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 城中客栈应已在局中。敌手疏于防备, 故先以弄影替掌柜,再以穿云替自身, 反手将纪怀礼一步。
可惜按照纪怀枝为人, 即便已失去对局势的掌控, 他也不会听从安排。
东郊矿山, 必然有诈。经审讯假扮掌柜的女子, 也只知道东郊处不过是废弃的矿场, 其中的矿材已被采尽,只是个空壳而已。
真正的矿场与被绑去的百姓还不知在何处。
过了今夜, 只要流枫郡守坚持继续以重兵把守矿山, 顾仪也只能与他僵持,等得朝廷援兵来,又不知要拖多长时间。
即便东郊是陷阱,顾仪也只能闯上一闯。
靠近东郊后, 她抬头远望, 能看见山体上裸露的赭色和坑坑洼洼的表面。坑洞是石锤斧凿的痕迹,开采铁矿的工人以此为入口, 需费上许多力气,才能开凿出深井,下到地下近十尺处继续采矿。
稍有不慎,从地面直接坠入矿井,便会落个半身不遂的下场。
顾仪放缓了脚步,却是绕到了山体的背面。还平缓的半坡上坐落着不少茅草屋,看着是先前矿场中人暂时居住的地方。
她随便选了一间,推开已落灰的门,房间里的物事也结满了蛛网,显然此处许久没有人涉足。
桌上却印着三个指印,在满桌的灰尘中极为明显,就像是特意拓上去的。
顾仪环绕了一圈,只在角落里找到一块残缺的布料,直接将桌椅全部擦拭了一遍。虽还有些污垢,也比最初的废弃模样好了不少。
她又从抽屉里翻出了纸张,索性安然坐下,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膝盖,读着纸上语句混乱的文字。
写下这些文字的人似乎极为绝望,且不通文墨,字体扭曲,句不成句,只有几个字依稀辨认得出。
“怕”、“逃”、“死”。
顾仪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放下纸张,喉头似被梗住,连一口气都叹不出来。
忽而地头传来声音,轻微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是石子坠地的响声。
她重新推开门 ,只来得及瞥见一抹黑色的人影闪过。山上无草木遮挡,能很清晰地看到那人逃离的方向。
顾仪快步跟上,被一路引着,绕回了最初上山的路口,半坡上有个极深的矿坑,黑影消失在洞口。
她环顾着四周的景象,却是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顺着洞口边的墙梯小心翼翼地攀爬下去。
月光难照底处,只能借着墙上剩余夜明石的光亮照明。
下到坚实地面时,顾仪从梯上跃下,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抛进口中,才仔细地观察周边的环境。
四周都是挖开的泥层,上下的吊绳和墙梯还靠在一侧。地下的矿道错综复杂,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失在其中。残留的小块铁矿堆积在地上,边缘处似针,是黯淡的褐红色。
顾仪露出一抹笑,最后将目光落在停下的黑衣人身上。
黑衣人影终于回过头来,面上是笑意温和,却更显得可怖,似蕴含着扭曲的恶意。
“阿仪,好久不见。”
“纪怀枝,你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如今像阴沟里的硕鼠一样见不得光,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顾仪以冷淡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人,没有一丝惊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坐下来说说话吧,上次只有我们俩,还是接近七年以前了。”
纪怀枝揭开掩饰面容用的三角巾,却不慌不忙地坐下,招呼顾仪一同说说话。
“毕竟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闲聊了,阿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唤人唤得缱绻柔情,连他自己都快相信他用情至深。
顾仪离他三步远,不近不远。
“本宫与你,从来没什么可聊的。”
忽而有急促的响声,矿井口处碎石滚落,一整袋石头被人倾倒下来,哐哐当当地砸落。
“你的帮手都想杀你,果然积怨太深。”
顾仪侧身过去,顺着矿道的另一端躲避头顶砸落的乱石,讥讽道。
“何咏是个蠢货,他应该趁此机会离开流枫郡,改头换面。”
“可他恨你,你不懂别人的恨,恨意深重到可有忽略自己的安全,也要将痛恨的人送进黄泉。何咏记仇,更是如此。”
即便顾仪没有看见上方露出的人影,也知道上面的是何咏。
他既恨将他引诱入此境地的纪怀枝,又恨下令的顾仪。
忽地一声闷响,顾仪抬头,望见矿井顶端在晃动,灰尘撒进眼里。她揉了揉眼,再次定睛一看,才发现微弱的火光在井口出现,
褐铁矿质软且散,在劣质□□的撼动下纷纷坠落,逐渐将上口全部堵住,还有小些的碎屑不住地往下坠落。
“出口被堵住了。”
纪怀枝却在笑。
“你竟然给何咏留了火!药,还真是不要命。”
顾仪躲在另一端,一边朝矿道的另一端退去。地底下本就不流通,出口被堵住后只会呼吸得越来越困难,直至窒息而死。
响声停住时,堵塞已成定居。
“现在我们还是得说话了。”
纪怀枝的笑已没了伪装出的温和有礼,在地底阴暗的光线下,半张脸沉在阴影里,带上些疯狂的孤注一掷。
“你对纪家,还真是忠心耿耿。”
顾仪的视线在周边打转,想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她脑海中思绪千回百转,在第一时间便想清了纪怀枝的动机,只能低声斥骂一句。
若昭和长公主死在黎州流枫郡,罪魁祸首为与长公主有旧怨的何咏。纪家死了地人看来最受重视的三公子,几乎能彻底从此案中脱身,甚至摇身一变,成为受害者。
“真正的铁矿也在南郊吧。”
顾仪看着纪怀枝的脸,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的试探。
“假可作真,真中有假,才能瞒过我们,找到转移剩余铁矿的机会。”
“你总是这样聪慧,慧极易夭,就如今日这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纪怀枝笑出了声,在矿洞中回荡着,他似乎从未如此快意地笑过,直至眼角有泪。
他胸口已有些疼痛,不知是过喜过悲,还是矿洞堵塞引起的窒息感。
“看来本宫猜对了。”
顾仪没有理会他的笑声,只是点了点头,冥想着看过的流枫郡地图,思考矿山所在之处。
“阿仪,我知道你有后手。”
纪怀枝闭目,也不管顾仪是否回他的话,自顾自地说着。
“终究和你一起走的人是我,不是旁人,也算随了我一桩夙愿。”
“你不爱我。”
顾仪换了个位置,耳贴在墙上,听缝隙中的风声。
她的声音极淡,平静而快速。
“你爱的是过去,却以我代过去,选择这条路的是你自己,不是旁人。”
纪怀枝贪恋的只是还未成长的少年时光,对家中其余事务一无所知,还是人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才,随手一挥毫都是赞颂。她只是其中的观看者,还是始终不愿变的固执旅客。
“从来没人给予我选择的机会。”
纪怀枝低声回她,却不愿多说。
“可我思慕你,它使我痛苦,痛不欲生。”
纪怀枝的前半生是从高空坠落到深渊,在他第一次决定想娶一个女子时,从此一切都失了少年时的缤纷色彩。
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政客和阴谋家。
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在临死前再向顾仪说更多过去的旧事。
于是纪怀枝努力露出一个笑,学着年少时的模样,不去想家中教导的世家礼仪,张扬的一个笑。
顾仪敷衍地瞥了一眼,抛出两个词:“不像,太丑。”
“你说下辈子会再相遇吗?”
纪怀枝掐着心里的时间,还是再问了一句。
“不是同路人,何必两相厌?”
他听得回复,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尘灰。
“时间到了,再见。”
更加猛烈的爆炸声响起,整个山体开始剧烈震动,山石崩塌,风云变色。
第76章 月下
流枫郡, 太守府衙,夜色还未降临。
门房见一青年上门,眉目俊朗, 挺拔如竹,他瞥了一眼这人的衣着, 粗布衫三角巾,穷读书人的打扮,心中不由得轻视起来。
他露出轻蔑的眼神,斜着眼看人, 说道:“此处府衙, 闲人免进。”
“岑某携贵人手书来寻太守,若误了事, 便不好了。”
青年人正是岑观言, 虽事情急迫, 开口依旧沉稳和缓。
门房听着已有些动摇, 还是不愿为他通报一声, 说到底是懒于为不相干的人跑一趟。流枫郡上下如此, 连下人也学了上头的习性。
“每个来寻太守的都有各种各样的借口,哪知郎君是真是假?”
“两锭银子, 如何?”
岑观言笑意温和, 手心里托着两锭颜色鲜亮的银两,惹得门房呼吸一紧,直溜溜地盯着。
换作初入仕途的岑观言,是绝不会以这种近似行贿的手段去达到目的。
他曾问过殿下, 朝中受贿之风盛行, 该如何还朝廷清正。
殿下眸光清澈,口中吐出的答案是蛰伏, 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再逐渐一个一个地替换成新鲜的血液。那将会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需要足够的耐心去促成这一切,甚至连自己都会染上墨色。
岑观言由此学到了许多。
他想到殿下,眸色一暗,更紧张了几分。
因那两锭银子,门房去的极快,手上还拿着岑观言写下的拜帖。
待他回来时,身后跟着个管家打扮的人,神色凝重,连先前轻慢的门房谨慎了多。管家恭敬地开口:“敢问大人,贵人何贵?”
岑观言:“日升处,宫阙上,不可言说之贵。太守大人应当会见岑某吧?”
管家应了声,指引他踏进大门,去偏厅说话。
偏厅里站着个中年人,他来回踱步,神色焦急。
岑观言走近了那人,微微点头示意,引得一旁侍候的随从有些不满。
“郎君有些无礼了,见太守大人也不知礼数吗?”
流枫郡的邓太守赶忙制止了手下人的话,语带歉意:“下人不懂事,冒犯了岑大人,不知您来流枫郡有何见教?”
论官位,他比岑观言还低上两品,虽是在自己地盘上,也不敢怠慢。
“邓太守,岑某此次来,是来给您一条出路的。。”
岑观言不露声色地坐在了一旁的椅上,邓太守则知趣地将下人打发了,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大人,下官要机缘有何用处,难不成还能一步登天?”
“若您一意孤行,一步落进深渊倒是真的。倘若您换一条路,不能登天,也能上一层楼。”
邓太守浮现出笑意,不置可否,只看着岑观言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纪家虽显颓势,到底是百年世家,不是初露头角的长公主可比。况且如今卖纪家一个人情,算得上是雪中送炭。
“您可知前兵部尚书何咏,他现如今也在流枫郡呢,被何家除名,流窜似丧家之犬,不敢见人,可谓是凄惨了。”
“您以为帮着纪家能得到什么,是何咏的下场,还是朝廷中岌岌可危的纪党?”
岑观言的话语说得缓慢,字字都似打在邓太守心上,震得他不由得深思起来,嘴上却是说着:“若贵人不在了,一切局面皆可扭转。”
他说出这句话时,对面的青年人眸中似有寒意一闪而过,再定睛去看时,却无影无踪,只听得岑观言的声音。
“若真是如此,纪家能颠覆大宁吗?”
十分大逆不道的话,被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口。
“纪家不会,陛下还在,最终查案的结果皆大欢喜,您可不就是现成的替罪羊?在你流枫郡内,失察、渎职一整套牵连下来,岑某大宁律还不纯熟,想必邓太守应是清楚的。”
岑观言抬眸看着邓太守的脸色一变再变,也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
“这条路,您是走,还是留?”
他微微出了点薄汗,思绪比往常更要清晰些,手已按在了腰间藏着的刀刃上,轻声问道。
“岑大人,您容下官思忖片刻。”
邓太守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的逼近,哭丧着脸说话,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要不与纪家直接打照面,您说的事下官一定办到!”
岑观言松开了那只手,笑意温和。
“邓太守高义,来日定将飞黄腾达。”
“殿下出行巡视南方三州,竟有劫匪拦路,已被制服于东南角春来客栈处。太守只需给我三只府兵,岑某自会将劫匪巢穴破获,届时也会将您鼎力相助之恩上报朝廷。”
邓太守长舒了一口气,赶紧点了三只精锐的府兵,严令吩咐道:“需听从岑尚书指令,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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