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这么远,原泱都能闻见她满身酒气,就知道她在撒谎:“你心不诚。”
少灵犀编瞎话前也晓得骗不过他,但还是心存侥幸,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现下被揭穿了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那我便坦诚一回,这世间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情,堵在心头,憋得人难受。拿一壶酒灌下去就舒畅了,灌多了自然千杯不醉。”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少灵犀也不例外。她从小到大有太多的遗憾,缺失的亲情、平庸的资质、族人猜忌内讧,明争暗斗……她这个少君当得很累。
原泱明知她在说从前的伤心事,偏要问出个所以然来:“你觉得少炎是个怎样的人?”
少灵犀对少炎的感觉很复杂,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是低头数着脚下的石砖,走一步数一格,她还刻意控制了下脚的位置,保证鞋底能正好与砖块契合,鞋边不会超出了前后左右的砖缝。
就这样默默地思考了许久才理清楚心里面的千头万绪,她怅然道:“他不是个好父君,却是位好魔君。作为女儿,我不喜欢他,不喜欢他的不闻不问,后知后觉。作为魔族的子民,我很崇拜他,我努力把这种崇拜放大、放大、再放大,大到足以掩盖我对父爱到渴望。”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只是父君的臣子该多好啊,他就会同我多说两句话,多看我几眼。其实当我知道棘谷草有多珍贵时,我就开始原谅他了,我愿意相信他是在意我的……只是他身居高位,身不由己罢了。”
原泱能听出她对少炎的感情很深,却也不忘浇上一盆冷水:“如果少炎和你的憧憬不一样呢?”
少灵犀不知道哪儿来的底气,涨红着脸和原泱争辩道:“呸呸呸,乌鸦嘴!我又不贪心,一辈子就这么一点奢望,上天自然会眷顾我,不会让我的愿望落空的。”
原泱被她笃定的眼神给征服了,也松了口:“也对,苍天有眼,定会给你一个周全。”
言谈间总会觉得时间飞逝,这没走两步就蹓跶到寝殿门口了,他们的谈话也只能戛然而止。
原泱离开前多啰嗦了两句:“凡是有水源之处,你皆可投出影子。早些歇息吧,望你此生欢喜无忧,平安顺遂。若是身不由己卷入纷争,也望你随遇而安,莫生怨念。”
少灵犀狠狠地点了两下头,郑重地收下了这份祝愿:“难得你这么语重心长,我定会铭记于心。”
望着眼前人灼灼的目光,原泱情不自禁地抬手为她顺了顺翻飞的头发,将几缕散落开的发丝别在她的耳后,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无异于绣花针穿行于宣纸间描摹秋色。
:“你方才说改日给我补上,别食言。”
此时四更天的晚钟刚好敲响,绵延的钟声浸透了这个严丝合缝的夜色,明明是短暂的空鸣,却让人嗅到一丝永恒的味道。
原泱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留下一名女子在风中凌乱,不明所以。
头发倒是安分了,可人心却乱窜了。
第26章 拉二胡
太微垣本是尊神清修之地,别说闲杂人等了,就连这儿的花鸟鱼虫都学会了装聋作哑。
自打少灵犀搬来之后才热闹了起来,她的三朋四友来得比初一、初九都勤,昨夜送走了四个,这刚过黄昏时分,又迎来了一位。少司命的小像果真没白送,不然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知己好友轮番前来做客。
其实这次还真是少灵犀想多了,朝歌只是来取回昨日酒后遗落的青玉竹笛,并非是有意要来与她谈天说地。蓬莱山虽说只算得上是半个仙山,但也隶属于天族,她自然也是崇敬尊神的,不愿多来叨扰。
夜色渐浓,月亮都已经困得不行了,眼看着马上就要宵禁了。
初一和初九前脚刚走,朝歌也准备紧随其后,她该回野芳园去了。走到太微垣门口,她隐约听见了报时的悠悠钟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这件事一直在她脑子里打转,话到了嘴边却差点忘了说。
:“对了,灵犀,参加广乐大典的曲子你选好了吗?”
:“广乐大典?”少灵犀一脸茫然地望着朝歌。
朝歌本想打听一下她准备得如何了,没想到吾又居然忘了告诉她,:“就在你断臂昏迷期间,司乐上神的音律之学已经讲授完了,又碰上鹿鸣试耽搁了多日,广乐大典便挪到了三日之后。每个人都要准备一支曲子,供四界众人交流品鉴。届时,太微垣尊神也会莅临。”
少灵犀懊悔不已:她这一觉也睡得太不值了,错过了剑道课不说,连音律课也没赶上,可怜她都没能和清淑温婉的司乐上神说上两句话。
之前吾又念着主子膝盖有伤,腿脚不利索,不能操心淘神,便想着过几日再告诉她。这拖着拖着就忘记了。
朝歌说原泱也会去,他可是精通音律之神,这脸不是丢大了吗。
宵禁之后,吾又是不能来太微垣的,就算来了也绝对找不到一九殿。但是少灵犀可以召一朵云过去找他呀,就算是在外留宿一晚也要把这事儿给解决了,揣着心事入睡,肯定睡不着。
少灵犀到了紫微垣,随意拉了一个过路的学子,让他带话给吾又,自己在诸子学舍后门等他。
:“吾又,你是不是忘了告诉我什么事?”
面对少灵犀的诘问,吾又心下了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认错:“主子,吾又知错,吾又知错。前些日子念着您腿伤未愈,就一直忘了说。刚刚碰巧撞见魔界二位魔将在荒野训练,这才想起来。想着明日一早就去找您……”
少灵犀蹲下去捏着吾又的下巴与他平视,没好气道:“你见过有谁用脚抚琴吹箫吗?”
吾又的头摇得跟筛糠似的,实诚道:“未曾见过。”
少灵犀松开他的下巴,一掌拍在了他的肩上,纠正道:“那不就得了!广乐大典用的是手!白花花的手!和腿受不受伤半文钱关系都没有。我问你,炳兆臣和官逐浪从小就不通音律,他们准备的什么?”
吾又看得真真切切,于是斩钉截铁道:“战旗双人鼓。”
他俩跟随少衍行军多年,敲得一手好战鼓。真是厚着脸皮,硬着头皮上啊。
少灵犀觉得浑水摸鱼是个好法子,夹在中间装模作样动两下就蒙混过去了,省的劳心劳力去编排练习,:“吾又,你明儿一早去问问他们能不能加我一个,改成三人鼓。”
:“人家都已经排演好了,您中途插一脚,不太妥当吧。”
:“……也是,那你再说说其他人的曲目,我比较比较。”
吾又的眼睛嘀溜一转,将之前收集到的消息全抖了出来:“沉洲好像是吹海螺,听说那里面本就藏有海浪翻腾之声,他只需要做做样子吹两口气就好。伯遇上仙的琴可是仙庭一绝,他肯定已经准备妥当了。朝歌本就擅长吹笛子,也是无需操心……”
:“吾又,既然如此,那我只有拿出我最擅长的东西了!”少灵犀的眼神里透露出满满的坚定和自信,她这个特长拿出来,绝对能一鸣惊人。
吾又眼神闪烁,好像不太赞同这个提议,支支吾吾问她:“这么庄重的场合,您确定要……轧奚琴?还是那么凄怆的《甘泉映月》?”
奚琴只有二弦,需选用木质和木纹均出挑的刺楸木做振板,用内径一拳宽的毛竹做琴筒,取上等蚕丝做琴弦,用马尾和细竹杆做琴弓子。奏时以竹片轧之,其声忽而铮铮然,忽而呜呜然,抑扬顿挫,荡气回肠,喜怒哀乐皆在其中。
正所谓“高堂一听风雪寒,坐客低回为凄怆”,这奚琴就有这么大的感染力。
从前在魔界,只要是听了九公主奏出的乐声,定会陷入哀思,而后悲痛不已,泪流满面。有九公主在,喜事也能办出丧事的氛围。她常常偷跑到死对头的生辰宴上演奏,好让他们的一众宾客笑不出来,为此还挨了不少毒打。
少灵犀自信满满:“与众不同才能脱颖而出,我们不能落入俗套了。”
吾又却截然相反,心虚得很:“可是主子,别人吹笛子能招来飞蝶灵虫,您轧奚琴的时候总是能唤来乌鸦,不太吉利。”
少灵犀听他这话,就纳了闷了:“怎么不吉利了?在我们那儿来乌鸦不是好兆头吗!”
:“主子,四界风俗多有不同,天族视喜鹊为报喜之鸟,乌鸦是晦气之鸟……”
:“咱们也不要妄自菲薄。为了将魔族的风俗传播出去,我就更要轧奚琴了。”
有道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吾又拗不过主子”,他只好妥协:“……是,主子。您先回去歇息,我会为您准备。”
主人和侍从有什么好商量的,不过是一个做决定,另一个点头附和罢了,这个事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定下了。
送主子去野芳园借宿一宿后,吾又还是没能睡下,他换了身干净衣服赶去赴约了。
伯遇昨日约了他后半夜在学舍后山上烤鸡吃,再不快点就迟了。他那么嘴碎一个人,生起气来还不知道要嘟囔多久……
伯遇从葫芦里选了好几件兵器。先是拿沉沙枪串起洗好的生鸡,又用长恨戟和桃僵剑搭了个简易支架。手里搓了一团小火苗点燃了土坑里的干柴,就开始烤上了。
不一会儿,那鸡皮就收缩起来,漏出了整块鸡肉,还滋滋冒油。
伯遇吸吮着手指,又开始倒腾:“对了,这里面装有许多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我一个人也用不完。我觉得这对定岳双戟最适合你,就送给你傍身用吧。”
吾又的眼神中似有一束微光闪过,他忽然朝着伯遇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很快又暗淡了下去:“好,多谢了,先放我旁边吧。”
伯遇的眼睛随着鸡的转动而转动,吾又却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他正拿着一截绸缎仔细擦拭着琴身,够不到的角落就用手指抠着擦。遇到沉积多年的污秽物,就呵一口气再擦。
伯遇有些闷闷不乐,瘪了瘪嘴道:“喂,我大半夜约你来后山是为了吃宵夜的,你不同我讲两句就算了,看看我总可以吧……老盯着这把奚琴做什么。”
吾又一本正经道:“主子要用它参加广乐大典,我先替她擦好,到时候才用得上。”
:“其实离广乐大典还有两三日,你不必这么紧张。唉,皇帝不急太监急。”
伯遇说完,自顾自地扯了一只鸡翅啃上了,神情很是落寞,林子里很安静,显得他更孤单了。他吃着吃着,嘴有些累了,一转头却看见一个人正端端地盯着自己,格外专注。
:“你盯着我做甚?”
:“看看你,也想同你讲两句话。明日不一定能见到你,可这琴我可以明日再擦。”
吾又当真收起了琴匣子,一直看着伯遇吃鸡翅,看着他的衣服,他的头发,他的脸……还顺手从他怀里掏出了一方锦帕,帮他擦了擦糊在脸上的油渍。
伯遇甚是满意,拽了一只肥美的鸡腿递给他:“想通了?为时不晚。我发现你除了长得漂亮、秀外慧中、忠心耿耿外还有一个优点——从善如流。”
伯遇像只山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讲着自己在老君宫里炼丹遇到的趣事,吾又也给他讲了讲自己的过去,静谧的林间时不时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
二人的脸映照在烧红的火光之中,炽热而滚烫,他们之间有少年惺惺相惜的默契。
第27章 天机变
光阴不等人,很快就到了三日后,广乐大典。
秉持着天族勤俭节约的优良传统,余音宫里并未兴建新的乐台,而是请司工神官召集了一批能工巧匠将从前的旧台子翻新了一下。
天工们心思精巧,手艺纯熟,只用了些简单的术法便让这破败之地“起死回生”。新的乐台四面开敞临空,各方都设有石阶,上覆毡毯,以免脚滑摔倒。
开场是朝歌与瑾瑜合作献上的曲子——《觅春归》。朝歌吹笛,瑾瑜弹筝,二人的乐声相辅相成,浑然一体,艳惊四座。
安魂曲召来了许多活蹦乱跳的鸟儿和五彩斑斓的蝴蝶,当真是把春天都找来了。据说瑾瑜的筝是早些年尊神手把手教的,难怪如此出色。众女仙对瑾瑜的羡慕之情又多了几分。
当真如吾又所说,沉洲就鼓了两下腮帮子,应付完就走了,放眼整个场上除了一群春心萌动的小姑娘外,就只有朝歌听得认真。
魔将的双人鼓激昂高亢,像是紫电奔雷的怒吼,敲得人热血沸腾,志气高涨,场子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没想到行军打仗时积累的技能还能派上用场,所以说技多不压身呐。
这时候就很需要一盆凉水来压一压心头的躁动,瑾瑜安排了少灵犀接上真是明智之举。
魔族诸人看见吾又抱着一个熟悉的琴匣子走出来,纷纷敛了笑容,将手拢在袖口里化出了两坨棉花,趁着没人看见自己的时候迅速塞进耳朵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饮酒赏乐。
天庭的人都看傻了,这是个什么流程?掩耳辨乐?
少灵犀在台子中央坐定,整理好衣裳,又将琴弦调弄好,左手拉着琴弓子就开始了。席间,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他们谈论的正是少灵犀手中的那把奚琴。
:“奚琴?她居然在广乐大典上轧奚琴,太让人惊奇了。”
:“奚琴不比普通的器物,它的声音乍听之下很是尖锐,并不是很动听,这些年倒是少有人选择。”
:“琴瑟琵琶不选,偏偏要选这么生僻的奚琴,我倒要看看她又有什么花样!”
……
一开始都还很正常,大家都还有说有笑地吃着水果,嗑着瓜子,无比惬意,没有被那忽高忽低的琴声吸引住。可拉着拉着,气氛也跟着变得悲怆凄切,众仙皆神色凝重,意志颓唐,有的已经掩面而泣了。
少灵犀的琴声像是浸入灵魂的叩问,唤醒了每个人埋藏在心底的委屈,让他们回想起了从前的许多艰辛和苦难。
吾又倒是见怪不怪,挨着给大家发丝帕,人手一条。这也是他的分内之事了。
再看看魔族这边,素云、福魁、炳兆臣、官逐浪……他们镇定自若,从容以对。他们虽然听不见声音,但是会抓住少灵犀手下停顿的间隙,频频点头表示欣赏,并在结束时报以热烈的掌声欢送少君,实在是高明。
炳兆臣见吾又从面前经过,忙不迭叫住他寒暄道:“吾又兄身子可好些了?”
:“?”吾又没懂他的意思。
官逐浪也离席靠过来,面露同情:“昨日前半夜我与兆臣在后山僻静处练鼓,下山时见你蹲在竹林边上呕吐不止,你的身子受不得荤腥,可是少君她又劝你吃煎肉了?”
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原来少灵犀强迫吾又吃肉这件事在魔界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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