓉与豆豉酱调和出来的酱汁,一道姜豉就彻底完成了。
老太太夹起一片冻姜豉蹄子自己吃了起来,又示意陆雨昭细细品尝一下每道的区别所在。
陆雨昭早已被描绘得默默吞口水,忙不迭依次尝了尝。
姜豉的外形晶莹剔透,透着肉花的纹理。
吃起来是糯弹爽滑的口感,冰冰凉凉,入口即化。就像一块肉味十足的果冻,凝固的肉汁,浓缩了鲜美的高汤,满口的胶原蛋白。一口咬下去,被唾液缓缓化开的肉冻滑进喉咙,无比舒适开胃。
这几味姜豉处理得都非常到位,炖煮猪肉之时加姜片、葱段、陈皮、花椒进去煮,已是很好去腥去膻。所以吃起来并不腥臊,软滑细腻,肉汁浓郁,非常大限度地散发了姜豉它作为冷食的风味。
陆雨昭细细品味,不同材料带来的口感有细微不同的差别。
比如冻姜豉蹄子更为弹牙,猪头姜豉更要滑嫩一些,口感富有层次。猪皮做的“水晶脍”,外观色泽最为漂亮,赏心悦目,更为爽滑,但相较于前者,少了肉香的野蛮冲击,显得素雅斯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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