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药觉着如何?”他开口问道。
“李太医开的药很温和,臣喝过觉着很好,手臂上的伤也无原先那般灼痛了。”沈寂轻声答道。
“那就好。”
段渊重又看向手底的画作,下过几笔之后,唇角勾起了些,忽而开口:“从前绮娘娘还在的时候,父皇每每惹了绮娘娘生气,便会画上一副画来哄她。”
沈寂磨墨的手腕骤然停滞了一瞬,垂下的眉眼几乎须臾间便挂满了霜,连带着气息都沉了些。
她自昏黄的烛火中抬起眼看向段渊,眸中神色不明。
这个人有时候内心平静得近乎可怕,让人看不穿他到底是真的厚颜无耻还是自认问心无愧。
他竟还敢提起绮妃娘娘。
他口中的绮娘娘不是旁人,正是沈寂的姑姑。
当年株洲案一事之后,绮妃在御前跪了三天,坚称兄长不会有勾结外敌的心思,那三日京中大雨滂沱,像是在诉说林家之冤。
林慧伽在寒雨之中没日没夜地连跪,任人如何劝都不肯起,皇帝后来动了怒,干脆就由着她在那里跪着。
这一跪,便将腹中已满六月的胎儿跪没了。
三日之后,纵使太医院倾尽全院之力,也没能将她的性命救回来。绮妃不顾自己六岁的小女儿,撒手离世。
大雨冲刷一场,将御书房门前的血腥冲得干干净净。
世上仿佛任何同林家有关联的人都消失了个干净,无人应为此承担罪孽。
沈寂眸光定定垂下,迫自己从容如常,低声道:“绮妃乃是罪臣之妹,殿下往后还是少提为好,以免被人寻见把柄。”
段渊侧头看了沈寂一眼,眸中里的笑很淡,像是带了些自嘲:“谁会寻本王的把柄?”
沈寂神色微顿,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笑,唇边尽是讽刺。
是啊,这株洲一案便是皇帝令他主管的,若说容珏是那把刀,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刽子手。
谁会以为他缅怀奸臣?
沈寂不说话了,垂眸看向那画。
他画技很好,画的似乎是秋猎身后的山水场景,花树草木皆栩栩如生。
“绮娘娘喜欢画,也曾教过本王如何作画。”他神色万分自然,眉宇间若认真辨认,像是带了些本不应存在的悲戚。
“是吗。”沈寂声音很低。
段渊不再言语,任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勾画,沈寂在他身边微微出神,待到他停笔方又抬起眼。
原本的山水画上勾勒了一个人瘦长的身影,那人半侧脸转过来,眉眼和她相和。
这笔触缱绻之中带着沉,像是一人目光之下的她,背后山水略显萧瑟,衬得她那半张脸决绝又凌然,竟让她读出半分荒谬的心疼。
她犹在愣神,却见段渊将笔一搁,抬眸朝她笑了下:“哄你的。前日里情绪不佳,沈经历别放在心上。”
哄?
真是越发荒唐。
“不会,”沈寂觉得嗓子有些沙哑,指尖在衣袍徘徊着,半晌开口道,“殿下可知,若这样的事为人所知,定会对殿下的声誉有所影响。”
“本王不怕。”段渊笑容肆意,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随手拿起桌上的短刀,在袖子上割过。
袖上青竹一分为二,段渊抬眼,笑意夹杂着些揶揄:“沈经历可明白了?”
沈寂一时震惊,好半晌未能说出话。
“本王就是好这个,你不必再试探。”
沈寂思绪乱作一团,看着他那坚定的目光,一时攥着手有些无措。
他……他原真是个好龙阳的?
这……
那前世他、他怎么?
他竟喜欢男人?
……难怪从前京中摸不清段渊对女子的喜好,多少世家女子以他为梦中情郎,却不曾见他对哪一位青眼有加。
他若喜欢男人,这么多年未和诸位世家女子有纠葛便可以解释了。
只是自己前世,竟……撩拨上了一个喜欢男人的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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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沈寂:前男友弯了是一种什么体验?
第37章 欺瞒
段渊对她坦白了自己的喜好之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竟日日都在青竹院耗着。
沈寂觉着自己就像被猎户折磨的鹰,就快被他熬干了。
至于他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想来是自己前世识人不清。
好在他每周有几日是要进宫的,倒能让她清闲些。
“殿下若是回来,将前日里户部送上来的税策交予他阅过。”沈寂将内院之中一应事务处理好,侧头对谢泽道。
见谢泽应了下来,沈寂便打算回青竹院。
只是刚未走出半步,却见高阳郡主走了进来,正在门口问着侍从:“四哥可在?”
“见过郡主,殿下还未回来。”谢泽接过了话,朝她行了一礼。
慕承欢转过身来,方才飞扬的神色淡了些许下去,径直走进内室在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眼角余光轻蔑地自沈寂身上掠过,饮着侍从上的茶,神色颇为讥诮。
沈寂也不欲同她多言,遥遥行过一礼便打算告退。
慕承欢却不甚安分,在处理公务的桌案之上随手翻阅起来。
沈寂微皱眉,声音很淡地开了口。
“郡主,这里是殿下处理公事之地,郡主若是要等殿下,还是移步紫樱阁更方便些。”
“我倒是听说,四哥近日总是去青竹院,”慕承欢恍若未闻,指尖照旧移动在那些公文之上,声音倒是很冷,“本郡主也想瞧瞧青竹院到底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景色,不知你可欢迎?”
沈寂看着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移,神色沉了些。这些文书最终皆是要移交给陛下的,万一她一个不慎毁了这些文书一二,便是沈寂工作的失职。
“殿下近来事忙,故而常去青竹院寻下官,倒让郡主高看了一眼。郡主若是想去,自然随时去得。”沈寂缓声道。
“废话少说,你带我去便是。”慕承欢下巴轻扬,看向沈寂的目光不善。
她近日来怀王府中,十有八九是见不到段渊人的,一问这些侍卫,他竟次次都在青竹院。
女子的心思最为敏感,虽有些荒唐,可她却打心底里觉着段渊待眼前这个小官似乎分外关切——
从前也没见过他这般忙公务!
沈寂迎着她那如针芒一般的目光,轻点了下头,引着她去了青竹院。
青竹院并不算大,只是修缮得静雅。院如其名,满园皆植下青竹,翠意悠然,静香满庭,倒是十分幽然明净。
慕承欢随她在院中穿过小径,绕了一周这静谧院落,仍是不满意。
手指轻抬指向内室,道:“本郡主想进内室瞧瞧,你不会不同意吧?”
沈寂神色顿了下,想着房内重要的文书都已经移交给前院了,便点了头。
谢泽亦在一旁随着,心中有几分忐忑。
沈寂初来府上不久,也未真正与这高阳郡主打过几次照面,想来如今还是不能了解这高阳郡主的性情。
但他随着殿下这样久,是一路瞧着这高阳郡主的心气的,眼下都能瞧出她对沈寂的为难之意,便知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青竹院内设施泛陈,无趣得很,郡主又何必去瞧呢,不如下官带郡主去个好玩的地方,殿下前些日子在后院打了个秋千,郡主不如先去试试?”谢泽恭声请道。
“我就要进这院中,怎么?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慕承欢皱眉。
谢泽笑了下:“怎么可能呢?”
“那你拦我做甚?”
眼见拦不住,谢泽叹了口气,默默侧过身来,任她进了内室。
内室之中松木香气清淡,沈寂立在一侧,看着慕承欢审视一般得扫过这内室的每个物件。
她随意翻开几本书,草草掠过几眼便极不耐烦地随意扔在地上,不消片刻便将这内室弄得一片狼籍。
沈寂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想着任她这兴致过去,大约也不会再为难人了。
她在这内室之中翻弄了许久,瞧见沈寂没有什么反应,心中也觉得无趣起来,就在打算收手的时候,她却忽然瞧见那旁有一只画轴。
这画轴看着倒像这内室之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慕承欢眉心一动,手伸了过去。
眼见她要像糟蹋那些书一般糟蹋这画,沈寂神色微顿,张了张口。
谢泽反应更迅速些,连声道:“郡主,这画碰不得!”
他话音未落,慕承欢已经将那画展开,只瞧见画得倒好。
但她向来是无法无天的性情,眼下遭了拦,眉眼忍不住挂上厉色:“怎么就碰不得了,什么珍贵东西?”
眼下瞧见那画上人的侧脸,发现正是沈寂,她眉头皱了皱,素手微折,很快便将那画作揉在手中,眼见就要撕裂了。
谢泽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郡主慎行,此乃殿下为沈大人作的画。”
慕承欢本已将那画扯开半丝裂缝,听见这话,动作倏然顿住。
眉尖一挑,她抬眼看向沈寂,眸色有些错愕。
“你说什么?”
这……这是四哥亲自为她作的画?
四哥画技出挑,她曾经求了他许久,他都推辞说事忙,从未给她赠过画。
如今竟给这样一个小经历画了肖像?
“正是……”谢泽硬着头皮答道,“这是殿下画的,还请郡主手下留情,否则殿下知道了,恐怕是要不高兴的。”
慕承欢眉眼一沉,骤然将手中的画摔在桌子上,眼眶微红地跑出去了。
谢泽叹了口气,追上前去。
看她这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道:“郡主若是重视殿下的心思的话,从今以后还是少这般为难沈经历,殿下待沈经历……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与旁人不同?你什么意思?”慕承欢似乎觉出了什么来,瞪大了眼睛瞧向谢泽。
谢泽神色有些复杂,一时无言,垂眸没敢对上她那质疑的目光,算是默认。
慕承欢气得眼眶发红。
近来她便见怀王府上的人瞧沈寂的目光不同,也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可是这样荒唐的话,让她怎么能信?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样造谣生事,看四哥回来不撕烂了你的嘴!”
“下官也是好心提醒郡主,若是惹恼了殿下,岂非得不偿失?”谢泽叹气道。
慕承欢仍是难以置信,可细一想来却也发觉四哥这么多年从未瞧上过哪个女子,难不成真是因为偏好不同?
心间气血几乎要涌到头上,慕承欢攥紧了拳:“不可能,我不相信!”
说罢便要走,她身侧的侍女忙上前安抚,悄声在她耳畔道:“郡主息怒,这或许也是讹传,四殿下若真是好那个,这么多年早该有什么话透出来……”
慕承欢听过之后,良久都未说话,寻了个借口支开谢泽,又侧头对侍女道:“去寻小金子来。”
“是。”
侍女得令,迅速找来了一个小侍从模样的人。
小金子见着慕承欢,一低头:“郡主万福。”
他父亲曾在战场上被高溪王救过一条命,后因南迁政策而迁入京中。他初来此地便被慕承欢认了出来,一直挟此救命之恩命他为她传话,他只得照做。
“我问你,四哥可真的是喜欢……”慕承欢皱了下眉,按捺下心底的恶心道,“喜欢男子不成?”
小金子的头埋得很低,只道:“郡主如今若是知道了也莫要声张……奴才只能说,那日是殿下亲口这样说的……”
“亲口?你们没听错?”
“若是平日里或许是听错了,可前院的人却说殿下连自己的袖子都割了……这、这还不够证明的吗?”
慕承欢听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都要站不住。
“真的?”
“奴才不敢妄言。”
她身侧侍女送走小金子,才发现慕承欢的手心几乎都要被她自己掐出血来。
她吓了一跳,忙道:“郡主您别急,殿下、殿下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更何况……奴婢瞧那沈大人,似乎并不像是断袖模样……”
此言一出,慕承欢骤然转过身来。
那侍女吓得将身子一缩,只听得她问:“此话怎讲?”
侍女声音低了些,道:“不怕殿下笑话,奴婢家中表哥便是一个喜好特殊的……奴婢瞧他那模样是与常人大不同的,平素里疯疯癫癫不说,举手投足皆是阴柔模样。”
“可那沈大人瞧着虽瘦弱,却不像真喜好这个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侍女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道,“奴婢前日里陪郡主前来之时,不小心在院子中的石子路上扭了下脚,正是沈大人扶着奴婢起来的,还替奴婢寻来了药酒……奴婢私以为,沈大人待女子这般有礼亲切,应当是喜欢女子的。”
慕承欢一双眸子眯起了须臾,半晌方缓道:“你说,这姓沈的会不会是为了入朝为官,方掐准了四哥的喜好,故意假装自己是喜欢男子的?”
“郡主是说……沈大人是在欺瞒殿下?实际上并非断袖吗?”
“废话!若不是她有意勾引,四哥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四哥定是被她迷惑了双眼!”
“这……可这样的事,咱们也只是揣测,谁也不能去沈大人的心里瞧一瞧啊……”
“不必瞧,”慕承欢一双眼睛慢慢寒下来,声音缓慢,“喜欢男还是喜欢女这样的事,岂不是一验便知?只要让四哥瞧见她的真面目,便绝不会再对她另眼相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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