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郡守将死一字说得很轻巧,明明重如泰山的大事,仿佛轻如鸿毛。
午后的攻势弱了很多,不少羌人的伤口开始溃烂,失去行动能力。
同姨征得允许后也上了城墙,冷眼看着下面堆积的尸体,也不说话。
岑观言向她道谢,她只是摆摆手,没有理会。
“岑大人不忍心杀人,又为何守城?”她饶有兴致地发问,像是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具,要问个清楚明白。
“同姨,我心不忍,不忍为生命消逝;我举屠刀,为护满城百姓。两者并无矛盾之处,若只能以杀止杀,我便为执刀之人,如是而已。”
岑观言在守城战刚开始时思考过,也茫然了一段时间,最终才明白过来。
他细细地讲给同姨听,得到她的一声轻笑。
两人正在攀谈之时,有士卒匆匆忙忙地跑上女墙,汇报道:“城中有多名百姓出现中毒症状!”
岑观言向方郡守说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地赶到暂时安置病患的地方。
十几个百姓满脸菜色,捂着肚子“哎唷”地躺在只铺了一层薄稻草的地面上。
“查了近来所吃的饭食吗?”岑观言询问着一旁的纪月瑶和郎中。
“查过了,病患没有吃过相同的食物。”纪月瑶一脸凝重地回答。
岑观言思索着脑中看过的古籍,又想到一个可能的来源:“去查一查水源!”
郎中领命后迅速地赶往流经禺山的唯一一条河流,城内的饮用水源都是从河里取水,经井口打起后卖到各家各户。
一刻钟后,郎中一脸愤恨地回到了原地。
“大人,有人在河水中下了毒!”
岑观言心里已有预料,待得到结果时还是有些难以言表的怒气。
临涂释比在以眼还眼,岑观言在田里燃起的毒烟,香料里隐藏的毒,箭矢上淬过的毒,都被他记在心里。如今在全城的饮用水里下毒,是彻头彻尾的报复。
他在嘲弄,把所有人逼到绝境,还要肆意大笑。
“先通知百姓先不要使用井水,麻烦郎中和纪小姐看看能不能找出解毒药来,若找到还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岑观言只能先平复心情,把百姓情绪安抚好,分配任务下去,再回到城楼上。
临涂释比站在阵前,绿色的瞳孔中满是残忍的笑意。他心情看上去极为愉悦,唇角的笑很明显。
岑观言喊来传令的士兵,让他照着纸上的话大声说道:
“羌人士兵们,我希望你们能听我说几句话!”
“凡人皆有兄弟姐妹,何必在此拼杀!若是求中原特产,我们可以互市。
想想还在家中盼你们归去的父母亲人,想想人生中还有多少未竟之事的遗憾,何必如此呢?
你们的羌人王在阵中安稳度日,等着收获最后的胜利,而你们在阵前拿命去填。
如果城破我们即便自焚也不会留下一丝一毫的财物!”
好几个嗓门大的士兵在城墙上不断地重复着这几段话,声音清楚地传到了还在攻城的羌人耳里,他们的动作忽地一顿,有些沉闷起来。
临涂释比怒而拔剑,威慑道:“羌人的勇士们,所有同族的生命都属于神灵,不遵从神灵的旨意,所有人,都不会得到神灵的宽恕!”
虽然士兵们依旧向前,但面上都有些愁苦之色,士气也弱了不少。
羌人部落信仰神灵,以海东青为图腾,沙蛇、狼为神灵护法,为神灵可奉献财富乃至于生命。
临涂释比之所以能登上王的位置,是因为母狼的认可。
但在确切的生死和传说为神灵转世的王日复一日的暴虐下,他们动摇了。
神灵的宽恕遥不可及,但眼前尸体层层叠叠,都是曾经并肩的战友。
临涂释比暴跳如雷,只能不住地用言语威胁着。
岑观言在城楼上松了一口气,总算是能多缓些时日。
两军交战,攻心为上。禺山满城百姓痛恨羌人之至,群情激奋,便是拼上自己的命也要杀尽来敌。羌人士气已经开始低迷,如此一来应该能撑住。
天色渐黑,地平线的黄沙没过最后一丝如血的残阳。西北的夜里极冷,薄暮昏昏,寒意透衣。几只孤雁掠过苍穹,雁痕顷刻后消失不见。
城楼上不敢点灯火,害怕在夜里成为羌人弓箭手的靶子。羌人也歇了下来,整日的攻城战使士兵极其乏累,即便有首领耳提面命的警告,还是有人打了瞌睡。
歌谣飘荡在空中,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还是上午城中女子哼的那一首。
“郎啊郎,等郎来回乡……”
轻柔地,似羽毛在每个人的心尖打转,勾起满心的怀乡之情。
临涂释比禁止了所有羌人的传唱,还是防不住有些士兵在私底下偷偷唱着。
唱着唱着,想起家中的妻子,还苦苦地等着他归去,随后满脸是泪。
深夜时,一列黑影从城里钻出,绕过熟睡的士兵,奔向了存放粮草的地方。
第33章 胜利
羌人阵营里骚动忽起, 被耀眼的火光和燃烧时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不少士兵还在半梦半醒之间,提着刀枪冲进存放粮草的营帐里。
放火的人已消失不见了, 只有火焰依旧摇曳着,一盆一盆的水泼过去, 也无济于事,只有燃尽的灰烬,和泛着尘色的水在地面上聚着。
粮草烧了个大半,临涂释比亲自提着武器追到营帐外, 只看见一列黑影从禺山城墙上借着吊篮升了上去。
他目力极好, 提弓射箭,奈何距离太过遥远, 箭矢还未触及到人就已无力地落在了地上。
气喘吁吁的方郡守坐在城墙根上歇着, 岑观言披着件外袍, 来寻他说话。
“方兄, 你也太大胆了, 也不与我商量一番。”岑观言有些哭笑不得, 无奈地瞥了一眼。
昨夜月色也算皎洁,实在不是个适合夜袭的好时候, 偏偏方郡守带着一队人马出城, 去烧了羌人的粮草,好在羌人守夜的士兵因疲累和思乡放松了警惕,让方郡守得以全身而退。小甜柚敲可爱
“观言贤弟,有所冒险才能有所得, 若死也是我的宿命。”
方郡守一夜没睡, 眼神里都透露着疲惫,笑着看向外头的羌人营地。
那里灯火通明, 不断有身穿甲胄的士兵进进出出,临涂释比站在营帐前,对着底下的将士训话。
岑观言:“羌人粮草烧毁,如今应该在忙于调粮之事。我们应当还能多撑几日。只要等到朝廷援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方郡守还有些不满足:“若是有机会,我能进临涂释比的营帐,一刀了结他就好了。”
“方兄下回可不许再如此冒险,我就是个文官,也拦不住你,但至少知会我一声,好派人接应。”
岑观言与方郡守继续商讨着今日守城的方针,因无法出城,箭矢的损耗实在是太快,昨日靠金汁这种偏门方法还算抵挡了一时,天刚有些微微亮,羌人又开始了今日的攻城。
城门摇摇欲坠,城里的守军只能拿木材铁器堵住,城墙上的士兵四处环绕着,唯恐羌人乘其不备冲上城墙。四周全是冲锋的羌人,不断地变换着重点攻打的薄弱处。
岑观言受昨夜放火烧粮的启发,吩咐士卒寻来包扎伤口用过的废布,再淋上火油,点燃着丢到城墙下。火焰燃烧得极为剧烈,借着今日的风势,急速蔓延着,把城墙都熏得漆黑。
一时间攻城的羌人士兵惨叫声不绝于耳,烧灼的味道随风飘散。
岑观言不愿闭目,睁着眼睛看着下头一个年轻的士兵衣物被点燃,在地上翻滚着,最后浑身焦黑地卧倒在地。
临涂释比很快调士卒拿来了水,浇灭周遭的火焰,可惜已是死伤惨重。
攻势略微有些舒缓,片刻后又有更多的士兵投入到了攻城战中,声势愈发浩大。
“方兄,这人数似乎有些不对劲。”岑观言注意到异常,询问道。
“是有些,第一日攻城的大军没有这么多,我估计临涂释比又调了些人过来,想尽快攻下禺山城。”
两人正说着,有一只白色的鸽子从空中掠过,跌跌撞撞地飞进城墙里,然后一头栽在岑观言手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是白色,也不尽然,羽毛上沾满了泥土,展翅时有些歪歪斜斜,岑观言捧起一看,才发现它的脚爪上抓着琉璃制的小管,里头装着卷起的纸笺。
“大军行近,勿急。”简短的几个字,落款是“昭和”二字,笔画带着锋利,是闺中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读之却有金石碰撞之音。
和她的人一样,棱角分明,他内心波涛千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
“长公主传信,援军在路上了。”岑观言装作平静的模样,将纸笺递给方郡守查看。
方郡守欣喜若狂,险些栽倒在地,抓着岑观言的肩膀晃了又晃。
“方兄,其实我还有个更大胆的想法。”岑观言抿着唇,试探着开口。
“回信给殿下,大军直攻羌人王庭,我们继续守禺山。”
眼下临涂释比为攻禺山,调离大量兵力围城,王庭正是空虚之时,若以大军直取王庭,定能使羌人元气大伤。
但若是如此行动,禺山城会承受极大的压力,重兵强攻之下孤城极易失守。
临涂释比会把所有怒火诉诸于城中百姓身上,岑观言有此念,也不愿拉上全城百姓作为筹码,他无权做此决定,却还是说了出来。
“观言,我可真是心动啊……”方郡守苦笑一声。
那胜利的果实在太过诱人,险些让他失了分寸,押上禺山的安危去搏一搏。
“不知来的援军有多少,若能分兵最好不过。可信鸽一来一回,还不知会不会延误战机。”
岑观言想提笔写回信,才想起城中已没有纸张了。这几日的告示一时辰一换,毛笔都被写秃了。
他撕下一节衣袖,随意拿起地上的炭棒,一笔一画端正地写着回信。
“可分兵,攻王庭。”
岑观言将写着字的布卷起,塞进信鸽脚爪下的琉璃管。
鸽子被驯养得极通人意,蹭了蹭他的手掌,又展开翅膀飞出了城墙。
白色的影子刚飞到城墙外时,一支利箭射出,信鸽哀鸣一声落到了地上。
临涂释比收起弓箭,挑衅地一笑。
“消息是传不出去了。”
岑观言不知该怎么反应,先下了城墙,将百姓聚到一处。
城中的粮食已接近用完,百姓都自发地省下口粮,给守卫禺山的将士们,现在疲累地靠在一起,面露菜色,唯有眼神还充满斗志。
“已接到消息,朝廷的援军很快就会到,大家再多撑一下!”
人群中有一瞬的寂静,随后是激烈的欢呼声。欢呼后大多人都没了力气,但至少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
“岑太守,这是真的吗?”
纪月瑶缓缓走来,有些疑惑,低声问道,跟在她身后的同姨笑而不语。
“自然是,消息准确。这些日子多谢纪小姐照看伤兵,制作毒箭了。也多谢同姨的金汁之法。”
岑观言鞠了一躬,微微俯身行了个礼。
“岑大人就不想问问我是谁吗?”同姨带着她惯有的神秘笑意,猝不及防地开口,直视着他的眼眸。
岑观言依旧平静,“同姨不必试探我,若你有害大宁、害百姓之心,我才会想知道问题的答案。目前没有,我又何必追问旁人的秘密?”
日头升到了最顶端,灼热地照耀着大地。
羌人突然发疯似的,几乎不要命地猛攻着城楼,城内的箭矢也用尽了,金汁和火攻也挡不住敌人猛烈的攻势,他们先前还会在战友死时有一瞬的停顿,如今只是一具冲锋的木偶,没有一丝的波澜。
局势剑拔弩张,禺山危在旦夕。
瞭望的士兵吹起了号角,呼喊着守城的将士们拼死一搏。岑观言也抽出了一柄剑,横在胸前,时刻注意着即将被冲破的城门。
方郡守已经下了城墙,守在将破的城门口,手中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用于杀敌,也用于自尽。
忽而,有更大的号角声响起。
负责侦查远处敌情的士卒以为自己被正午的日光晃了眼,才虚构出远处奔腾而来的军队,其中有“宁”字旗飘扬。
他揉了揉眼睛,惊觉这不是幻觉,以平生最大的声音喊叫着:
“援军来了!”
援军离得越近,号角声越大,原本已有些颓败的禺山守军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武器捅进敌人的胸膛。
岑观言缓慢地放下了手中的剑,与方郡守一同指挥着,让城内守军与城外将羌人阵营包围的援军里应外合,战局很快被扭转过来。
临涂释比心下明白大势已去,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武器,指挥着向左突击。
随后,他素来最忠心的随从,用一柄匕首刺进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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