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文秦是站在水里死去的,捞上来的时候手还向上张着,保持着想逃又逃不掉姿势。
那个野湖寸心月后来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回老家参加表弟婚礼的时候突然想去的,另一次是和赵齐一起,她骗他去的。
寸心月已经很久没想起赵齐这个人了,只是在这一刻,她身下的滚滚江水,妈妈死去的那个湖泊,笑容和煦的年轻男人,以及被她当众辱骂后再不相见的父亲,被串联起来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和母亲一样,还是在恨,在报复,在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时刻,都以仇恨为力量,走向自毁之路。
恍惚间她看到了17岁时的自己,教室最后一排,躲在两摞垒得高高的书本后面趴着看小说。小姨来教室找到她,眼睛红肿着,鼻头发亮,显然是哭过的。
小姨半搀着心月说:“你不要难过,也不要害怕,你妈走了。”
心月浑浑噩噩地被人拉着走到了一块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空地上,那里搭了个油布棚子,棚子不大,隐约看得到里面有一口红棺材。
她远远地看到了父亲正和舅舅、姨夫并几个亲戚站在一起说话,他们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沾满了黄色的泥土。
那时心月仿佛是失去了知觉,明知妈妈死了,却毫无悲痛的情绪,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冷静了,会不会不太符合这样的情境。
她本能地不想过于靠近那口红馆,亲戚们在耳边讲的过程她都听明白了。妈妈昨晚给父亲打了一通绝命电话,说要遂父亲的意去死了,给他的结婚证腾个位子,省得人人都来逼她。父亲连忙通知心月的舅舅和姨妈去找人,自己连夜从市里赶了回来,但最终还是来不及了。
亲戚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说——没有哪个逼她啊,她是自己想不开。
学校的人也来了,说心月妈妈在学校好好地教着书,昨天下午还约着同事去赶了场乡集,没想到晚上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小姨一直紧紧地半搂住心月,心月听着人们说话没有吭声,默默接受亲戚们给她的拥抱和鼓励。
她用余光看到有几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朝她走来,其中一个离得很近,揽着她的肩膀就要抱住她了,她慌忙一把推开那人,在看清楚是父亲后,狠狠地说了个滚字,又用平时听得最多的脏话骂他:“贱人,狗杂种,滚啊!”
心月吼完这句话后就被排山倒海而来的窒息感击倒了,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住,竟然直挺挺地往后仰倒去了。
她看到周围都是人影,如同鬼魅一样模糊,然后她意识到自己躺倒在地上,十分失态,在被人围观。她也能听到自己在发出一些很难听的嚎叫和咒骂,但就像是个旁观者一样,控制不住停不下来。
后来小姨告诉她说那天她晕厥了,一直在骂父亲,还说要杀了他。
那种眩晕的感觉现在也充斥在她的身体里,从脑袋到四肢。
雪花飘得大了些,心月还想抬头看看,但大脑下达的指令却是松手,脚下可怕的高度让她本能地下蹲,膝盖一弯背后抵住桥栏,心月就以一个别扭的下趴姿势掉进了江里。
一瞬间她的胸口和头部都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压迫感和钝痛感,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昏迷,口鼻处灌进的水让她不由自主地吞咽着,身体的痛苦让她愈加清醒和恐惧。
心月试图闭紧口鼻,但缺氧的痛苦折磨她,让她呛入更多的水,像是过了很久,她浮上了水面,可以感觉到水流把人送得很快,可惜还没呼吸到多少空气她就又被水浪打了下去。
心月努力把头往后扬起,让自己漂浮起来,争取多呼吸一些氧气,几起几落,她还是呛下了不少水,但也得到了几口浅浅的呼吸,这样的呼吸伴随着胸口冰凉的痛感。
她漂浮在汹涌的急流中,慢慢找到了水浪起伏的规律,身体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破坏平衡后又要忍受呛水窒息的感觉。
耳边是巨大的水浪声,江水直接拍进了她的耳朵,江岸边传来的车子鸣笛声加剧了她的恐惧。
此刻寸心月进退两难,不会立即死,却也无从获救,死亡的进程被拉长了,她来不及分心去害怕,唯一的念想是不要错过下一次头露出水面时的呼吸机会。
飘着飘着,心月感觉自己其实已经陷入了一种断断续续的昏迷状态,她不是那么执着于呼吸到空气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恍惚间看到了一些亮光,好像还听到了一些人声…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心月看到周围站了几个人,她感觉到身下是硬实的触感,不是在水上,近旁处有个穿着反光背心的人在对她施救。
她心里升起一丝窃喜——死里逃生了。
施救的人一直按压着她的胸口,还有一个人上来用手拍打她的脸,在说着什么的样子,心月耳朵里面灌的水还没出来,轰隆隆的什么也听不见。
她眯缝着眼,很想沉睡下去,那人停止了按压,发出了大声的惊叫,迷糊中心月感觉自己在边呕边咳,牵动到胸肺,有种又麻又堵的感觉,随即喉间涌出一股腥热,让她无法呼吸。
有人帮她把头侧向一边,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可以看到那人的白色手套上沾满了猩红的血泡沫。
她又想原来还是难逃一死,竟莫名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医院。
心月看到几根管子通向自己,分辨不出用途,鼻子和嘴巴里面似乎都插了很深的管子,那种异物感让她难受得紧。
她的头脑一片混沌,四肢是顿木的,但一种隐隐约约的痛感像沙漠里面滑行的黑蛇一样有一下没一下地划过了她的神经。
眼前是一些复杂的仪器设备和各种吊瓶,心月缓缓抬起眼皮又沉重地合上,半睡半醒的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医生举着手电在她眼睛上一照,嘴里说着:“醒了,醒了,算是熬过来了。”
医生问心月是否有知觉,让她动动手指脚趾,心月试着牵动神经去指挥脚趾手指,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动了没有。
她的颈椎被固定住,喉部插了管子,没办法移动头部。
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心月不禁深深地懊悔,暗骂自己为什么总是做这样的蠢事,白白的又给自己的生活加码了一层难度,不但没有通过死亡摆脱麻烦,还因此陷入生活不能自理的困局。
想着想着心月又陷入了昏迷,就在这样醒来和昏睡的交替里,她越来越清醒,心中有一个大大的疑团——为什么医生一直没找她谈医药费的事。
她已经一无所有了,根本付不起重症监护室里的治疗费。
在心月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医生告诉她,她的姨妈来了,很想见她,让她坚定意志,配合治疗,争取早点出监护室。
心月在半醒不醒的时候已经听医生谈论过她的病情,大概就是做了一个紧急的开胸手术,因为她的肋骨断了插进了肺里,肺泡里充满了血液和水,又因长时间呛水缺氧,肺部的损伤非常严重,他们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心月抢救回来的。
心月不知道自己在ICU呆了几天,医生告诉她,她恢复得不错,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
几年不见,心月看到小姨的头发白了许多,显出了老相。她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小姨,只觉得难为情,想解释什么又没有头绪,索性闭起眼睛。
恢复期间,心月的身体半点都动弹不得,吃喝拉撒都得在病床上解决,她不好意思让小姨伺候自己,一向节俭的小姨只好为她请了护工。
在可以开嗓讲话后,心月问起了手术费的事情,小姨敷衍她说等她身体好了再讲,她便再不开口了。
警察来找过心月,心月忍着创痛,虚弱但不敢怠慢地一条条回答了他们的问题,尽力解释这只是个简单的陌生人相约自杀事件。
张尧失踪了,心月却还活着,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她害怕和死去的张尧再扯上什么关系。
关于自杀的原因,心月应付地说是得了抑郁症。
她也终于知道那天救她的是江上的水务巡逻艇,当时有人看到他们要跳江,就马上报警了,警察联系了下游的巡逻艇往上游找人,骑警沿江一直追着漂浮的心月,也因为她穿着白色的羽绒服,算是比较显眼,很幸运地被救了起来。
即便已经使用了镇痛泵,心月还是每天都得忍受难以言喻的疼痛,她整个胸腔弥漫着一种火烧针刺样的痛感。她甚至能通过疼痛的分布感觉出胸口那个巨大的伤口轮廓,每当她忍不住变一下躺着的姿势,或者咳嗽时,那锐利且持久的痛感几乎将她杀死在床上。
每个白天,心月都强迫自己闭目养神,夜晚病房关闭了,她开始睁着眼睛盘算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她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笔巨额的医疗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没有将她抛弃的亲友,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怎么看她的。
偶然的一天,小姨的手机收到一条本地的推送新闻,跳桥寻死的张尧终于被找到,他如愿以偿地死掉了。
这时距离跳桥那天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他的尸体在下游九十多公里处的高架桥桥墩下被发现,已经严重腐烂膨胀。
在这篇新闻里,心月看到了一张自己躺在担架上被四五个警察抬上堤坝的照片,庆幸的是,她的脸被打了马赛克。
第11章 父亲母亲1
警察打来电话通知小姨去派出所取心月留在桥上的包,午饭的时候,小姨开始跟其它床的病人家属打听路线,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家属,和小姨一样也是爱找人闲聊的,聊来聊去,说到去派出所的原因,因此再次提起心月跳江的“壮举”,众人又是一顿好劝。
心月很有先见之明地早已闭紧了眼睛,假装睡觉。她知道小姨有意让她听这样的议论,年长的人对年轻人说起不要轻言放弃,好死不如赖活之类的话总是很有一套的,也很能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发表体会。
小姨如果刻意与她谈心,心月肯定会不耐烦地打断她,但是一群外人都在说这样的话,心月只能假装他们说的事与自己无关。
心月与她小姨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前些年两人还不大不小地吵过一架,如今,小姨抛下一大家子的人和事来照顾她,她也明白自己不能不识好歹,所以现在十分尊重小姨。
小姨终于搞清楚路线出发去派出所了,心月也真的陷入了混沌的睡眠状态。她没有手机,没有消遣,只能训练自己没事就放空意识,多睡,多消磨些时间。
心月是被护士叫醒了,要开始输下午的一组针水了。她看着药瓶,默数点滴,在第一瓶针水下去半数后,一个陌生的短发妇女被护士带进了病房,护士指了指心月的病床,那女人一边向护士点头道谢,一边朝心月看了过来。
那女人大概五十多岁,胖胖的身材,烫染成褐色的头发根部露出灰白的原色,身上穿着一套宽大的玫红色冲锋衣,背着一个鼓鼓的背包,手上拎着一个方正的黑色袋子。
心月一下就猜到她是谁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那人手上的袋子。
原来人火化以后,会变成这样小的一盒。
那人有些犹豫地的想把袋子放到身后的椅子上,可能觉得不合适,却也不想放在地上,终于还是决定继续提在手里。
她站在床尾处,表情有些拘谨,但还是正式地跟心月打了一个招呼:“你好!姑娘,请问你是那个寸心月么?”
心月点了点头,她不开口说话是因为一讲话就会牵动胸肺处的伤口,很疼。
“哦。是你。”
妇女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是张尧的妈妈,我儿子就是那个,那个和你约着的网友……”
心月有些心慌,她怕人给她安一个教唆自杀的罪名。
妇女看出了心月的不安,解释说:“我也没别的意思,你别多心,我来就是想问问,问问你,我儿子他有没有什么话留下。这个事,也没想到,也是太突然,没个准备…”
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讲不下去了。
心月摇了摇头,可那妇人还是一脸期待的样子。心月只能撑着手肘往高处挪了挪身体,清了好一会嗓子,可说出的话还是带着痰鸣的气声。
“没说什么,没…咳咳…有话,我…咳咳咳…不知道…咳咳咳…他的情况,我也不认识他。”短短的一句话说完,心月的脸已经因为咳喘变得发烫。
那妇人失望地垂下眼睛,无所适从地在床前站了一两分钟,终于沉默地朝心月点头告别,转身朝外走去,临出门前她又折返,离心月不远不近,眼睛里闪现出泪光,语气却是温厚的。
她说:“姑娘,人还是活着好,你好好的吧。我带他回去了。”
心月看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小姨回来了,把心月的挎包往被子上一放,让她点点里面的东西。
小姨抱怨着外面湿冷的天气,转头就看到心月脸上挂着两串眼泪,她叹了口气,问:“咋个了嘛?又不高兴了。”
两世为人,现在过的就是下辈子了,前世于心月来说,只剩下这个小小的挎包,她所有的物件都在告别的仪式里丢弃了,这个包和性命都是失而复得的。
心月把耽误说话的分泌物都清除了一遍,哑着嗓子问小姨:“小姨…咳咳…你告…诉我,这手…术费…咳咳咳咳…是怎么解决的?”
小姨还是回得敷衍:“跟你这个娃娃说了,先不要操心这个,好了再说。”
心月坚持:“说嘛!!!” 随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姨一边帮她顺气,一边说:“我说了你又要生气。”
“你说。”
“你也能猜出来。”
“你直接说。”
心月眼睛咳红了,盯着小姨等她回答,小姨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回答:“是你爸爸。”
……
医院的钱是心月父亲给的,警察最先联系上的就是他。
无论如何心月和父亲的户口还在一起,在当年仓促而决绝的分离中,母亲本着绝不成全“狗男女”的心思坚决不离婚。她死后,心月和父亲甚至不愿意为分户口本的事情再见一面,到现在为止,他们在户籍上还是一户人家,警察一查就能找到。
心月在ICU的那些天,她父亲其实一直在医院陪护,是作为家属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那个人。他知道心月一直恨他,不愿意见到他,就把心月的小姨接来照顾心月,而他至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心月苦笑,这个“人情”,她好像欠得太大了。
小姨告诉心月,她的父亲留了一张卡,里面还有近十万块钱。她从隐秘的裤袋里掏出那张卡给心月看了看,然后又收进口袋。
小姨解释说:“卡先放在我这里,你这血气胸要花钱的地方还多得很呢,老张的护理费,我们的伙食费,住院费,医药费,我住的旅馆费,样样都要花钱嘞!”
心月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已经可以独自下床去卫生间了,她希望小姨回去照顾自己的家,不要为自己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她也实在不想听小姨念叨对大孙子的想念,对家里牲畜庄稼的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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