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二人相距甚远,她也只能用生疏的传音术答道:“初见它温顺驯良,通体透白,无仙魔杂念,是个干净的好苗子。”
:“何谓良川?”
少灵犀不能开罪于他,还是得耐着性子细细道来:“良川乃拆‘浪’字而得,浪荡不羁的浪,浪迹天涯的浪。我向来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这剑跟了我,便随我性子。”
原泱一本正经地说道:“它叫东始侯,是它自己取的名字。”
少灵犀差点笑出了声。自己取的……
原泱又问:“你们何时相识。”
:“那日你离开大殿后,我随处逛逛便遇见它了。”
少灵犀从未见原泱使过真正的剑,这才知道那日在一九殿上偶遇的居然是上古神剑“东始侯”,可它明明已经择主原泱,照理说应该忠贞不二,又怎会听自己使唤。
原泱端坐在高高的云台上,看琅玕和官逐浪打得火热,不再搭话。
因少灵犀使用了外援,原泱判了这一局长玺胜。这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正好可以就此结束比试,把受伤的伯遇捎回去修养修养。
若要再比下去,她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少灵犀去伯遇宫里为他上药,又顺手炖了一锅老母鸡药膳汤给他补身,还把吾又留下照顾他,回来时天色已晚。
她老远就看见朝夕亭里坐了一尊天神,白日里主持鹿鸣试忙了一天,他也不嫌累。少灵犀瘸着腿悄悄挪过去看看他又在做什么高深莫测的事情。
醺然天色里落下几帘薄雨,偷得浮生半日闲,原泱在檐下煮茶听风。
干涩的茶团在滚烫的山泉水浸泡下舒展开来,像是虚怀若谷的君子般,将澄澈的水点染成儒雅的嫩绿色茶汤。茶叶时而沉潜杯底,时而跃然水面。三沉三浮,最后随波蜷于杯底,品之甘甜醇厚,回味绵长。
自少灵犀踏进太微垣的土地,原泱便感知到了她的存在。冷不丁开口问道:“看了这么久,可有参悟?”
少灵犀也不用躲着藏着了:“这也要算进每日对答?”本以为他会问问关于她擅用东始侯一事,没想到还是万变不离其宗。
原泱为自己斟了半盏清茶,又浅啜了一口,方才道:“自然了。”
神仙爱辟谷养生,不喜食五谷杂粮,但各宫为了四界学子方便大都配了小厨房。原泱这里从来没有招待过外人,自然是没有了。
少灵犀明里暗里提示了几回他都充耳不闻,只当是一阵耳旁风,过了就忘了。好不容易松了口,说是每日问答合他心意便可做出让步。
原泱为了阻止她修灶台真是见缝插针,逮着机会就要刁难她。
她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他边上,抠着竹编坐垫平复了一下情绪,努力回想着刚刚原泱那一套烹茶的动作,在脑子里把每一个细节都复刻了一次。
在被一根毛刺扎了一下后,总算得出了一些可圈可点的结论:“嗯……以茶性反观人性,不管是仙是魔还是凡人,我们处在这世间都应同这茶叶一样:沉潜时坦然以待,浮游时淡然处之。不争不抢,不骄不躁。”
原泱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还有呢?”
唉,少灵犀就知道那些令人生腻的老生常谈不尽人意,一阵搜肠刮肚,又挤出了些墨水:“还有……嗯……你将才品茶不过两个动作,端起和放下。就像我们的执念一样,拿得起就要放得下。若是一直捏在手里,不是烫了就是凉了,总归不合时宜。”
原泱听了就听了,也不表态,也不点评,只是笑了笑将手中的茶盏搁置在桌上便起身离开了。
走到长廊拐角处又停了下来,倒退着折回了半步背对着少灵犀说道:“答得不错。我便允你起一间小厨房罢,但今日天色已晚,要等到明日才行。我闲来无事做了些吃食放在你房里了,得空记得用膳。还有,那剑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用。散了吧。”
说罢,便快步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散了?原泱还当自己在聚众讲学,这里通共就俩人,怎么个散法?手脚分开,各走各的?
少灵犀心里想着明日找李病探讨探讨如何砌灶台火势会比较集中,故而早早睡下了。
吾又依照主子吩咐,一早便提了清粥小菜来寻她。他哼着小曲儿,还是走的平常那条老路来的。与他唱和的鸟儿还是那几只早睡早起的勤快鸟,但这路旁好像凭空多出了些什么东西,挡住了好大一片林子。
乖乖,他不过一日没来,这里竟起了一座如此恢弘气派的宫殿,而且这仅仅是一间厨房!
吾又将篮子里的碗碟一一端出来放好:“主子,您这是求仁得仁了。”
少灵犀正拖着疲惫的身躯往窗户边上走,晨起后就要取下窗柩上的防盗铃是她的习惯,她边走边说着:“建宫殿不过是他一挥袖的事情。倒是难为了你主子我,为了咱俩能吃上一口热菜、喝上一口热汤,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作答。亏得我脑子灵光,才为这些锅碗瓢盆换来一个容身之所。”
吾又看她走路东歪西倒的样子,很是揪心:“您的腿怎么样了?”
:“咱们可是四界中人,碎铁片硌出的皮肉伤假以时日,定会自己痊愈的,不碍事。”
她嘴上说着毫不在意的样子,心里却十分感动:原泱竟然在她醒来之前就造好了,为此还专门腾出了如此宽阔一块地,是个守信之人。
他昨晚随手做的烤鸡和烧鹅味道也还不错,的确是个能担大任的神仙。
吾又搞不懂主子为何非要吃亲手做的羹汤:“主子,其实……您有法术,是可以变出来食物的,没必要……”
:“吾又,变出来的菜肴是没有灵魂的,能有你亲自下厨做的香甜可口吗!还有,你也知道,我喜欢在刷碗的时候背两段文章。”
:“……是,主子说的是。”
吾又没想到自家主子到了三十三天还是要把家里那套照搬过来,和从前一样,他做饭,她刷碗。这种化身小厨娘,满身油渍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第20章 蒜蓉宴
自打长玺来了惜旧宫,就没消停过,每日都在变着花样地献殷勤。
她是蜜罐里泡大的,没经历过缺衣少食的苦日子,自然不知柴米油盐贵。那些炙手可热的辅修法器在她眼里和萝卜、白菜别无二致,也就养成了大手大脚的习惯,她出手之物皆非凡品。
这不,今日的献宝时间又到了。
:“师姐,您看,这是无念长珠,是用一百零八颗上好的菩提子串成的,戴着护身。”
:“还有还有,这是破云流光簪,天晴时,它的华彩就像穿透云层的天光,熠熠生辉。”
:“这是用于防御的断锦斗篷、这是长生佩、斩音丝、千里江山卷……”
长玺就像菜市口吆喝的农夫一般不停地介绍着自己的宝贝,只希望她的好师姐能相中一两件。
瑾瑜耳根子都快起茧了,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长玺,停一停。你要是把这些心思都用在修炼上,加上天帝对你的栽培,你绝不止四脉。有搜罗这些宝物的闲功夫,不如多练练脉息,熟能生巧才是瓶颈时期的唯一出路。”
要是换做旁人,瑾瑜早就将他轰出去了,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毕竟还要给天帝留两分情面的:“长玺,你那日为何用息壤换了少灵犀的剑?”
瑾瑜早看出了长玺的小把戏,只因为她是自己宫里的人,没有当面戳穿罢了。
长玺惴惴不安地过了好几日皆平安无事,又见无人追查,还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还是被师姐的火眼金睛看到了。
她扔下手里的宝贝着急忙慌辩解道:“我……我就是想替您出出气。她刚来第一天就投机取巧,在众仙僚面前给您难堪。后来又以第三名的成绩入住太微垣,直接越过您攀附到了尊神脚下,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是为了一己私心,却要拿他人做挡箭牌,还真是小人做到底。
瑾瑜何等睿智,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摇着头否决了她的念头:“原本也是我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怨不得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长玺像清夜的小梆子似的振振有辞:“我乃仙庭公主,父君是天帝长衡,母亲是九天凤凰。而她呢?她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魔物,因着神谕碑的一句预言名扬四界,有什么资格与我相提并论。”
四界只知其父为魔君少炎,而不知其母为何人,解不开的“身世之谜”一律按照“来历不明”处理。
:“再说了,师姐,当日你不是也护着我嘛。”
她的脑子当真不太灵光。瑾瑜哪里是护着她,她出自瑾瑜宫里,她做的事情必然会牵连到惜旧宫上下,瑾瑜自然脱不了干系,她才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瑾瑜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严肃认真道:“长玺,此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尊神不一定会轻饶了你。烦请你日后一定要安分守己,不要再惹是生非,以免殃及惜旧宫上下。”
瑾瑜从小就很崇拜原泱,那种敬仰之情在少女情窦初开之时悄然变成了爱慕之心。长大后在他跟前晃了好些年,才得到了他的信任。
虽然没有住进太微垣,但在整个天宫的众多仙女之中,唯有她能近距离接触尊神,与之闲谈,并代为传达许多要事,这都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为了维持这份来之不易的关系,瑾瑜总是矜矜业业,万事周全。多年历练下来,也成长为一名能独当一面的神女了。
长玺送礼失败,颓丧地扛着她的大包小包走了。可她的话就像一根荆棘,狠狠地扎进了瑾瑜心里,反复扎了两次。
瑾瑜在意的不是谁赢得了鹿鸣试,不是谁用了东始侯,而是神谕碑上预言的真实性……
一九殿旁新起了一座厨房,空着也是浪费了,倒不如利用起来练练手。
这几日,原泱惦记着少灵犀的皮外伤,每天都假借“练手”之名给她做了吃食送过去补身体:烤鸡,烧鹅,糖醋鱼,炭烤山兔,红烧肉……全是大菜,不带重样的。
她中午吃吾又那份,晚上还要吃尊神这份,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腰上的肉就多了一圈,这不是女妖精该有的身姿。
天策星君来报说华清池的瀑布无故断流了,原泱一大早就赶去查看了。
少灵犀坐在门槛上左等右等,望眼欲穿,终于看到一抹蓝色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帘,她连忙迎过去,:“那个,我好得差不多了,要吃什么我自己能在厨房做,你就不用给我做了,怪麻烦的。”
:“也好,那以后你记得多做一份。”言下之意,便是他也要吃一份。
少灵犀想也没想便婉拒道:“啊?神仙不是都喝露水的吗。而且啊,饭菜都是吾又做的,我只是负责刷碗。你肯定介意咱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吧……”
原泱爽快答道:“无妨。”
少灵犀本来想拉上吾又回绝他,可他竟然不介意和小侍从一起用膳。那她也不能太小家子气了,不就多刷一副碗筷嘛,总比吾又多做一个人的饭菜要轻松吧:“那行,我们一般酉时三刻用膳,你要准时哦,过时不候。”
:“好。”原泱说完就进了自己的寝殿,再也没出来。
平时这个时辰,他都会在朝夕亭小坐一会儿,雷打不动。大概是修葺瀑布太累了吧。
转眼到了第二天傍晚,吾又是今日掌勺的大厨,自然该站出来说两句。他揩了揩手上的油渍,开始介绍桌上的菜品:“今天是蒜蓉莴苣叶,蒜蓉辣茄子,蒜蓉大白菜。为了尊神,特地加了一道蒜蓉煎肉。”
:“都是……蒜蓉的?”原泱端着饭碗难以下筷,这些菜的颜色看着都还不错,花花绿绿的,只是这味道也太呛鼻子了,吃了这顿饭晚上都不能见人吧。
少灵犀可不是故意怠慢尊神的,她也有自己的难处,:“我刚和沉洲做了朋友,不好意思吃他海里的东西。但又忍不住想尝尝海味,所以每道菜都加了点蒜蓉进去,闻着和海味差不多。但蒜蓉莴苣叶除外,这道菜我本来就喜欢。”
吾又也是第一次晓得主子最近爱吃大蒜的真正原因,被感动地稀里哗啦的:“主子,我以为您最近就好这口呢,原来是为了朋友情谊,也太感人了。有友如此,夫复何求啊!”
:“……”原泱最不爱看苦情戏,皱着眉头不再多言。
少灵犀熟练地将一碟煎肉分成两半,一半倒进了原泱碗里,一半留给了自己:“吾又打小就挑剔,不吃煎的、烤的、炸的,说是有一股闷人的焦糊味,难以下咽。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吃过几口,饭后吐得不行。许是蚯蚓一族生来只吃素,受不了荤腥气。”
吾又心头一热,想不到主子还记得自己的忌口。他正含情脉脉地看着主子,却明显感觉到背脊一凉,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四下打量了一圈,也不见作祟的精怪。怪了,那股骇人的凉意是从哪儿来的呢……
三人第一次共进晚膳,没有多余的话聊,只是默默地扒饭,你一筷子我一筷子,竟然把四盘子菜都吃完了。
自从天族断五谷以来,天庭也好多年没出现过食神了。吾又的厨艺确实不错,就是不知道魔界有没有“厨魔”这个头衔。
到了晚上,初一、初九照例送来了厚厚一摞公文,等待批阅。
他俩一进来就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但迫于形势,不敢言语。直到后来,闷得有些头晕,实在忍不住了,才善意提醒道:“尊神,您屋里飘着股奇特的怪味,要不焚些苏合香盖一盖吧?”
原泱吃了太多蒜蓉,已经习惯了那个辛辣的味道了,一时竟然闻不到异味。使劲嗅了嗅,还是没有发现,讪讪道:“你们要是觉得不好闻,就焚吧,顺便开窗透透气。”
原泱话音刚落,初一就赶紧跑过去开门、开窗,初九往香炉里猛加了好几勺香粉,还拿手用力煽了煽。两人速度之快,动作之麻利,和平时判若两人。看来这个蒜味真的很浓郁,而且是吃蒜者迷,闻蒜者清。
真是苦了二位德隆望重的仙者了。
原泱看完这些公文已经过了亥时了,初一和初九收拾完东西正准备离开,前脚还没迈过门槛,就听见尊神冷不丁来了一句:“哦,对了,你们没事也多吃饭,虽比不得吸食日月灵气清雅,但贵在有人情味。::“还有,生蒜蓉用热油焯一下更可口。”
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让初一和初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答道:“是。谨遵法旨。”
他俩回去后没过几天,“三餐要吃饭,吃饭要加蒜”的风俗就在九重天流传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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