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姐:“我明天要去上水村转转看有没有农民房出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好,实在不行,你把我儿子小龙带去火车站,他正好帮你拿行李,我完事了去车站找你们,本来我也是要去送送你的。”
寸心月带着金姐的儿子休息了一晚,等到第二天下午还不见金姐来接儿子,她只好带着小孩,背上背着一个超大的布包,胸前挂一个小包,拖着一个28寸的大箱子挤公交车去火车站。
临发车前半小时,金姐终于来了,她拉着心月打算说些告别的话,可心月却着急要去检票了。金姐催促心月把银行卡拿给自己,她照个卡号在手机里好给心月打钱,心月手忙脚乱地翻出银行卡递给金姐,等金姐照完了,她匆匆接过银行卡头也不回地跑着进去检票了。
像大多数同乡一样,为了省钱,她买的是坐票。在枯坐苦熬两天两夜后,她终于回到了昆明。
拥挤喧闹的火车站,寸心月背着比自己宽一倍有余的背包,手上还拖着一个坏了轮子的行李箱,走得十分艰难。
刚爬上出站口的楼梯,她的手机就收到了几条连续的短信,她停下来一看,短信显示她这一年多的存款被人在广州的某个ATM机上取走了。
心月赶紧翻出包里的银行卡,才发现那根本不是自己卡,她赶紧打电话给金姐,可对方的电话是关机的。她意识到自己被人骗了。
心月想起来,有一次在超市购物时,金姐和她开玩笑说看到了她输的银行卡密码,当时金姐笑着念出来的那串数字是对的。
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寸心月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被堵得闷痛,她很想大哭大叫。当看到穿安保服的人从身边经过时,她竟不管不顾地拉着对方哭诉说自己被人骗了,钱都被骗光了,可怎么办呢。
她的哭声很快引起了围观,看着一张张陌生而冷漠的脸,寸心月顿时感觉自己的行为很丢人,便抓起行李逃也似地跑开了。
寸心月后来才知道,金姐其实国庆前就已经离职了,她没有回老家,而是一直泡在麻将馆里。打她的人是去找她要债的,不是什么男朋友容不下她的儿子。据说金姐已经离开广州不知所踪了,她欠许多同事的钱也都没还。
警察建议心月去广州报案,也方便找人,但她仅有的一万多块积蓄,已经被金姐全骗走了,她甚至买不起去广州的车票。
就这样,寸心月带着铅中毒的身体,一无所有地开始了二十岁以后的人生。
第8章 上桥1
寸心月十八九岁遇到金姐的时候,还是个刚出社会的小姑娘,有人肯主动和她讲话,嘘寒问暖地关心几句,她便认定对方是大好人,可以成为朋友。如果她是在25岁以后遇到金姐这个“朋友”,那在识破金姐撒的第一个谎的时候她就会立即给对方贴上“骗子”和“危险”的标签,会清醒地保持距离,时时防备。随着年岁见长,心月觉得在这个丛林社会里,自己肯定不是一个主动出击的狩猎者,却也不想白白当猎物,她只能时刻审视着身边的人,变得独立、冷酷、牙尖爪利,变成一个不好惹的人。
张尧透过火锅蒸腾的热气看向对面失神沉默的女人,他好奇地问:“你在想什么?”
寸心月舒了一口气,说:“我在想还有什么没做完的事情。”
“想到了?”
“嗯,我忘记回老家看我妈了。”
“……”
“不过也没关系。她早就死了十几年了,没准正等我去和她团聚呢。”寸心月嘴上这样讲,心里想的却是:团什么聚,人死万事空,即便有阴间地狱,最好也能和所有认识的人永不相见。
张尧定定地看着寸心月,低声问:“那你爸呢?”
寸心月的表情立即变得厌烦:“我哪知道,和我无关。”
张尧了然:“哦,离婚了。”
寸心月没回他,拿起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回问张尧:“你呢,你爹妈怎么样?”
张尧:“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出车祸死了,我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
寸心月:“那你跟你妈道过别了?”
张尧木着脸,习惯性地张着嘴巴,不以为意地说:“我不用道别,就她让我去死的。”
寸心月:“人生气的时候说的话不能当真的。”
“也不算是气话,就是…”张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就是她确实也没法了,这辈子…唉!反正都活得够呛。”
寸心月注意到张尧看似是在无可奈何地苦笑,其实眼里一片冷酷。
她起身去卫生间,在那里对着镜子端详自己,脸被火锅水汽蒸得红红的,眼睛里没有先前失神的死寂,也没有怨愤,因为昨晚的好睡眠,它们看起来很明亮,湿润,带着一股笃定,甚至喜悦的光芒。
天色暗沉,冷雨纷纷,他们站在街边打车,那毛毛细雨堪堪能沾湿头发,冷冽的风一阵阵呼啸而过,在火锅店积蓄起来的温度很快消散了,心月不禁发起抖来。
才下午五点,天色已经大暗了。出租车载着两人行驶在这个城市郊区偏寂的街道上。寸心月看着窗外划过的那些楼房、广场、农田、工厂、河渠、村庄、街道…确信这世界上那么人,那么多地方,统统与她无关了,她于人世间来说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人世间于她来说也不值得留恋。
车子在桥下停住,他们顺着旋梯缓缓走上大桥。寸心月看到江上有一排航船,船头激起了大片水浪,十分壮观。
狂风肆虐,吹得人都有些站立不住,寸心月拉着张尧返回旋梯上坐着避风,说:“先把酒喝了吧。”
她还是在一阵阵地发抖,手颤抖着,许久才把酒盖子打开,张尧等着她,然后一起重重地碰杯。
“干!”
白酒难以下咽,寸心月强迫自己咽下了两口,忍不住干呕起来。
张尧笑了:“你不会喝酒啊?”他那瓶已经喝下去了大半。
寸心月:“我会啊,会喝啤酒,这白酒太难喝。”
张尧:“啤酒都不算酒。”
寸心月:“还行吧,也能晕。”
张尧换了个舒展的坐姿半躺下,抬着下巴问:“你叫什么啊?”
“寸心月。”
“哦,还挺好听的。”他又喝下一大口酒,接着说:“人长得也挺漂亮。”
寸心月口不应心,客气地回:“谢谢,你也是帅的。”
酒精好像已经起了作用,他们变得开心,对视一眼后不可抑制地发起笑来。
张尧:“我帅个求,我就是一臭狗屎。其实我真想不通,你这样的看起来也不像衰人啊,咋回事?”
寸心月:“一言难尽,反正没意思了,早死早超生。”
张尧:“你抑郁症啊?还是也他妈欠债?”
寸心月:“没欠债,也不抑郁,就是觉得没意思了…”
“我知道了…”张尧的眼神有些失焦,他用手指着寸心月的脸笑着说:“你为男人?爱情?啊?是不是?”
“呵,怎么可能,什么狗屁爱情?说得怪恶心的。”寸心月的话说得狠了,脸上的表情也严肃冰冷,张尧愣了愣没说话。
寸心月拿起酒瓶和他碰杯,换上柔美的笑容,“我就为我自己去死的,因为,我是个傻逼、废物、混蛋、贱人…”
寸心月说一个词就同张尧碰一下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最后,她做了一个总结:“我每天都很难过,过一天也是这样,过一年也是这样,过十年我还是不开心。没意义,我的人生没有意义。”
第9章 上桥2
一阵静默后,张尧突然疯了一样猛力站起,把空酒瓶砸在楼梯的墙壁上,玻璃碎片砸得到处都是,他大吼:“傻逼!”、“傻逼!”、“废物!”
寸心月被吓到了,扶着栏杆站起来骂他有病。
张尧转头对寸心月喊:“你说得对,我有病,早他妈两年前我就该死了,拖到现在,白白借了一屁股债。”
他的吼叫变成颤抖的哭音:“我妈的房子也被我赔进去了,操他妈的银行的债,亲戚的债,他妈网贷一百多万,利息一天一两万,她给人做保洁的,能挣几个钱啊,还利息都要还到下辈子了。”
张尧蜷在楼梯上哭,寸心月等着他哭完。
良久,张尧起身抹了眼泪,哑着声音说:“反正这次没后路了,死得死,不死也得死。我*他妈的,真是没活路了。”
寸心月说:“嗯。你不是还有一瓶酒吗?拿出来边喝边走吧。”
张尧答应着起来,身体有些摇晃,寸心月只能扶着他手臂帮他站稳。
桥上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寸心月抬头看了看天空,在昏黄的光亮里面,无数细小的雨点快速地坠落着。
他们继续干杯,一口一口,边笑边喝,不知道在笑什么。
“我跟你说,我在学校里就染上赌瘾了,欠了十几万的债,我妈把老房子卖了给我还上的,所以她现在还得租房住外边住,就一小破单间。 ”
张尧面上没有愧色,好像在讲别人家的事情,寸心月也不客气给他比了大拇指:“你牛逼。”
张尧没理寸心月的揶揄,边走边说:“学校让我退学,当时的女朋友也和我分手了。然后我就回家去找了份活,就卖手机的,撑死三千来块的工资,都不够我花的。我妈跟亲戚借了十几万,银行贷款几十万,买了个房,想着给我结婚呢,就两年不到,我他妈的又下海了,发了疯一样,越输越上头,越输越想赢…”
他也不管寸心月听不听,仿佛是基督徒在做死亡前的忏悔。
忏悔结束,张尧朝面前的一片空阔大喊:“赌海无涯,回头无岸…”
“哈哈哈…”
他们又大笑起来。
张尧:“像我这种畜生,垃圾,废物,傻逼,是不是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了。”
“你说的对。”寸心月附和。
他们一起把酒瓶扔进江里,面对面地在大桥的江心处站定。
桥上没有行人,偶尔有疾驰而过的车辆。
张尧:“其实大二那年我本来也想过要跳楼的,只是带我入局的那个人比我早了一步。那小子被退学了不敢回去说,然后就跳楼了,我看见他的脑花被摔了出来,又红又白的,就像一坨豆腐,当时就把我吓到不敢跳了。”
寸心月:“后来呢?”
张尧:“要是那时候我就去把手砍掉一只,当个残废也好,今天我也不用来这里找死了。”
寸心月:“你后悔了?”
张尧:“我要后悔也没有后路了。原本是有的,现在没有了。”
寸心月:“恩。”
张尧:“那你还有后路吗?”
寸心月风轻云淡地说:“跟你说实话,我差不多是个精神病吧。”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我和我妈一样,这里有问题的,早晚要完蛋。”
张尧看着寸心月,有些欲言又止,“你,看起来不像啊。”
寸心月微微笑着,轻声说道:“就快了,我知道,我妈说的,我快完了。”
张尧见她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俯仰癫狂,知道是时候了。于是晕头转向地缓缓坐下,喘着粗气开始解鞋带,说:“你得帮我把手捆住。”
寸心月定住摇晃的身形,不解地问:“为什么?”
张尧:“我游泳很厉害的,初中的时候还得过奖,万一我待会下去又给游上岸就不好了。”
这句话把心月逗笑了,她歪歪扭扭地靠在栏杆上抬头看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风停了,细雨已经变成了飘飘洒洒的雪花,很好看,很浪漫。
张尧手脚并用,爬了半天才抓着栏杆站起来,他把鞋带递到寸心月眼前,说:“喂!帮我绑起来吧。”
寸心月虽然醉得头晕,但在这件事上还是清醒的,她摇头说:“我只是来自杀的,不害人。”
张尧微微晃动着身体,看向寸心月的眼神有点复杂,见寸心月确实不想帮忙,又只得先跪坐在地上,再把脚一只一只拽到身前,然后用不听话的手指艰难地绑住脚腕,打了好几个死结。
等他终于气喘吁吁地做完这些,才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了,只能狼狈地扭着身体寻找支撑点,那样子有点滑稽,寸心月跌坐在地上,笑出了眼泪。
张尧艰难地攀着栏杆站了起来,双手撑着身体,看向江面,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寸心月坐在地上仰视张尧,看不到他的脸,只见他呼吸的白气,她还在等他说点什么。
毫无征兆地,栏杆猛然晃动了一下,然后她耳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声响。
她没有爬起来看江面,只是在稍微清醒点后,冷静地把挎包取下,打开,把那张硬纸写的遗书又拿出来看了一下:我自愿放弃生命,与任何人无关,我没有亲属关系,包内的钱用作打捞及火化费用,骨灰请随意洒在江中即可,麻烦好心人了,谢谢。
她把手机里早已编辑好的一条长信息发出去,那是封悔过书和告别信。她一点也不希望看到回信,所以发完短信就把手机丢进了江里。然后再把装有身份证明的包扣在桥栏上,一切就都准备就绪了。
寸心月在醉酒的眩晕里勉强站了起来,扶着栏杆慢慢把鞋子脱下摆放整齐。抬眼看到不远处张尧的鞋子正静静地置于空旷的大桥上,心里没来由地涌动起淡淡的哀伤。
她缓缓走过去将张尧的鞋子捡来一起放好。
其实要爬过栏杆并不容易,心月跳了几次都没攀上去。
等她终于站到了栏杆外面,在天旋地转的眩晕感里紧紧攥着栏杆时,江面自下而上的冷风像一堵墙一样地压迫着她,她的喉头发紧,手脚僵硬。
上一秒她还警告自己小心抓牢不要放手,下一秒她又回想起自己这不值一文的人生,过往种种挫败在记忆里被回放,她心里的那个声音劝说道:放手吧。
第10章 坠落
不去看天上的落雪,不去看远处的霓虹人间,寸心月把视线停留在奔涌的江面上,她想起长久以来一直纠缠着她的一个梦境。
她的母亲,寸文秦。
寸文秦仰着头,嘴巴张得很大,双手像是在拼命向上抓取着什么。她的两只腿深陷在湖底的黏泥里无法抽脱出来,只在挣扎中把周围的水搅得更加浑浊。
她背着个可笑的粉红色卡通书包,那是寸心月小时候用旧的,寸文秦舍不得扔,一直用来装学生的作业。她在里面装满了石头,背带用绳子在胸口系了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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