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凤!你过来作甚?”
没等沉洲问完,少灵犀抬起右臂,打半道上截住了炳兆臣来势汹汹的一记猛刀。下一刻,她断掉的半截手臂正孤伶伶躺在地上,斩断处血流如注。
奄奄一息之际,她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怪人,他的领口上散着星星点点的金光,像是个晶莹剔透的幻觉。
少灵犀闭上眼又睁开确认了一次,那人也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了,果然是痛到产幻了啊。
她转过头对着沉洲说道:“嘶……救你啊……你如果实在愧疚,以后随大流叫我灵犀可好。也不是说彩凤不好,总觉得差点儿书生气,不太符合我的相貌和气质,你意下如何?”
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打趣。
她说话时“嘶嘶”吸着凉气,嘴唇颤栗,人也抖得厉害,看得出来是在故作轻松与沉洲攀谈。
炳兆臣的刀魂吸够了血气陷入沉睡,被封印了回去。
他自己也被吓到了,他的修为比沉洲差一级,照理说根本不可能伤害到这位龙子。谁能相信他刚刚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意识的呢,谁能相信猛虎魂是自己跑出来的。
这难道是奇迹?这是个什么狗屁奇迹!现在这事儿要是放在他老家,他一家老小非得被一锅端了。
:“少君殿下,我……这……您……七皇子。”
一个手提百斤虎头刀的莽汉正半跪在自家少君身侧,一筹莫展,焦头烂额。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能赢,也不敢动少君一根毫毛,如今两样都占了,吓得他虚汗直冒。
而官逐浪的追命锁已经勒在了炳兆臣的脖子上,膝盖抵在他背心,将他牢牢拴在身边擒住。奉少衍之命,伤害少君的人就算是同僚,也绝不手软。
少灵犀看出了他的焦虑,宽慰他道:“都是同龄人之间比武切磋,不碍事,你本来也是无心之失。七哥他是个明辨是非的人,逐浪,放开他……”
朝歌本来在隔壁武场训练,闻讯赶来,急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药瓶,抖出了一粒止血止痛的药丸喂她服下。
转头对沉洲命令道:“你愣着干嘛,送去太微垣。快!”
平日里,都是沉洲在使唤朝歌做这做那,今日对调了一下,说不出的奇怪。
等伯遇从隔壁的隔壁武场赶来时,沉洲早已挑了一朵上好的遁行云抱着少灵犀去太微垣了。不知是他腿短,还是沉洲飞得太快。
沉洲在心里祈祷着尊神一定有法子救她。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一是怕她昏睡过去,二是确实内心复杂。
:“少彩凤,你来干嘛?这可是你能拿刀能吃饭的右手。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岂会受不住那区区一刀。“:“沉洲,其实我是个左撇子……”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旁人承不承认,她既然领了”魔族少君“的头衔便要尽职尽责地为全族人考虑周全,她不想因此一事而落人话柄。
沉洲反驳道:“就算是左利手,姑娘家的,缺胳膊少腿算怎么回事!”
少灵犀捂住右臂,不敢动弹,:“也还好啦,我是个糙姑娘,算半个大男人了,都是兄弟,你不用操心。”
沉洲不自觉提高了音量:“我一定给你寻一只最好的手臂补上!”
:“你要寻就寻吧,吼什么吼?凶什么凶?”
沉洲等不及通传,火急火燎地闯进了一九殿,:“尊神,剑道课上出了点意外。我没接住炳兆臣的刀,彩凤为了救我,替我挡下了,断了一只手。”
沉洲正值莽撞的年纪,却有着超乎常人的成熟心智,遇到再棘手的事,也不妨碍他说话条理清晰。
原泱刚从外面回来,一身风尘仆仆,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眨眼间便移动到了沉洲跟前,一把从他手里接过断臂的女子,怒不可遏喝斥道:“混账东西!怎的你借过去做了几天朋友,就伤成这副模样?”
沉洲喘着粗气,胸脯起伏不定,不欲申辩,埋着头把一块透明的东西呈递了过去,:“这是东海海底的麒麟泥,极易成型,用来捏做肉身再合适不过了。但日后这手就只能是摆设,动弹不得,所以……”
:“初一初九,送客。”沉洲就这么跪着被初一和初九架了出去。
初九一挥拂尘掩上了殿门,三人像镇宅的石狮子一样蹲守在门外,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大门一合上,刚刚还强装镇定的少灵犀有些撑不住了,掐住原泱手的同时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胸口,汗水像小溪般无声无息地淌,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可就算这样痛,她依旧隐忍、不甘示弱,除了急促的呼吸声外原泱什么都没听到。
原泱周身散发着腾腾热气,替她烤干衣裳,也同她说着可有可无的玩笑话:“你莫不是个水鬼投的胎。”
:“我是饿鬼转世……专吃你这样的……老神仙,好拿你的骨肉熬汤续命……”
少灵犀不住地抽搐着,疼到痉挛,连说话都是一字一顿,连不上句。
原泱就纳闷了,这人上午都还好端端地坐在那儿谈笑风生,谁能想到下午就出了这档子事。又不忍心责问她,只柔声道:“你为何一直忍着?”
少灵犀扯着嘴角无声干笑了一下:“我见不得别人愧疚。我自愿做的事,不想让他难过。”
:“那你就自己难过?”
:“算是吧……”她实在没力气解释心中那一套瞻前顾后的想法。
原泱微愠道:“你三千圣贤书都白读了?怎么能拿手去挡刀!”
少灵犀撇过脸,怯生生地说:“事发突然,我来不及多想。”
她的头正好搁在了原泱的臂弯里。
只见他眼睑微闭,指尖金光一闪,随即又睁眼。就这一瞬之间,他像是看懂了少灵犀的重重顾虑,长叹一声,替她擦了擦鬓角的汗水,手指点在她的额间,下了一个昏睡咒。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接手臂有些疼,你先睡会儿。”
听着他温软的细语,少灵犀也安心闭上了眼,再没有半点意识。
第14章 笔中仙
少灵犀昏迷了很久很久,久到伯遇和吾又都长出了胡茬。
她醒来时是在原泱的宫里,她的右手又重新长出来了,看上去和从前一般无二。但不知为何不大听使唤,手总是不跟着脑子走,犟得很。
吾又说她的手臂是尊神照着原来的断臂捏的,用的是沉洲从东海麒麟宫里掘出的麒麟泥。
这泥巴好是好,就是用起来还不太习惯,这手臂总是与她神识相左,可能也是因为她平时不怎么用右手,僵硬也在所难免。
吾又见到主人笨拙的样子,颇为心疼。小心翼翼地接过她的手臂揉捏按摩起来,据说这样做可以活络经脉,舒经活血。
:“主子,在您力所能及时,对罹难者伸出援手,谓之‘救济’;您力不能支时,仍然挺身而出,谓之‘牺牲’。‘搭一把手’和‘以命换命’二者大有区别,下次再遇上这种事,您一定要先保全自己。”
少灵犀忍着疼痛同吾又打趣道:“好啦,我知道了。养一只小蚯蚓真好,蚯蚓还长成了吾又这般俊俏模样,更好了。”
伯遇看着他俩你侬我侬的样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忍不住插两句嘴打断一下:“差不多得了,探病就探病,说这些个不沾边的话干嘛!少灵犀,要我说,你就好吃好喝好睡,躺在床上不走不跳不动,多多保重身体,不出旬日定能生龙活虎。”
伯遇突然变成了一个实在人。
尊神破例允许二人来太微垣照顾少灵犀,直到她醒来。如今人已经醒了,该交代的也交代了,为了规矩,伯遇强硬地把吾又拉走了。
这里是尊神的寝殿,朴素到什么都缺,少灵犀住着也不太习惯,收拾好被褥正准备离开,有个人影却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啊!尊神真是神出鬼没,吓我一跳。”
这人看着和原泱一模一样,但这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却很怪异。
他的穿着打扮很随意,没有系腰带,而是拴了一根松松垮垮的宫绦,胸膛微敞,露出精壮的身体。发冠未戴,衣襟也没叠整齐。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那个“东西”拉着她顺势坐到了床沿边上,先开了口:“别看了。我是原泱,也不是原泱,我是原泱的十中之一。”
这可把少灵犀惊喜坏了,她这是撞见了什么大秘密:“十中之一?这么说你是他身体某个部位幻化的?”
那人微笑着摇了摇头,一本正经道:“非也。这石头缝里能蹦出灵猴,花圃里的各路花姐姐都能修成正果,继位花神。我堂堂尊神麾下一支御笔,蒙上乘仙气熏陶,开了灵识,修得真身不也在情理之中嘛。”
民间有句俗话说“穿了龙袍也不像太子”,这句话也适用于此时此刻。这人模仿着尊神说话的腔调,将尊神的气质拿捏得有过之无不及,反倒显得很刻意,不那么自然。
刻画地太过具体也是一种失误。
少灵犀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蛋,手感着实细腻:“那你就只是他的御笔?”
那人道:“不算。我离开了他的肉身,没有固定的躯壳,只能寄居在笔里面。我这些悲天悯人,多愁善感的情愫。包括……对你那股不明不白的情感都是从尊神那里原封不动承袭来的,阿犀可还有什么要指点的吗?”
这语气,像极了南风馆里的小倌。
不知道尊神那样一腔正气的正派人物如何衍生出了这等弱不胜衣的娇俏男儿,人的阴暗面真是不可小觑。
少灵犀稍微整明白了一点:“所以,你是……原泱的七情六欲?”
:“没有那么多啦。准确来说,只有‘一情’,是对人的‘思’,思很多年了,他不让我说,也不让我见你。”
少灵犀终于猜对了。
:“我?很多年?”
少灵犀不太理解,在来太微垣以前,她与原泱从未见过,这多年情分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该不会是这个笔中仙认错人了吧。
那人俯身凑到她面前,近乎脸贴脸的程度,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根边:“是啊,好几千年了,你,终于来了……”
少灵犀被他突然的靠近惊着了,一把将他推开,只顾闷头前行:“那个,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不管身后那个人怎么叫她都没反应。
她着着急急回了自己的偏殿,迅速掩上殿门坐在地上思虑良久,屁股都坐凉了,仍然没有想通。
究竟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忘了呢?
她生在魔界,长在魔界,小时候住在皇城里面,长大后搬到了温源谷。因为没有丹元,她这前半生都过得谨小慎微,连一衣带水的鬼域都没踏足过,更别说三十三天了。
要不是赶上这次修学,可能一辈子都碰不上面。
她同原泱唯一的交集大概是他们的名字同在一块石碑上,除此之外再无瓜葛。要说在梦里见过也是不可能的,她这辈子还没做过梦。
这人啊,越钻牛角尖就越是糊涂,糊涂到她都以为是自己产生幻觉了。
等她再蹑手蹑脚地倒回大殿中想找那位笔中仙确认时,那个慵懒的男子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平日里那个端肃的尊神正坐在案几旁批阅公文。
他穿戴整齐,面色严肃,是原泱本人没错。
少灵犀犹豫再三,才支支吾吾道:“我刚刚看见……”
:“你看错了。”没等少灵犀说完,原泱就着急着矢口否认。
她心里悄悄调侃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少灵犀打算再试一试:“我明明听见……”
:“你幻听了。”比刚才还快。
她又在心里更正道:得了,六百两。
原泱板着个脸,态度很强硬,她也没敢多问。她今天眼睛花了,耳朵聋了,现在嘴巴也跟着一起哑了,是半个废人了。
少灵犀揪了一缕鬓发绕在指尖,讪讪道:“那没事的话,我先回去睡了。”
原泱不紧不慢地批阅着手头的公函,未曾抬头:“醒了就多动一动,练练手。”
少灵犀答了一个“好”字,小心翼翼地退到了殿外,还顺手掩上了殿门。
她也想明白了:人活于世,总有几个难言之隐,原泱不想说也是情有可原。她可不是那种踩着别人尾巴不放的小人,她最擅长保守秘密了,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被子盖过头,往事莫回首。一觉到天亮,烦恼全都忘!
第二日,东方既白,沉洲一步一个脚印地拖着个大包袱就来了,解开拳头大小的绳结疙瘩,摊开四角,各类补品琳琅满目,足以填满半架牛车。
他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也是个有恩必还的讲究人。
沉洲默不作声地替少灵犀将这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都搬到置物架上垒好,先前还空落落的格子转眼间已被塞得满满当当。
沉洲好赖是个有头有脸的小太岁,煽情的话有些说不出口,酝酿了半晌,才挤出了几个难为情的字眼:“彩……灵犀……我……多谢了……”
少灵犀正闷头喝着他带来的海鲜汤,先还装模作样地用勺子舀,这种斯文的方式着实不够尽兴,后来干脆捧着碗仰头即饮,这阔别已久的鲜甜味养得人神清气爽。
只是不知沉洲什么时候又多了个结巴的毛病,:“别来这套,大恩不言谢,你肯改口,我就谢天谢地了。”
:“话说你那日在参悟什么宇宙奥秘,竟然忘了接下炳兆臣的虎头刀,晃神也不挑个闲暇时候。”
正好问到点子上,沉洲拖了一张漆木圆凳与她对坐,环顾四周没有半点人影,才悄然道:“不瞒你说,那日我从头到尾都是全神贯注,紧要关头更是用尽了梵行四脉去接那一刀,可炳兆臣的刀魂之力却在那一瞬间陡然提升,就好像进入了焚和上三脉境界。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我根本抬不起胳膊……”
少灵犀左耳朵听他说话,右耳朵却在静听心声,她默默地分辨了这套说法的可行性,可怎么也解释不通。
要在一朝一夕中再修一个焚和四脉出来叠加成五脉根本不可能,除非是遇到了老天爷硬要赏饭吃,给你造了一个天大的劫难。
她暂时找不到合适的驴唇来对这张马嘴,只能借坊间玄学来甄别一番:“那日你的右眼皮有没有一直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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