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观言回了礼,依旧是谦逊有礼的模样:“劳各位相助,事成后自会有奖赏。”
三只府兵也一齐应声,听从岑观言的指令,弃了武器,而是带上铁锹等农具。
出了太守府后,岑观言再借了匹马,与府兵飞速向客栈奔去,带上了弄影和刘叔,留下穿云和其余人看守纪家一众人,再没时间多说什么。
一大队人马挥舞缰绳,寻了方向便往东郊赶去。夜色渐昏,前头的府兵举着火把,马蹄踩踏过泥泞的小路,逐渐逼近赭色的山石。
眼前之景十分可怖,山石似被剧烈的震动劈开,遍地都是散落的尘土和碎石,山背的残骸依稀还能辨认出曾是茅草屋的模样,赭色的表层褐铁也尽数被掀开,裸露在地面上。
岑观言急匆匆地冲下马,奔向山体右侧的半坡上。
“刘叔,按褐铁矿来说,最常打的矿洞应在哪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紧紧地抓着刘叔的手,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手臂上青筋尽绽,再也隐藏不住内心的慌乱和紧张。
“前方四尺外,靠右六尺左右,大概就这两处,看此地规模,应该都是直矿井。”
刘叔环绕四周走了几圈,靠着多年的经验很快猜测出了两处可能的地点。他面露担忧,扶住岑观言,免得他倒下。
“岑大人,殿下吉人天相,定会没事的,您撑住啊。”
岑观言却自己站了起来,井井有条地指挥府兵分别去挖掘两边可能存在的矿井。
一时间尘土飞扬,满眼都是低头凿地的府兵。
“弄影,你去守住流枫郡内找人,尤其注意客栈对面的玩意坊,必要时可携长公主令牌求助邓太守。这是何咏的画像,原长相和现今伪装的都有,可疑之人先抓再审,不可错放一个。”
“刘叔,你对矿场熟悉,看看能否按推测画出此处的地形图和内部构造。”
“诸位府兵,本官岑观言,以兵部尚书名义承诺,率先挖通矿井者以百两黄金嘉赏,若是出色,走武举入朝亦有可能,还请诸位尽全力。”
岑观言说道,他已恢复了平常冷静的模样,将每个人安排好该做的事,语气坚定,让人听了便觉得能放心去信任。
夜色逐渐浓重,皎月一轮悬于天心,星点稀疏。
他无心看月,也拿起一柄铁锹一起挖开堆积的碎石。
……
顾仪睁开眼时,一片漆黑,她伸手摸索着周边坚硬的矿石,探查所在位置的情况。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她预估到的,最坏的结果。
若只是简单的矿井堵塞,她相信岑观言能说服流枫郡太守,借人来此处将堵塞处重新挖开。
可今日她见到纪怀枝的第一眼就明白,她这次只能落到最坏的预想结果。
纪怀枝成长了,或许是苦难能催人明白更多人生的道理,他的确长成了一个顾仪都觉得有些棘手的对手,不再是先前优柔寡断的半成品。
心不够狠,不够低,望不见全局,这就是曾经的纪怀枝。
他今日足够疯狂和孤注一掷,选择的是同归于尽的路。
可惜,纪怀枝还是算少了一步。
他终究站得不够低,只是在铁矿处反复查看了地形,将黑|火|药埋在两处承重最多的山壁处,做了机关延迟点火时间,企图将整座矿山炸毁,却没去了解过大宁从不用□□开采铁矿的事实。
铁矿伴生矿物质坚硬,黑火只在山壁处爆炸,外头看着声势浩大,也只炸毁了整个外层的土块和剩余的褐铁碎矿,剩余坚硬的伴生物质恰好被挤压至头顶,在矿洞角落处留下一小块空间。
顾仪如今便是在此处。
腿脚的擦伤有些灼热的疼痛感,她先前吞下的药丸让痛觉更加敏锐,让她不至于陷入昏迷状态,尽早醒来。
顾仪将耳朵贴在墙壁上,有些许声响清晰地传入耳中,似乎是铁器接触碎石的摩擦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她露出一个笑。
从孤军奋战,到身后有个可靠的帮手,终归是和往常不一样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仪听见的声响越来越大。寻常人可能忍受不了这样彻底的黑暗,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她却安静地坐在狭小的空间里,用听见声音的大小估算着距离。
忽然凿地的声音停住了,有男子声嘶力竭地呼喊着:“殿下若在,敲一声墙壁吧。”
顾仪拾起地面的坚石,敲击三声,往左侧挪了点距离。
随着几声凿击,有一丝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顾仪很难形容那一缕月光,没有色彩,冷淡地探入黑暗的空间中,却让人止不住地生出欢乐的心情。
随后是拥抱彻底的光明。
有人抓着粗绳从地面下到矿井中,向她伸出一只手。
顾仪不由得笑出声来,来人字面意义上的灰头土脸,满身都是尘土。
岑观言顾不上说话,将她抱进随粗绳一同吊下来的竹篮中。
到了地面上时,月亮落在远处林间,榆树枝叶繁茂,似乎挽着月不愿它离开。
月下的人在拥抱。
第77章 逢喜
顾仪回客栈后, 又足足休养了近半旬。
岑观言繁忙得脚不沾地,按顾仪的意思回了书信,请张将军派个副将过来把纪家一众押送回京, 再把陈谨一起送回去,交给陈首辅。
陈首辅和纪首辅斗了大半辈子, 两人也算棋逢对手,两两相当,顾仪相信他会处理好纪家一案。
再是南郊真正的铁矿。
刘叔带着一行人找了一天,几乎是一寸一寸山地搜寻过去, 才在圈出来的那一小块区域里找到了矿山的入口。
平常铁矿以异色覆于山顶, 或以特殊植物指明方向,偏偏这座铁矿极其隐蔽, 无半点异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顾仪半卧在榻上, 难得岑观言闲暇, 听他汇报近日的事务。
刘叔忽地冲进来, 满脸洋溢着喜悦, 就差手舞足蹈地跳起来。
“殿下!那座铁矿不是褐铁矿, 是寒铁!是罕见的寒铁,我活了大半辈子,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一片寒铁矿!”
顾仪闻言, 想坐起来说话,又有些使不上劲,够着岑观言伸出的手,才坐起身来。
“已确定是寒铁?”
“千真万确!”
寒铁矿在典籍上有记载, 却极为罕见, 是锻造兵器的上好锻才,也难怪夏嵩会生出谋逆的心思。
“先将被绑来开采矿山的百姓各自放还家中, 一人发放些粮食作抚恤,尽量嘱咐不将寒铁一事透露出去,如有犯禁的也不强求。”
顾仪沉思片刻,继续说道。
“再将矿口封上。君正,急信张将军,要他最好的精兵速来流枫郡把守。”
岑观言沉声应下,也明白了顾仪心中所想。
新兵制已在推行,近几月也算初步多了些新征的,还在跟着训练。近来无边患,吴国暂无异动,使臣也还未归来,是难得的太平日子。
再添上寒铁改造过的兵器,再多有些时日,定能造就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待刘叔心满意足地离开后,顾仪也下床活动了几步。
窗外是个晴天,万里无云,草木芬芳,春华恰好。
顾仪透过窗望外面的景色,感叹道:“真是个好天气。”
她忽地有些畏惧死亡,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在走上正轨,在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有她会被留在某一日里,成为一块碑。
“后日去台州和华州看看吧,从各地奏章看新田法是不错,还是该亲眼去看看。”
岑观言转身为她披上一件外衣,眉眼带笑道:“我自与殿下同去。终归有些风,莫着凉了。”
顾仪回眸看他,不自觉地也露出一个笑,真心实意的笑。
……
二人到台州时,只带了两个侍女随行,索性换了常服走动。
马车停靠在台州下属郡县的乡间,正是水稻播种的农忙时,田间尽是弯腰低头的农夫。
穿云找了家房屋,上前敲门。
“主人家在吗?路过的商客借个水,烦请您行个方便。”
门开后走出一位年长的老者,披着厚重的外衣,拄着拐杖一顿一顿地出来。
穿云见状赶忙搀着老人家,生怕他摔个踉跄,却被老人坚定地推开。
“女郎你这不像商户,老朽年轻时候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一看就晓得。”
老人说话时语带笑意,浑浊的眼里隐约透出些光亮。
顾仪走至门前,笑意盈盈:“那老人家愿意给口水喝吗?”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人没说话,只是招招手示意一行人进门。
屋内摆设很简单,药柜上整齐地贴着药材名,桌上的石钵里是刚碾烂的草药,灶台就架在屋子的一角,看着让人很舒心。
“来者是客,茶水倒好了,自行便是。”
老人蹒跚地走回桌前,继续拾起石杵,慢悠悠地磨着。
微温的茶水里漂着些许甘草片,入口甘甜,还带着些药材特有的涩。
“要问什么便问吧,京城来的客人?”
顾仪听得老者开口,面上透出些警惕的神色,却又听得他一笑。
“老朽曾在京城待过,女郎的说话方式总归是听过很久的,何须如此紧张呢?”
岑观言接过话茬,温声开口:“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知老人家的田是哪块?曾在书中看过,说江南地区一年两茬稻,今日一见才知,未到清明第一季稻便要撒种了。”
“老朽的田借给乡里的后生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后生分四成收成,我保他每年看病不花钱。”老人眼神示意着后头的药柜,手上的动作也没停下,虽缓慢却也有效,草药的味道溢满了半间屋子。
岑观言:“您是医者?”
“以前是,现在不过是个乡间郎中。”
岑观言听得回答,不自觉地看向了顾仪,却看得她微微摇头。
他踟蹰着,眼神游移,最终还是咽下未说出口的请求。
“女郎面色无华,伸个手给老朽把脉吧,不收诊金。”
老人却似乎看出了什么,从石钵前走出,仔细望着她的面色。
顾仪还是伸出了手,却见老者搭上三指后面色一变,听得他一声叹息。
她有些讶异,在乡间竟也能见到认出坠金之毒的医者,隐约生出了细微的期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真没想到会遇见中此毒的人。”老人有些楞住,顾仪从他眼中读出的情绪是愧疚和悔恨。
“那是我犯过最大的错误,却害了不相干的人。”
老人收回把脉的手,从药柜最深处拿出一堆小瓷瓶,不由分说地塞进顾仪手中,再继续讲起他的过去。
“曾自负奇才,去京城闯荡,却被人骗得一无所有,又恰好听相识的医者说有贵人在寻一种奇毒,悬赏黄金百两。我以前痴迷于研究毒方,也是好运,竟被我试验出了坠金之毒的方子。我一时心动,将那方子交了上去。”
“之后便是悔恨。可当日知道这消息的医者突然不明不白地都死了,我便逃离了京城,毁了一条腿,用尽了防身的毒药,才逃到了台州。我也不愿再求什么声名,只在这当个郎中,研究治伤的药膏好方便村民们。”
“也算是赎罪吧,为坠金之毒的受害者,为那些死去的医者,终究是我一人苟活到如今,没曾想还能遇见。那些药是我后来配的,也许能帮上些忙,只是缺了味药,无法根除。”
岑观言听完后再打量了一遍面前的老人,一时间明白了什么。
“您是自己服了坠金之毒吗……”
为了寻到一个解药,将自己做为试验的对象,无数次的穷举,才会显出如今的衰老之态。
“郎君该知道,老朽本就没几年可活,物尽其用,也算是来过一遭了。”
老人却挥了挥手,丝毫不在意此事,末了又添上一句。
“缺的那味药是蛇含石,要褐铁矿与共生矿物经剧烈震动才能生得,古书里记载南部曾有赤焰山,骤喷时山口有蛇含石成,也不知遗留在何方了。你们若能寻来,方子和制法都在这了,只需寻个医者便能配出来。”
顾仪眉头紧蹙,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向岑观言看去。
岑观言忽然跑出了门,不过一刹那便回了房中,手中持着一块金色近似玉质的石。他从未如此忐忑过,将石块递给老人,心悬在半空中。
他最初只是看这石块与众不同,想拾来为顾仪雕个配饰,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惊喜。
老人轻嗅其味,又凿下一点粉末尝了尝,最后抬头时笑意斐然。
“是蛇含石没错。”
第78章 海晏(完)
老人当即关了房门配药, 将两人推到门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仪有些不敢置信。
像从未得到好运眷顾的人,对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峰回路转,第一反应是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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