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景也赏够了,殿下再看看,我便不多留了。”她下了城墙,正撞上来寻顾仪的岑观言。
岑观言有些惊诧,“同姨为何在此?”
“不过与殿下相处甚欢,聊了几句,大人何必用警惕的眼神看我?”同姨摆了摆手,示意岑观言上前,自己转身离开。
岑观言仰望着城墙上的人影,她靠在先前他守城时站的位置,也夜色显得有些寂寥。风吹缓袖,廖廖如孤星,仿佛会随时羽化而登仙。
长公主在他面前总是强大的,朝服端庄,带着惯有的笑和运筹帷幄的神情,每句话似乎都隐含着深意。
宛如初见时,眼尾飞扬,眉目姝色,漫不经心间衣袂下拂起云雨,拂皱一池春水。
他在离台阶还有几尺时停住了脚步,低声唤了一句“殿下”。
顾仪听见声音,缓缓回头,见是岑观言,扯出常有的笑容,示意他上前说话。
“岑卿寻我可是有事”
“恕臣僭越,殿下有心事时不必强笑的,皱眉也好,流泪也好,都比郁结于心强些。”
岑观言望向顾仪的眼眸,其中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他总是希望殿下能放松些,不必时刻都撑着。
顾仪收敛了脸上的笑意,“本宫会记得岑卿所言的,只是很久前便不会流泪了。岑卿不会觉得流泪是弱者的表现吗?”
岑观言:“那臣该羞愧了,我曾为素昧相识的死者哭泣,也为前几日死在战场上的所有人流泪。欣喜可哭,悲怨可哭,泪为七情五志之现,何必与其他挂上干系”
顾仪第一次见到岑观言如此敏捷的回话,觉得有些好笑,拉回到正题:“行了,岑卿快说正事吧。”
岑观言略一稽首,开始详细讲述吴氏及吴苦的事。末了踌躇不决地添了一句:
“当日情况紧急,便擅自答应了吴氏的请求,若有考虑不周处,还请殿下责罚。”
顾仪手指轻叩着栏杆,思索着今日所见。
“今日我在羌人逃窜时的方队中的确见到了一名女子和绿眸的幼儿,跟在临涂释比的贴身侍卫身边。”
“临涂戈野心膨胀,临涂释比残暴凶狠,要说,也在意料之内。本宫只是没料到临涂释比会死得如此轻易,死在他最信任的心腹手里,最后连头颅都送给了我们。”
岑观言想起这几日攻城时临涂释比完全不将人命放在心上,也点了点头。
“殿下,看来临涂戈会是想拿吴苦当傀儡,名正言顺地掌控羌人临涂一支的势力。那他们母子的平安应该是能保证的。”
顾仪忽然靠近了些,看向他的眼,“岑卿不怕吴氏只是为了逃出禺山编造的谎言吗?女子向来惧怕疼痛与血腥,最爱以谎话欺骗,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臣还是会看人的。这与男女无关,殿下也是女子。”
岑观言心下一惊,也不敢躲闪,只能看着对面的那双眼眸,里面倒映着他的脸,后头是遍布星点的夜空。
“况且本就没有什么女子便会如何,狡诈贪婪恶徒有男有女,坚定良善者也有男有女,男子如方郡守,守城的诸将士,女子如刘瑶小姐,再如……殿下。”
顾仪轻笑着,岑观言能分辨出这是个真心的笑容,然后她启唇道:
“岑卿可真是会说话,只是看人,你还不够准。人生来便有恶意藏于心,只是有人现于外,有人隐于内罢了。”
“算了,按时辰算如今应当早就放衙了,不必一直谈公事。”
顾仪退了一步,倚靠在栏杆上,手指向夜空中的一颗星:“岑卿才学渊博,知此星名吗?”
岑观言顺着她纤细的指尖看去,一颗明亮中略显些黯淡的星点在发光。
“臣猜测,是陨,此星在天中荧荧,落地为石,其色如铁。”
他在翰林时翻阅过许多古籍,天文星象都有涉及,虽不信天星与人事间有何关联,但星海浩瀚,多了解些知识总是好事。
“这颗陨星应当最近不会坠落,其余的臣也观测不出来了。”
“那便多谢岑卿指点迷津,夜深寒凉,该回了。”顾仪叹了口气,不再去管那颗陨星,下了城墙回驿站休息。
驿站有些透风,夜里的寒气透窗而来,风声入耳,刺耳如狼嚎,倍添几分萧瑟。
穿云早早地备好了厚重的被褥,顾仪则吩咐她将多余的送到城中百姓处,留一床自用便可。
一夜无梦。
第35章 复苏
晨间微光几缕, 斜照城门,映得长影向西。
今日天气晴朗,天光亮得早, 人也醒得早。
街道上人来人往,喧闹的人声一点点扩大。城门口的施粮棚前秩序井然, 百姓们排着长队领取救急的粮食。熟人见面,再寒暄一两句家中的琐事,问问前日里的守城战有无损伤。医馆的郎中换成了随军的医者,为受伤的士卒和中毒的居民诊治。
河流里的毒也解了, 恢复了先前的澄净, 井里打出的第一桶水被洒在地面上,等水渍彻底干燥后, 围观的百姓都欢呼起来。
城门外新多出了一排小土包, 插着容州漫山遍野开着的八瓣梅, 红紫色鲜艳夺目, 在阳光下安静地枯萎。
顾仪出城散心时远远地望见一大簇的花, 有些疑惑地问着身边的岑观言:“岑卿, 那边的是何物?”
“守城战后的新坟,插着的是禺山百姓祭祀用的八瓣梅。”岑观言神色有些凝重。
“因死生太过频繁, 禺山人用鲜血和艳丽的花朵祭献给死去的人, 花是随处可见的八瓣梅,血是战场上滴落的热血,也不必立碑,只在城门口埋一件生前的物事, 再挂个木牌写上姓名与逝日便可。”
一城之隔, 城内是新生与复苏,城外是坟冢与死亡。
顾仪无言, 在城外折了一枝六瓣梅插在最前头的土包上,随后便回城了。
许多事务还需要处理,关于战死士兵的抚恤,百姓的赈济等等,岑观言忙得马不停蹄,几乎没有喘气的时间。
方郡守帮着他处理些军队相关的杂事,歇息时凑到他跟前,递了件东西过去。
“观言看来没多久便要走了?”
岑观言本次功勋卓著,调回京城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祝语,只能寻了个工匠,拿真正的狼毫做了支毛笔,赠予岑观言当临别礼物。
“可能吧,我也不知具体是哪日。”岑观言手上还是没停,批复了一张公文告示。
方郡守有些惊讶,“观言与长公主殿下看着挺亲近的,今日清晨还陪同殿下去散步,竟都没有问上一问?”
“不过我也没想到长公主是如此人物,不过才桃李之年,心思便如此缜密,这几日禺山多亏了殿下带来的粮食和药材,才得以迅速恢复。”
“殿下于我有座师之情,提携之恩,陪同也是尽地主之谊。”
岑观言辩解着,话里带着撇清的隐含意,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殿下自然是极为出色的。”
他幼时爱去酒坊里看人酿酒,粮食蒸熟加酒曲,再埋入地底,也不知要窖藏个多少年,才能成一坛醇厚的佳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斯人隔云端,地上尘贪图其洁白孤高,却口不能言。
他把心思深埋,像树下埋的旧窖酿,在时光的催发下一点一点发酵。
岑观言不知什么时候能挖出那坛酒,也不知会酿成一坛美酒,还是一瓮苦水。他不清楚答案,也没去想过如何将现今的淡味强扭成甘甜,从一开始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城里又忙碌了几天,总算是等到了张肃带领的另一支军队到达禺山。
这次前来迎接的变成了长公主,在城门口迎着甲胄在身、血腥味未消的大军。
本次援军到齐,才坐下合算起禺山一战和张肃直捣王庭的功绩,先提前报给朝廷,等回朝时再一并奖赏。
晚间的庆功宴上,张肃难得多喝了些酒,把宴席上的人一个个夸了一遍。
他满脸通红,笑得喜逐颜开,丝毫没有战场上的杀伐之气,饮了酒后外袍也脱了,鼻里喘着粗气,已经醉了大半。
“殿下这次的计出得妙,张某人从来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一仗,王庭里尽是些老弱病残,守王庭的那几个王族,自己都打了起来,这战功简直和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顾仪安心坐在主位上,吩咐侍女又递了坛酒过去。
“观言,是吧?你要多注重身体啊,脑袋这么好用一定得多活几年!若是身体不行,随时来找我,我送你去军队里操练一番!你要不是文官,都想问问你从不从军了?”
岑观言满脸无奈,有些手足无措,被醉酒的张将军拍了一巴掌在肩上,真有些站立不稳,还得一边搀扶着晃晃悠悠的张将军,免得他撞上桌角。
“方老弟,我以前就听过你的大名,难得一见,多喝点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郡守倒是欣喜得很,他也多日没喝酒,索性拎着坛子坐到一起喝了起来。
两人越喝越多,话也越来越不着边际,被随行的副官拉下去醒酒。
宴席上剩了岑观言、顾仪,以及随侍的其他官员,面面相觑。
“接到消息,临涂一支羌人昨日险些四分五裂,临涂戈以拥护天神之子为名,目前还是占着上风。但临涂释比那几个兄弟也不会善罢甘休,至少几年内都无暇威胁大宁边境了。”
顾仪晃着杯里的茶水,换了个话题。
她已很久没有饮酒了,在幼年时的宫宴上,先后偶尔还会逗弄她,拿筷子蘸些果酒给她沾沾唇。再后来,是为了避免醉时失态,到现在,是不能。
她的身体状况摇摇欲坠,茶都只能少饮,更别说酒了。
其他人开始攀谈起行军路上的趣事和此次难得的大捷,欢声笑语又溢满了整个大厅。
顾仪坐在主位上,微微侧着头,双手托腮,居高临下地看着底下的人聊得开怀大笑。
忽而,一只白瓷杯递到她面前,“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顾仪抬头撞进一双真挚的眼里,下意识地轻啜了一口清茶,举杯回了一个笑。
“祝福寿绵长。”
面前青年眼里有星光闪烁,声音不如初见时清朗,更沉着了些,唯有祝福一直是真心的。
他的眉目温和,从未沾染过戾气,即便刚度过一场大战,身形愈发的瘦削,还是带着笑意送出了祝福。
石间清泉淙淙而流,磐石定而不转,他如今更像磐石,有风雨无转移的坚韧。
“祝青云直上。”
顾仪知道那杯茶里他想说的话,回的祝词掷地有声,却有一瞬间不敢再看他的眼眸。
晚宴结束后,醉酒的人踉踉跄跄地被搀扶着出门,方郡守和张将军还在商议着那日适合结义兄弟,其余人也是满脸的喜色。
顾仪在大厅门口与岑观言分别,她带着穿云向前走了一段路,听见城里的喧闹声,回头看了一眼。
夜里有风,吹乱树影,参差披拂地映在窗前。城里的百姓点起了灯,灯火泛着暖光,比冷淡的月光更浓烈。远处的孩童在抬头数今晚稀疏的星,数哪一颗是前日里逝去的亲人,大声喊着没处说出口的祝愿。
岑观言还在方才分别的树下,一身青袍立于街前,依旧挺拔如竹。
他在她回眸时猝然收回视线,转向身边经过的百姓,像是在询问着最近的生活如何,只有垂下的指尖还在轻轻颤动着,贴在革带的一侧。
顾仪回到驿站时,刘瑶已经等候了很久。
她在长椅上坐立不安,见到顾仪回来时,猛地站起身来,跪倒在地上。
“殿下,我愿和您一同回京城。”
顾仪轻笑着回答:“本宫答应你的请求,但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她像在和刘瑶对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从来不是个良善的人,作为我的属下,你可能会需要做很多你不愿做的事,失去你现在自由自在的生活,或者有更严重的后果。”
顾仪仰头看天,“我行于刀尖之上,做世俗不容之事,还可能迎来满身骂名。”
作为女子,大都是苦的。
“民女愿跟随殿下。”刘瑶的目光坚定如故,像那日决定逃离纪家,逃离即将套在她身上的枷锁时,一样的坚定
剥离甜蜜的外衣,生活苦涩而无趣。她曾被束于高阁之上,作为一件不怎么精心包装的礼物,等待所谓父亲的垂怜和结亲者的挑选。
后来她亲手斩断枷锁,在容州各地行医游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直到见到长公主殿下以后,才察觉她想拥有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许多从前不敢想象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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