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灵犀一眼看出这其中大有文章啊,她靠过去搭在伯遇的肩头,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拷问道:“你姓伯名遇,字崇宁,师承太上老君,这其中没有一个瑞字,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圆。”
伯遇害羞地摸了摸鼻子,有些腼腆道:“少不更事时,总有一两个朝思暮想的妙人。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儿,自然……自然也不能免俗。时过境迁,我已不似当初那样思慕于她,但终归梦了一场,还是要留个念想。”
沉洲抓了一颗油酥花生米扔进嘴里,咬得咔咔脆,看似在细细咀嚼,实则在筛选人名。当第十颗稍咸的花生米被碾碎时,还真找到一个对得上号的人,且与他有亲。
他虚眯着眼睛抛出自己的假设:“嘶……该不会是……嫁到西海人鱼族的长瑞仙子吧。”
被猜中了少年心事,伯遇的脸更红了,只轻微点了点头承认了。
也不怪伯遇想着她,她可是好多上仙的梦里人。长瑞是天帝长衡的亲侄女,长玺的堂姐。她从小就生得漂亮,曾在蟠桃大会上对着西王母莞尔一笑,让众仙都为之倾倒,故而天庭一直流传着“一笑封神”之说。
她待人接物老成持重,性子又是温柔和缓,没一点犟脾气。还很有善心,收养了满院子无家可归的飞禽走兽。
大家一阵唏嘘:看不出来,伯遇这么放荡不羁的人居然喜欢这类贤良淑德的女子。
几个人逮着这个苗头,将长瑞的事迹挖了个底朝天,连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没放过,最后还把西海那位人鱼王子“议过几回亲”都细数了一遍才算罢休。
有了伯遇这道前菜,少灵犀越发觉得光是吃酒也忒无趣了,必须加点料才行。
少灵犀提议道:“玩‘我有你没有’的行酒令如何?”
:“没玩过。”这么拗口的行酒令一干人等听都没听过。
少灵犀举例道:“比方说,朝歌有辫子我们没有,她就赢了,其余三人罚酒一杯。”
照这个喝法,都清醒不了多久了,到时候准能骗出些不为人知的心里话。对于少灵犀来说,修学考神职倒是其次,吃喝玩乐最重要。
伯遇挺直了腰杆兴冲冲道:“这简单啊,我有脸你们没有……我说的是俊脸。”
:“呸,你喝!”听了伯遇没皮没脸的话,大家集体反驳道。
几轮下来,每个人都拈出了几点自身的独特之处。沉洲有龙鳞、伯遇有“可以随时随地呃逆、出虚恭”这一类神技,朝歌能操控昆虫,而吾又的真身是一只蚯蚓,他能随意掰动手脚……
而少灵犀则是:
“我没有丹元脉息,你们有。”
“我能住一九殿,你们不能。”
“我有吾又你们没有。”
“我有原泱你们没有。”
除了吾又之外,其余三人都忍不住要破口大骂一下:“……不要脸。”
由此可见就,每当一个人过于脸皮厚时,就会遭到大家善意的非议。
酒过三巡,伯遇的脸红得像个抹了腮的媒婆,发冠歪着镶在头顶,双腿胡乱地圈在一起,双手撑在身体中央,姿势看起来像个捕食的青蛙。
眼前的酒壶开始出现了重影,他抓左边扑了个空,抓右边也是空的,一鼓作气按住了中间的壶,一把揽尽怀里,把这盛酒的壶当作自己将才送的贺礼介绍起来。
:“这壶童颜永驻丹,可是老君炼了好几十年的结晶!他是烧一次火炉失败一次,失败一次烧一次火炉,老脸都熏得蜡黄了才终于找到了窍门炼出此丹。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老君送礼都是拿个硕大的精美盒子,然后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最里面只放一颗丹药,事后还感觉心痛肉痛。他这败家徒弟倒是会做人情,都是走量的,按“壶”送。
:“一壶?”大家异口同声地惊叹道。
伯遇满眼都是星星月亮在转圈,甩都甩不开。迷朦间喉咙里竟积蓄出了一股浊气,他一张嘴便打了个绵长的响嗝,酒气熏天。
他这才晕乎乎道:“我师父他老人是家用不上了,他都长好多皱纹了,驻颜也只能驻成老叟的模样,可惜了。我是晨起晚睡都要服一颗的,所以看起来白白嫩嫩,实际上我比你们大不少呢。吃一颗哪有效果,你得天天吃、月月吃……”
自打吾又认识他以来,就晓得他的肚皮是个来者不拒的无底洞,什么都能吃。主子吃剩的零嘴,烤糊的鸡屁股,沾着春泥的毛桃子,半生不熟的酸梅子……现在是老君含辛茹苦烧出来的金丹。
:“我说这世上有你不能吃的东西么?”
被吾又这么一问,伯遇一时半会儿没了主意,低垂着脑袋仔细琢磨了一番才笑嘻嘻道:“亏!我做人唯有一条准则,从不吃亏。”
:“……”俊男靓女无语。
朝歌本来就瘦小,整个人趴在沉洲身上显得更小巧了。
手臂圈住他的脖子,手里紧紧捏着那把竹笛,随时准备推刀出刃。别看她平时对沉洲爱答不理,言辞间也是多有冲撞,但每到关键时刻总是拼尽全力护着他,就连睡着了都要护卫在他身边,照理说他二人从未见过,不该生出这些舍命相救的情分吧,甚是奇怪。
朝歌待沉洲如此亲厚却瞧不出一点男女之情,反倒是忠诚和奉献更多一点。
今夜吾又是彻底累倒了。
“西北风”是好酒也是烈酒,他本来也被灌得头昏脑胀,还要分三趟把这烂醉如泥的三人都驮回他们各自寝宫安顿好,这会儿摊在伯遇宫里实在起不来了,操办宴席果然很淘神费劲。
他刚刚给伯遇盖好被子,这小子又第四次钻了出来,摁都摁不住,莫不是个泥鳅精?
伯遇醉得厉害,翘着屁股撅着嘴凑到吾又耳边,悄声打探道:“我有一问,还请吾兄解惑。”
吾又一掌盖住他的脸,嫌弃地将他推开老远:“有屁就放。”
伯遇不依不饶,又缠了过去,眯着眼睛道:“吟霄台,你是怎么做到空手接长鞭的,没点本事,谁贸然去接都会粉身碎骨的。你是不是有什么绝招啊?”
吾又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五只手指摊开,左右晃了晃,像是在摆手否认。
伯遇的头也跟着左右摇摆,疑惑道:“没有吗?”
吾又嗤笑一声更正道:“五脉,我!是焚和五脉。”
:“了不得……了不得……”伯遇眼神一滞,倒吸了一口凉气,直接被惊晕了过去。
要知道他们这个年纪想修到上三脉境界何其不容易,况且还是更霸道的焚和脉。
伯遇在想,要是真刀真枪打起来,瑾瑜师姐都不一定能占上风。吾又真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若不是今日醉酒,此事他能一直避而不谈。佩服,佩服……
少灵犀左等右等也不见吾又回来,只好将船靠了岸,挽了袖口独自收拾桌上的残羹剩菜,人去船空之后只剩下一片狼藉,狂欢之后更会觉得孤单。好在夜来风景不错,皎月分辉,明河共影,散银碎玉般铺满江面,婷婷柔风无意吹皱一江春,挑起星星点点浪痕。
夹岸垂柳蘸绿,十里蓊蓊郁郁。
收着收着,她果然在吾又将才坐的地方摸到了一个四四方方的锦盒,这个正红色和质地再熟悉不过了。
盒子侧面镶有一枚小巧的锈色铜扣,一打开,里面和往年一样放着一片巴掌大小的东西,此物非金非银非铜非铁,摸起来薄薄一片,实则坚硬无比。她大侄子是个优秀的手艺人,曾拿锉刀强行刮了好几日都没能抹掉一点儿碎屑。
吾又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每年会在上面刻一副她的小像,或是打盹小憩、或是读书临字、或是舞刀弄枪,有好看的也有不好看的,全凭他的感觉,大多数时候都是挺难看的角度……
旁边还会配一句不大受听的祝语。
比如前年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去年是:长命百岁,仙寿恒昌。而今年毫不例外也是关于寿数的:日月同辉,天地齐寿。
吾又这个人,生害怕他主子有不测,所有的心愿都是盼着她活着就好。但他着实忽略了他主子还只是一位妙龄少女,暂时配不上这些沉甸甸的祝福。
第25章 符印咒
少灵犀虽然嘴上数落吾又傻傻的,心里却还是很安慰,至少这个小侍从是打心底里爱护她,没白疼他这些年呐。
这时草地里传出阵阵沙沙声,一抹蓝色的身影踏着朦胧的月色款款而来,她瞥了一眼便猜到了来者何人。
少灵犀去请原泱的时候,被初一、初九拦了下来。说尊神正在批阅公文,不便见人,承诺了得空时会帮她通传。她知道二位上仙是信守承诺的人,却没想到尊神真的会来。毕竟大家身份地位悬殊,凑在一起会很拘束。
少灵犀转过身,笑眯眯道:“我是真心感谢你能把鹤安送来,不过你来的不巧,宴席已过,我要收摊儿了。”
原泱低声道:“我掐着时辰来的。”
她知道原泱平日里事物繁忙,听他的语气带着点委屈的意思,掐着点儿来都没赶上可能心里不大高兴,于是决定另择一个空闲日子找他单独聚聚。毕竟他破例把鹤安给送来了,她打心底里感谢原泱的善举。
:“那这样吧,改日略备薄酒,给你补上。”
:“我不用膳,我来送你‘静影沉璧’。”
:“静影沉璧?”早上不是刚送了一个大活人来了,怎么还有……
原泱走到少灵犀面前,拉过她的左手,在她掌心上描了一个复杂的图案,线条来来回回、蜿蜒曲折,等到最后一笔画完时整个轮廓都闪烁了一下,这个精致的符号有棱有角,圈层分明,竟是个高阶符印。
原泱牵着她走到悬镜湖岸边:“你现在将手心朝向湖面,稍微催动内力,便能看见我的贺礼。”
少灵犀充满了疑惑,但内心的雀跃更胜一筹。
她照着原泱说的一步一步做,果然一束束晶亮的浮光从湖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犹如流星划破长空般钻入水底,湖心的水开始逆转下沉,直到出现一个漩涡。平整的湖面像被戳了一个窟窿,那湍急的漩涡中托举出了一小团耀眼的光球。
霎那间,那小球炸裂开来,点点滴滴的烫金色浆汁喷涌而出,迸溅出了一块矩形的玉质薄纱。此刻碧波微漾,上面缓缓地铺陈开一幕幕光景,像是把人的一段记忆完整地拓印下来重现给旁人观看。
这画面中间有一位端庄的女子,她或是斟茶、或是讲学,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雅致的气息。
但这位女子的脸庞好熟悉好熟悉,少灵犀的心里翻来覆去地质疑着一个答案,她在藏禁书的一间暗室里见过画面上的女子,确切的说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她素未谋面的至亲。
:“……她是?”少灵犀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是见到故人的激动,还是揭开伤疤的疼痛。
原泱踱步转身说道:“神女荼将是千百年来最卓越的祭司。生于三垣九曜外的苍梧山,帝舜葬于山之阳,帝丹葬于山之阴,是个祭祀圣地。禹农小时候都随她学过祭祀礼。”
少灵犀的眼底藏着淡淡的水光,喉头哽得酸痛,话语间多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颤音:“荼……将,多好听的名字。”
原泱不擅长卖关子,直接揭开了真相:“她除了是苍梧山的主祭神女,也是魔君少炎的君后。但后者这个身份鲜少有人知道。”
少灵犀伸出手隔空描摹着荼将的眉眼和头发,眼泪不自觉地浸了出来,她很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满手湿润:“她浑身上下都是秘密,又走得蹊跷,皇族上下讳莫如深。除了禁室里挂着的那一副丹青,我再没有见过我娘的模样。她声音是高是低、性格是好是坏,我都很难想象。”
从前她有很多委屈想要倾诉,有很多少女心事想要分享,也很想扑到娘亲怀里诉衷肠。如今见到了母亲的人像,虽说不是真实的,却也有了发泄的地方。
她一落地母亲就没了,总不能凭空变一个假的出来吧,眼巴巴盼了一万多年。如今能拥有这滩水也足够了,好歹也算正式见过面了。
她迅速揩干脸上的泪渍,努力平复心情,尽量让自己的哽咽声不影响讲话:“原泱,你的贺礼是全天下最好的。”
有的人是倔强的,总不愿在旁人面前表露自己不堪一击的一面。
原泱故意撇过脸不看她,做出冷眼旁观的样子冷冰冰道:“过誉了,举手之劳而已。”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影纱上的片段也演绎完了,少灵犀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泱静默无声地端坐在柳树下的一块平顶大石头上,不曾离去。
他的身上落满了飘零的碎花,衬得人更漂亮了几分。
少灵犀心中有些疑问,正好趁机问问他:“祭司神女怎会出现在魔界,遇见我父君?”
原泱没把她当外人,直言不讳:“她奉祭司台之命潜入魔界刺杀少鸢。”
:“刺杀大姐?!”
:“不错。但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她不但没有刺杀少鸢,还与魔君少炎私定终身,后来产下尚未足月的九公主便撒手人寰。”
原泱边说边起身,引导着少灵犀朝她的寝殿走回去,继而说道:“祭司台违背《神律》,不敢争辩,愿领天罚。荼将命丧魔界,那边儿也难辞其咎。一边丢了主祭神女,一边没了君后娘娘,但双方似乎都不想声张,荼将之死便成为了一个永久的谜团,被封存起来了。”
少灵犀反问道:“其中缘由你也不清楚,是吗?”
原泱答道:“他们合力瞒下的旧事,在当时都没能掀起波澜,短时间便烟消云散了,我无从得知。”
少灵犀戏谑道:“唉,你也有算不到的异数。”
原泱不为所动,淡然道:“除了浮生一梦,我本来也没有预言的能力。你若想细细了解,可以去找梓潼。世间发生过的一切皆有迹可循,这源头就烙印在繁杂琐碎的时间里。而藏经阁的书本便承载了这些无形的变数,有形的文字是所有密辛最后的呈现方式。”
原泱说话总是文绉绉的,绕来绕去不就是想让她去藏经阁拜托梓潼星君嘛。
他既然暗戳戳地指了一条明路,少灵犀自是感恩戴德,打算改日得空了就去登门拜访星君:“你说的,我明白了。”
原泱又想起了一桩小事,想向她打听打听:“‘西北风’是烈酒,为何独独你没醉?”
少灵犀的脸上挤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本正经道:“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我不愿错失了这份妙趣,故而浅尝辄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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