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哭声开始蔓延,随着撞门声的急切,像墨水洇在白纸上的黑,沾染到各处。
纪家主放了信号,也只能坐立不安地等着援助的兵马。
他先前托大,只带了些府兵。羌人的血里流淌着好战与厮杀,不是只负责一府平安的府兵能抵挡住的。
顾仪在穿云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她在看临涂释比。
正在指挥的临涂释比似乎察觉了什么,转向顾仪的方向,露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穿云,取把弓给我。”她开口说道。
穿云没有动作,等了片刻,看向顾仪的眼神。她的眼眸一向平和,是狂风摧残后依旧坚定的平和,穿云还是急匆匆地去借了把弓。
顾仪刚把弓拿到手,听得利刃破空之声,一支箭从方才临涂释比的方向飞来。
对方瞄准的是她的心口!
守在一旁的弄影反应迅速,一柄小剑挑飞箭头,惊得旁人尖叫。
“主子进屋躲着吧。”弄影劝道。
顾仪没有回答,她靠在立柱上,一指拉弦。端直燕尾,将箭搭在弦上,瞄准临涂释比的左眼。
弓圆如月,箭发如电。
临涂释比没在意这根箭,他只觉得那位贵族女子有些滑稽,妄图拉弓射人,只随意侧身一躲。
箭头从他的脸侧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顾仪放完那一箭,几乎连手都无力抬起,整个人往后倒去,幸好被早有准备的穿云扶住。
她盯着那道鲜红的血痕,等到临涂释比看向她,再露出一个艳丽的笑。
早年她爱弓箭,爱刀枪,近来无暇练习,至少还是有些准头在的。只可惜身体还是太弱了,力道不够,只是擦伤了对面人的脸。
顾仪没有回偏厅内,她方才那一箭虽没能一击打倒敌方,也给了众人极大的振奋。她就坐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手里还把玩着先前的扳指,就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艳中带煞。
不到半个时辰,第一个羌人冲进了别苑,被离得最近的陈谨一刀毙命。
温热的血溅到他的脸上,他浑然不觉,全神贯注地守着别苑的大门,谨防更多的敌人涌进来。
这是陈谨第一次亲手杀人。
从前手中的剑只是佩饰,是世家子间兴之所至会□□观赏的玩物,他从来没想过有一日,他会拔出手中的剑,刺进敌人的心口。
纪家的府兵和陈谨带来的侍卫不知不觉间混杂在一起,并肩抵挡来袭的羌人。短兵交接,厮杀声不觉于耳。
突然,外头传来响亮的马蹄声,还有禺山郡守的喊声。
“禺山军在此,羌人束手可留一命!”
众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与外头的军队里应外合,战局很快扭转,羌人死伤惨重。
顾仪吩咐弄影不必守着她,可去试试用弓箭射杀临涂释比。可他似乎已有警惕,败走之时极其谨慎,躲不过的箭矢直接拉着身边的护卫做盾牌。
顾仪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把他留在此处。
她的余光注意到纪家主的眼神,没有胜利在望的喜悦,泛着凶光。
纪家主害怕了。
他最初以为昭和长公主不过是个善于算计、下手狠辣的女子,这种权臣他见得多了,也不差一个顾仪。
可今夜,她从来没有露出过胆怯,甚至还放了一箭,伤了羌人阵中的首领。纪家主无由生出些畏惧,不惧死的人最难对付,即便能在容州境内杀了她,依旧不放心她会有反扑的机会。
顾仪没去管其他人,只吩咐弄影自行去给苏复乔装好,准备一同离开此地,回驿站去。
等回到驿站时已是接近天亮时分,顾仪已经没有站立的力气,在搀扶下回到房间,等着医者的诊断,
她这几日劳心劳力,又从高台坠落,虚脱下还拉了一次弓。医者摇了半天的头,开出温厚滋补的方子,嘱咐顾仪近几日都必须卧床休息。
“殿下!这几日说什么您都不能再累着了,其他事都由我们去做。”穿云和叫月站在床头,眼眶带泪。
顾仪也没反驳什么,很快便睡着了。
破晓时分,熹微的光穿破云层,一点一点地显出白日的亮堂堂。
容州城还沉寂着,驿站的院子里有人在低声交谈。
“苏知州,岑某知道你的意思,不仅是那句话,还有昨夜的布局。”
岑观言回想起来,只觉得昨夜那一推来得奇怪。如果苏复想置长公主于死地,他不需出声,只要不经意靠近,成功的几率会高得很多。
他不需要提前告知羌人来犯的时间,也不需要提前喊出翠岚的名字。
除非,从一开始他的目的就不是杀人。
“你在自救。”
“我是个罪人,无需谁救,也无需自救。”苏复坐在石凳旁,看破晓的天光。
“爱欲会成为软肋,会成为负累,却舍不下。迎风执炬,狂风来时的结局,便是被焚烧成灰,如此而已。”
天光乍破,又一日晴。
第21章 人间
顾仪在做梦。
红墙朱瓦,院内深树,树下有两个孩童。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出,洒在树边,剪影覆在一旁的书上。
“阿仪,温书太无趣了,我们出去玩吧!”男童开了口。他看着不大,眼眸清澈,正是贪玩的年纪,对着一侧的书本唉声叹气。
“父皇要知道了肯定得生气……还有太傅,怕不是会直接打你一顿。”小女孩灵动娇俏,穿着玉色芙蓉穿蝶对襟襦裙,从衣裳到首饰,无一不精致。
是十岁的顾仪。
以及十二的纪怀枝。
先帝膝下无子,对长女尤为宠爱,赐的封号是千挑万选的“昭和”,还特地从重臣子女中挑出几位聪慧周正的,作为公主伴读。平日里与公主一同在琅嬛院里读书,也常常一起嬉闹。
顾仪以局外人的姿态看着过去。
那时的纪怀枝还是少年心性,不爱读书偏爱玩闹,经常撺掇她一起去各处玩耍。而当时的她,看着纪怀枝是一群孩童中最出挑的,总归存了些比较的心思,每每遇见都想着压他一头。
纪首辅又是当初先帝亲手指给她的太傅,一来二去,两人也熟络起来。大宁对男女大防看得没有前朝那么重,长辈也不太约束,任由他们俩亲近些。
那日自然也是如此。太傅又布置下不少课业,还说了第二日要来检查。
纪怀枝依旧不肯安心读书,带了些哀求的语气:“阿仪,我们一起出去吧!”
他像是想起了些有趣的事,语气变得兴奋,“那日我一个人发现了个地方,可以翻/墙出去,到京城大街上去!”
“好阿仪,你就陪我去吧,你肯定没去过外头的街市,可有意思了!”
幼年的顾仪有些心动。
她幼年老成,喜欢争强,也不愿辜负父皇母后的殷切期望,每日都在用功读书。偶尔闲来会看着朱红的宫墙,她几乎没有从皇宫走出去过,只能从书上读到些文字,想象京城街市的繁华景象
“流水车马,新声巧笑,花光满路,喧喧城外人。”
宫墙是肃穆的,来来回回的宫人不会停下说话,也没有流水的车马和摩肩擦踵的人。她想象不到街市该有的景象。
于是,她同意了。
纪怀枝飞快地冲向先前寻到的一处围墙,大概是因为雨水侵蚀,此处的墙根更低矮些。
他用手抠住粗糙的树干,爬上墙侧高大的柳树,双脚在树枝上借力一蹬,灵巧地翻上墙头,招呼着顾仪快些,免得被巡逻的侍卫发现。
幼年的顾仪虽练习过弓箭马术,却从未做过翻/墙的事。她小心翼翼地捞起裙摆,学着纪怀枝的样子,抓住树干上凹凸不平的表皮,想爬上柳树的枝叶分叉处。
可惜,她总是从树干上滑下。
她不由得有些焦急,既为爬不上树,也为在这等小事上输给纪怀枝。
纪怀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催促,就在墙头上蹲下,等顾仪自己找法子上来。
幼年的顾仪还是聪慧的,跑去找了个废弃的小几,踩在上面,手扒住墙上的草木,终于露出了半个头。
纪怀枝伸出手,拉她上去。
顾仪看着幼年的他伸出手,有些恍然。
那一幕在她记了很久,不管他如今是何模样,记忆总是会停留在那里。
当日的少年伸出手,映着远处的黄昏颜色,笑得张扬肆意。探出半个头的她远眺,可以远远地望见京城里的万家灯火,听见喧闹的人声。
正好是日薄西山,最有烟火气的时刻。
她抓住纪怀枝的手,终于上了墙头,然后学着他的动作,闭着眼跳下。风声急促,她还没来得及产生害怕的情绪,脚已经踩上了坚实的地面。
纪怀枝言笑晏晏,嘴里不停地说着街道上的热闹:“阿仪,我们去西城吧!那边我熟得很,到了晚上会有杂耍班子,还会喷火呢。还有卖蒸糕的小贩,父亲不让我买,不过我偷偷买来尝过,很好吃!”
幼年的顾仪新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跟着纪怀枝在街巷里穿行。目之所至,处处是琳琅,看得她眼花缭乱,一不留神便跟丢了前头跑得飞快的纪怀枝。
她凭着记忆,选定了一个方向,想找到他的身影。
顾仪清楚地知道,那日她走错了,去的不是西城,而是南城。
整个京城最贫穷的地方,画卷般展开在幼年的顾仪面前。
她走的路逐渐变得坑坑洼洼,绣鞋上溅满了污浊的泥水,繁华的街市消失了,灯火也消失了。
穷人家的夜晚是没有灯的,油钱太过昂贵,是奢侈的享受。日暮时分南城已经没有什么人,还在外头走着。
锦衣华服的小女孩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极为显眼,不少眼睛盯上了行走的钱袋子,蠢蠢欲动。
幼年的顾仪已经有些警醒,随时准备着躲闪。随后,斜刺里冲出个荆钗布裙的女子,一把抓住顾仪的手,就往南城里头走去。
女子数落着身边浑身绷紧的女童:“丫丫你哪里搞来这么贵的衣裳,等回家还不赶紧脱了还给人家,这么晚还在外面野,不怕被狼给叼了!”
说罢,她凑近身边的孩子,低声说道“小孩别怕,这里危险,我等会儿把你送出去。”
顾仪抬头看她的眼眸,很纯粹,不带一丝恶意,虽然还是带着警惕,总归是放松了些。
女子带着她到了最里侧的茅草屋,顶上漏着风,里头干干净净,除了一床被褥什么都不剩。
“姊姊,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生活的吗?”顾仪听见曾经的自己天真地发问。
是啊,她读史读到先朝四十二年,因天灾大宁八州遍地饿殍,易子而食,只觉得荒谬,去问父皇,父皇没有回答。去问太傅,太傅只是笑着给她换了本书。
直到那日,纪怀枝带她出了宫墙,她又走错了路到了南城,才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人间。
除了宫墙内的玉盘珍馐、锦衣华服,还有更多的人在劳劳碌碌一生,再拼命挣扎,过完今日愁明日愁的一生。
从街道上把她拉回来的女子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温柔的笑意,“是啊,我们都是,没有知识,没有钱财,连勤劳的方向都没有。幼年学着劳作,中年拼命劳作,老年尽力走得早些,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穷苦人的子女依旧穷苦,愚昧的人依旧愚昧,高高在上的依旧高贵,不肯低头看一眼低处,不一直是如此吗?”
她温柔的话里带着刺,幼年的顾仪听得懵懵懂懂,只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22章 日月
“那我能帮到你们吗”幼年的顾仪仰头问身边的女子,表情不似一般都孩童,沉郁凝重。
“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想这么多。”女子不理睬她,收了刚才的话头,转向越来越晚的天色,看着漂浮不定的云彩。
顾仪迈着小步走到她身旁,听到女子的低语:“要是你以后能站到高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萤火之光,只可点亮小处,皎月之光,方能将光辉遍洒旷野。
女子察觉到她的靠近,摸了摸她的头顶“这与你无关,是我太强求了。”
那时的顾仪不明白,只能不断去学习,比以往更加勤奋,把当日的话记在心底。
现在的顾仪,在梦里回答了女子的前一个问题。
“要是你以后能站到高一点的地方就好了。”
“我会的。”
不仅要做夜间的皎月,还好做白昼里的红日,日月为昭,不负其名。
大梦一场,梦醒之后,恍然如昨。
睡醒后身子愈发沉重,没办法直起身来。顾仪依旧躺着,想起当初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子——她是个很奇怪的人,清醒中带着些蔑视,看世事看得透彻。
后来顾仪再派人去找过那位女子,却再都没有过消息。
蕉叶覆鹿,再寻时鹿已不知所踪。
顾仪只能记着她做过的承诺。
远大来说,去站到更高的地方,去改变低处的一切,去挽救千千万万个如京城南城一样的地方,去教化万千百姓。
目前来说,把容州的事解决,交给容州百姓一个答案,还有——改田制。
顾仪还在思索着改田制的入手之处,有人叩响了外头的门。
“进吧。”顾仪回答。
进来的人是岑观言,满脸倦容,依旧在强撑着来拜访。
“还请殿下保重身体,为长远计。”
岑观言看着卧床的顾仪,她脸色苍白,像随时会熄灭的火焰,脆弱得令人害怕她的陨落。
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上头的话,说完有些后悔,他没有立场劝长公主为长远计,突然的劝慰显得没有分寸感。
他低下了头,不敢看人。
“多谢岑卿了,本宫不便起身,还请见谅。”顾仪笑盈盈地开口。
“本宫有桩事想交给你,不知岑卿意下如何”
“殿下说便是,臣定全力以赴。”他回答得坚定,眼神也坚定。
“回京后也该论功了,本身外调便该提一阶,禺山太守,你可愿接”
顾仪收敛了笑意,神色凝重。她试图望进对面人的心里,看清他所想。
随后听见清朗的男声,沉着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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