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呵成,言简意赅。
少灵犀瞪着一双渴望知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瑾瑜紧闭的双唇,期冀着她能再多说几个字,哪怕是重复的字眼也好,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一切就这么仓皇地结束了。
:“就……就没了?”
她为了这次听学,特意去原泱的书房查阅了许多古书典籍,还提前备了纸笔,心想若是遇到需要特别注意的小细节也好标注一二。可瑾瑜师姐三言两语就打发完了,她完全没有领悟到其中精髓,这可如何是好。
瑾瑜仔细想了一圈,她当年参加选拔的时候,尊神也是这么教她的,一字不差。于她而言,千重阙所有的仪式典礼都和小孩儿过家家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本就不是个难事。
她实在没有多余的要领可以传授了,愣了半天憋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废话:“没了。切记勿生妄念,心诚则灵。”
少灵犀见师姐都开始“画蛇添足”了,也不愿为难她,只好作罢:“好,师姐的提醒我记下了。”
不知是忘了亲自示范还是不愿意以身作则,瑾瑜口述了一遍祭祀礼的流程便离开了。原泱当年是这么说的没错,可他也是耗费了许多精力手把手指导了的,瑾瑜怎么就没记住这茬?
少灵犀看着空空如也的宣纸和手中沾满墨汁的毛笔,心里也有了别的打算。
伯遇天资愚钝,祭祀礼学得一团糟。他想着璧珏上仙的课业是一等一的好,他又是瑾瑜的本家亲戚,说不定知道些小诀窍,于是舔着脸去求别人了。
:“本仙怀揣一颗赤诚之心,真心求教,还请璧珏上仙不吝赐教。”
:“我说了,不知。”璧珏依旧入神地擦着门匾,像平时对待课业一样专注。
青鸟一族狷介自傲,本就不屑与人为伍,况且他有瑾瑜这个榜样,怕是走不得歪门邪道。
伯遇死缠烂打的精神总是在这种时候发挥的淋漓尽致,他含羞带怯地说道:“哎呀呀,小璧珏,你给我讲讲详细流程也好啊,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说到“必有重谢”时不忘抛出一个暧昧的眼色,怪吓人的。
骤然听到伯遇故作矫情的感叹声,璧珏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额角上的青筋似是动了好几下,他先是掐住自己的胳膊稳定情绪,然后咬牙切齿道:“你我只是恰巧被分到一起打扫庭院,熟络暂且谈不上,一声‘小……’也着实折煞了在下。”
璧珏拿着抹布头也不回地走了,不对,是跑了。他怕再待下去会有损清誉。
伯遇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骑着扫帚在庭院里来回跑着,扫得很敷衍,看上去不大高兴。
他在想:那个少灵犀轻言细语地去求尊神,每每都能成事,可见行之有效。他也如法炮制,放低了姿态去软磨硬泡,怎么就碰了一鼻子灰了?明明是依模画样,怎么就画错了……
月亮东升西落,考核的日子转眼就到了。
沉洲和朝歌抽到的是单数,便在上午进行。少灵犀和伯遇抽到的签文是双数,就被安排在下午考试。
少灵犀心里暗自庆幸,虽说考试内容相同,未参加考核之人也不能前去观礼,但不做这头一个吃螃蟹的人,心里面总要踏实些。
说来也奇怪,风婆婆明明提前看过日子了,这一整天都该是风轻云淡的好天气,可正午时分却飘来了几朵庞大的乌云,不偏不倚地笼罩在苍梧山上,湿答答的空气有山雨欲来之感。
此次甄选大会由祭司台神官柳行舟和竹寺庵亲自主持。
所有人都被拉到一座封闭的神殿内候着,门内留有一朵提示考试顺序的茧形云团,轮到谁就会更新出相应的名字。
少灵犀这完全是属于摸着石头过河,要是能旁观其他同窗还能有样学样,可这“考一个出一个,完一个走一个”的制度摆在那儿,要想临阵偷学是不可能的。早些考完的学子倒是可以选择留在清虚镜后面品评。
学子一个接一个地出去,又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一个时辰不到就轮到少灵犀了。在伯遇鼓励的眼神中,她深呼一口气,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比起温暖敞亮的内室,外面简直是天昏地暗,风雨如晦,只有一个空荡荡的坝子,连拇指高的草都被清理干净了,四周光秃秃的,半个人影都没有。
空地正中央摆了一个与实物一模一样的祭台,头顶上悬着一面用于监察的清虚镜。料峭的山风自东南西北夹击而来,可谓是面面俱到,吹得人左摇右摆,寸步难行。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里,别说行礼了,能不能点燃蜡烛都成问题。
少灵犀偏不信这个邪,顶着肆虐的狂风微步前行。
她一边念叨着步骤一边做出相应的动作,生害怕一个不留神漏掉了关键之处,:“第一、右手秉烛,左脚登台。第二、登台之初,矩步引领,束带矜庄 。第三、至于坛下,改膝行而前,稽颡而拜……”
瑾瑜隔着清虚镜看着少灵犀完成了整套祭祀礼,有些诧异:自己明明没有教授她祭坛奉烛的具体步骤,可她却非常沉稳地完成了,就连烛火熄灭了也丝毫不慌张。而且滴落的蜡油呈现出了祥云的形状,是个好兆头。
瑾瑜的手法是少司命和尊神亲自校正过的,一直以来都是大家参照的标准,可就连她这个典范也还没参透这熄焰成蜡的奥秘。
站在瑾瑜旁边的柳行舟顺势捋了捋下巴上那一截花白的胡须,眼角的皱纹都堆成千层酥了,颇为满意地夸赞道:“步行时,她两尺一步,共七步半。跪行时,她双膝间隔一尺,共挪九次。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并不要求外人悉数掌握,可这位学子却能做到分毫不差,天赋异禀,慧根极佳。”
竹寺庵背着手与柳行舟相视一笑,补充道:“而且,普通祭礼都是挑了好的天气,上祭坛烈焰滴蜡,没有难度。可这位学子却能在山风怒号、阴雨霏霏之时熄焰成蜡,灵通天地,她的虔诚可见一斑。”
两位德隆望重的祭司神官都对少灵犀的表现称赞连连,结果不言而喻。
少灵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憋得满头大汗,她不知道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站在人群后面听到柳行舟和竹寺庵的点评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带着吾又离开了苍梧山。
有个人只比她先走一步。
从苍梧山出来,长玺就甩开了一众追随她的小罗罗,垮着一张铁青脸,谁也不搭理,只顾闷着头走路。途中,有两个殷勤的人见机围了上去,有点趁机巴结的味道。
璧珏见她无心驻足听自己的由衷之言,只好放下身段跟上去,好言好语道:“公主乃是四脉仙者,又何必同那些个‘凡人’计较得失呢?苍梧山再神圣,也不过是个祭台,做了主祭神女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暂时名扬四海而已……”
琅玕也不甘示弱,连忙跟了上来,接过话茬,变着法子开解道:“是啊,公主您金枝玉叶,家世显赫,要什么没有?偶尔谦让一下,给她点儿甜头,也无碍。也正好显得咱们公主大度。”
长玺正在气头上,听不得这些劝她退让的客气话。越说她身份如何尊贵,脉息如何强盛,就越讽刺,越能提醒她,她输得有多可笑。
同样是瑾瑜师姐所教,照理说长玺应该更出色一些才对。毕竟她住在惜旧宫,算得上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若风和日丽便可保万无一失,可偏偏遇上这大风天气,让她无法将所学内容完美地呈现出来,又让少灵犀误打误撞得了便宜。
在长玺心里,少灵犀就只是一个没有丹元、没有脉息的废人,竟然能次次都骑到她头上来,简直嚣张!若魔族少君真成了九曜星君,岂不是打脸……
长玺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清静清静,谁知遇上了两只笨嘴拙舌的苍蝇。念着同族情分,又不好破口大骂,只对着璧珏和琅玕冷冰冰说道:“还请二位同席留步,我有要事,需先行一步。告辞。”
说完,用力一甩广袖快步离开了,那嫌弃的眼神,就像摆脱瘟神一样。那架势,要多愤怒就有多愤怒,连脚后跟都杀气腾腾。
就在长玺愤懑离开之后,琅玕就纳闷儿了:怎么好言相劝,还适得其反了……女子的心思,男子千万别猜,也别瞎忙活,否则只能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吃力不讨好。
他没好气道:“真不知道师姐为什么非要让我们来讨好这位小公主,我们方才可是轻声细语,满脸堆笑,安慰的话都说尽了,可她就是那锅子里炒的石头——油盐不进呐。”
璧珏是个一点即通的聪明人,倒没有这么多怨言,只是立马换了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阴沉沉道:“师姐能从最下等部落中脱颖而出,必然有她的过人之处。她的吩咐我们照办就是,其余的一概不管,你最好闭上嘴……”
琅玕是个从谏如流的人,听到警告顿时收了声,再不敢多吐出一个字。
第30章 无名火
回到了太微垣,吾又有些狐疑:“主子,这会不会太巧合了?”
少灵犀没有回答,而把手中斟满水的茶盏递给吾又。他低头一看,那茶汤之上竟有一人在演示整套祭祀礼,和将才主子的动作神态一模一样。
此人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从容,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精雕细琢过的,动则行云流水,停顿地恰到好处。那种不动声色的自信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能引得人虔诚凝望。
吾又这才如梦初醒,这人便是主子跟他提到过的已故君后——主祭神女荼将。
原来如此,原泱从禹农记忆里裁剪出来的那段往事,便是当年他跟随神女荼将学祭祀礼的时候,荼将亲自示范的礼仪当然是最精确的。
少灵犀思念娘亲之心很是强烈,如此珍贵的“静影沉璧”她定要整宿整宿地琢磨,别说是江河湖泊了,就算遇到三杯两盏茶酒,她都要亮出符印唤出影纱,捧着杯子盯着自己的娘亲看上好一会儿。
这套祭祀流程她反复看了数十遍不止,任何细节都不肯放过,可以说祭祀的每一个步骤都完完整整地镌刻在了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也难怪她能做到分毫不差。
吾又还想到了另一个巧合:“可熄焰成蜡……”
少灵犀自己都还是懵圈的,也给不了确切的答案:“这个我暂时也还没弄明白。我也只是依样画葫芦,没想到真能凭空滴出蜡来。”
吾又单手托着腮帮子,又是捏又是戳的,似乎在思考问题,:“主子,有没有可能是您拿到的逆风烛和其他人不一样呢?”
少灵犀也正有此意,她看着桌上盛放蜡烛的锦盒,款款道来:“这烛其实是一个黑袍尊者换给我的。我起初并不相信他,直到他当着我的面去点燃原来那支逆风烛,但根本燃不了,我才半信半疑地用了他的那支……”
那这个黑袍尊者又是何人呢?
昨日傍晚,瑾瑜承了尊神法旨要向各宫学子各派发三支逆风烛,因时间紧迫,住在她宫里的长玺也在帮着四处派送,少灵犀收到之后不疑有他,置于一密封黑匣内放好便没管它了。
她习惯在入睡前,在门槛和窗户上都系上防盗铃,图一个安心。她运气不错,迄今为止,还没碰上过昼伏夜出的梁上君子。
但人活于世,总有流年不利的时候,好运到头了,噩运就会降临。
入夜后,一道黑影闪入她的寝殿,欲偷走黑匣,却不慎碰到了铃铛,弄出了些响声惊醒了熟睡中的少灵犀。她翻身越过窗檐追了出去,至澄水园西北角曲折回廊处拦截住了此人。
神秘人一身黑袍把自己罩得严严实实,脸上也遮了一块密不透风的黑布,看不清容貌和贴身衣着,但还是免不了逸出几根白发,看样子应该是位老者。
少灵犀瘫坐在回廊顶上气喘吁吁,比嗓子眼里抹了辣椒水还难受,不明白怎么还有人喜欢偷蜡烛,:“那我叫您蒙面大伯?还是黑袍仙尊?”
:“弦缺,卞弦缺。”想不到这位老人还挺随和,允许晚辈直呼他名字。
少灵犀又问道:“您为何拿走逆风烛?”
那人阴笑一声后说道:“你这个不是逆风烛,燃不了的。”
说罢,他取出其中一根用指尖火烤了许久,那蜡烛当真像块硬石头一样,既不燃烧也不滴蜡。
此时,借着他的指尖火光,少灵犀无意中看见那黑袍的领口上用金线绣了日月图腾,突然记起了另外三件看似毫无关联的旧事,她与这位老伯不是初次相见了。
在此之前,他应该还救过她三次。
她不确定地问道:“我们见过很多次了吧。今天告诉我蜡烛有问题的是您,三更沼泽里救我的胖头萤火虫是您引过来的,逆转炳兆臣那一刀的是您,鹿鸣试上助我一臂之力击退折腰鞭的大概也是您……您究竟是谁?”
:“小孩儿好记性啊,也怪我没隐藏好。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他这话答得模棱两可,既没承认,也没否定。
少灵犀不明就里:“您为何要帮我?”
卞弦缺从不撒谎,他悠哉悠哉道:“故人所托。”
在魔界受苦受难这些年,尽是和年轻人打交道。除了待她很薄的大伯和三叔,以及对她若即若离的父君,少灵犀实在想不出还有哪位上了年纪的人如此在意她的生死:“哪位故人?所托何事?”
:“无可奉告。”还没等少灵犀反应过来,卞弦缺便瞬移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空气中还依稀留着他重重叠叠的黑影,可见速度之快,神力之深厚。
看来他刚才是故意飞檐走壁放慢速度,故意被追上的,目的就是为了提醒她蜡烛有问题,也暗示了有人偷换她的蜡烛。
吾又听完却还是眉头紧锁,变得更加困惑了:“何人能在太极阵开启后随意出入太微垣呢……他的故人和您又是什么关系呢?”
少灵犀也恨迷惘,摇了摇头说道:“这天上的怪人怪事太多,我也看不太清。”
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从今以后,要格外提防长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长玺这个人既小气又善妒,一个不留神就会落入她设下的陷阱之中。
少灵犀如愿以偿,赢得了去苍梧山祭祀的机会。
封山仪式那天,长玺和沉洲都被选为了辅祭仙侍,同其他八人一起围跪在祭台边。其余学子则没有资格来苍梧山参加祭祀礼。
刚开始,不论是登台还是跪拜,都进行得很顺利。
在摸到祭器那一刻,少灵犀就安慰自己好歹和娘亲握过手了,此生不算遗憾。
接下来就是奉烛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本该是如鱼得水才对。但因为高度紧张,少灵犀的手上泌出了一层薄汗,接连摩擦了好几次都没能撮出指尖明火。
正在万般焦灼之时,一粒黄澄澄的火星子从她的眼皮子底下飞了出来,准确无误地落在了祭台上。天干物燥,一触即燃,火势翻涌不息,瞬间便蔓延开来,转眼间火光冲天,整个祭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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