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知,你会后悔的,谁不是这么活着!”
……
这些话她之前常听,早已刻在她心里,也许是对刚刚的事越发后怕,也许是糗大了,她竟萌发逃回宁市的念头,回到一个多月前她才逃离的世界。那个世界尽管束缚重重,可至少安全?至少她习惯了?至少……绝不会在最糟糕的时候遇见他。
可她绝不能回去,一想到这她便痛苦万分。
“哇呜哇呜”,一声响亮的哭声打断了她的悲伤,云知连忙跑向卧室。
躺在床上的乐宝到了喝奶的时刻,云知来不及擦脸上的泪珠,抱起还不到四个月的宝宝哄道“乖,乖,这就给你泡”。她边哄边走向客厅,麻利地从保温杯中倒出水,又利索地挖了三勺奶粉,晃了晃奶瓶后,就将奶嘴塞进还在哼唧的小嘴里。
怀里的小宝贝闭着眼,大口大口地喝起奶,几分钟就消灭了她的“夜宵”,然后又沉沉睡去。云知贪婪地看着这张酣睡的面容,内心获得了点力量,她不打算再哭下去,决定洗把脸后去书房。
当初她找房子时,为了预算可没想过屋里能有个书房,可这房子的位置她太满意了,在偏远城区的老旧小区,又靠近警局和菜场,离市区极远,她能安下心来重新生活,而不用担心遇见谁。
“偏偏这么巧。”云知呆坐在电脑前自语道,等再次回神已经深夜了,她赶紧打开电脑干活,她最近在网上帮人修改论文,手头有个单子还没改好。
就在这时,手机一震,有人加她好友,云知心想可能是来找她改论文的人,可一看这位“新朋友”的头像是棵柏树,她马上心慌起来,目光下意识避开发来的添加信息,而先点开头像,头像一放大,她便无比确定这位“新朋友”的身份,这头像很可能还是那人亲手画的。
添加信息很简单利索,只有短短一句话,“你好,我是李柏松,徐奶奶的外孙”。
云知还记得当年他是怎么自我介绍的,以及当年她的自我介绍是如何不堪回首。
那时国家还没出台学区房政策,云知像是打怪升级一样,小升初考到宁市排名第二的初中,中考又考进全市第一的高中。
然而开学第一天,她就被父母的吵架声惊醒,准确的说是被方顺琴的声音惊醒。
“你也不许出钱!”方顺琴尖声喊道。
“你懂什么!”云明丰的语气也很冲。
“你看我们现在租的地方……你别走!”
紧接着是洗手间关门的声音。
听到这,云知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眼时间,便提前把闹钟关掉,从床上爬起来。这种情况,她得更乖一点。可她没把握好出场的最佳时刻,她刚从隔断帘出来,便和方顺琴的目光不期而遇,方顺琴的炮火立马开向她。
“你还知道起来,我和你爸都吵翻天了,生你有什么用,天天就知道摆个脸,你看看沈宜!同样是女孩!”
“我刚醒。”
明知得闭嘴,但方顺琴每次拿别人来打压她,她就没法忍。
“睡得倒安稳,我这是为了谁,你有没有良心!”
云知闭嘴了。
“这会儿倒不讲话了,刚刚不还顶嘴。”
“够了,大清早的吵吵吵。”云明丰终于发火,洪亮的声音从洗手间传来。
方顺琴熄了声,但眼睛仍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云知跑回帘内收拾,心里知道这事还没完。
那天云知出门极早,不出意外第一个到了教室,她选了第一组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然后便紧张地期待和新同学的会面。过了一会儿,新同学陆陆续续进班,云知发现他们多是结伴而来,有些人虽是一个人,可他们要么进来前和朋友热闹地分别,要么进来后和已坐在位置上的人打招呼。
云知后知后觉,宁城中学可是市里排名第一的中学,初中部和高中部同样出彩,所以高中部生源里当然有一半以上来自本校初中。云知哀叹,她应该脑子再灵光点,再有先见之明些,可她也没有朋友一起来报道。
之后,云知身旁坐了一个女生,名叫陶以沫,和云知一样,话都不多,两人互通姓名后就不再出声了,而云知前面则坐着两个一直在交谈的男生。
等班级人来得差不多后,班主任上场了,他一出现,云知就觉得他不简单,整个人很有军人的风范,平头,腰板很直,“大家都静一下”,这话也说得中气十足。
云知的感觉没错,朱阅是宁城高中的金牌老师,常年带高三数学,时隔四年才重新做班主任,他还被历届学长们称作“不笑长官”,必杀技除了常年不散的军人气质,还有就是会在课堂上突然冒金句,措辞新颖,毫不刻意,瞬间爆笑整个班级,然而每当这时朱阅自己却连嘴角都不上扬,静待笑潮过后,又继续讲课。他的所言所行让人觉得他一点没有想要幽默的意思,而就是这种真实与傲娇又拔高了其幽默的层次,最终收获无数粉丝,每一届都有学生专门记录他的金语,有好事者发现金语很少雷同。
朱阅做了简单的自我介绍后,交代了今天的任务,首先就是新生自我介绍。
云知起初都很淡定,待到前座的同学上台时,才开始紧张起来,尤其是这个男生简直是道分水岭,云知第一次见到完全贴合“清俊”二字的男生,那男生眉眼正气,给人干净的感觉,一看就家教良好,说话时整个人一派淡然,自信又不张扬。
“大家好,我是李柏松。就是松柏何须羡桃李的李柏松。”一句话说完,他也把名字写在黑板上,三个字写得清逸潇洒,一看就练过,这样一来,“李柏松”三个字也在那几个歪七横八的名字中显眼起来。
可能是他全程一派矜持,所以这个有点秀的介绍丝毫不让人觉得做作,就是磊落大方地介绍自己而已,只是不经意间造成了差距。
云知还注意到李柏松在台上时,朱阅一直面带欣赏地看着他,她见此心里更是直打鼓,暗自强调比不过比不过,尽量演得大方点,不出错就好。
谁知都这么自我强调了,她在上讲台前竟摔了一跤,坐在讲台旁的朱阅随即说:“做老师那么多年,难得收获一个重大的拜师礼。”说着还应景地举了下手里装着茶水的透明玻璃杯,然后喝起来。
全班都笑起来,听得出是可爱的笑,云知心中的紧张反倒被这一出减轻,她已经迅速站起来,然后来到讲台前流利地说出打了好几遍腹稿的话。
“大家好,我叫云知,云朵的云,知道的知,来自北中,很高兴认识大家”。她说完转身在黑板上写名字,她在写时听见前排的同学在小声嘀咕什么,在她之前的人都没这“待遇”,以她自小察言观色的敏锐,有什么地方,她可能出错了!
第三章
云知写完名后嘀咕声还在,她不明所以地走下讲台,心里发虚,当听见“项链”二字时,她脸色一变,低头一瞧,她脖子上的项链明晃晃地露在外面,她迅速地将项链塞回去,不自觉地咬起唇继续往前走,她有些懊恼自己选了最后一排的座位。
快到位子时,云知才抬起头,正巧望见李柏松那双染上笑意的眼睛。这下更觉相形见绌,这人到底在笑什么?
云知一落座,朱阅的声音就响起来,“咱们班有的同学还和初中生一样,不对,就像小学生一样叽叽喳喳。”
云知暗叫不好,无论好坏,她都不想引起关注。
“有人在台上发言,保持安静是最起码的尊重,这道理我10岁的侄子都懂。有讲话的,有笑的,到底什么事,同学摔跤了就这么好玩?”最后一句话朱阅加强语气。
有个剃着寸头皮肤黝黑的男生胆子很大,这时还嘀咕,“我们不是笑她摔跤。”
“那笑什么?”朱阅听见了,问道。
“她的项链……”周围一圈的同学因这话又小声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的!”
“说啊,笑什么!”朱阅声音严肃起来。
这下没人再接话,也没人再笑,云知低着头,看着事态发展下去,心里默默祈祷,老师别再说了,这个事揭过去就行。
可朱阅听不到云知的心声,又道:“项链我也看见了,怎么了,我上学时也戴过,我孩子也戴过,就是一个很传统有好寓意的项链而已。那些说笑的人不说你们的言行多么幼稚,遵守纪律难道不是学生最基本的礼仪?”
方寸男同学再次跳出来,“老师我们错了,我们没遵守纪律,可咱们学校从初中开始不就规定禁止戴首饰嘛。”
朱阅闻言淡笑一下,“没错,国有国法校有校规,借此我也说这一次,以后来校就不能戴首饰,当然今天只是报个道,那些想偷偷摘的就别伸手了。”
此话一出,班级又重归轻松的气氛,自我介绍的流程又走起来。只有云知一人没法放松,她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以及看她脖子上的项链。
这确实是一个很传统意味的项链,银色链条下垂着一个八边形的银色吊坠,这是有些长辈给小娃娃戴的项链。当初云知父母也依照家族习俗给她买了一条,在一堆刻着“长命富贵”、“平安出入”的吊坠里给她选了“招娣进宝”这四个字。
余下的介绍云知都听不进去,她反而能听见李柏松身旁那个娃娃脸的男生在小声说:“老子今天都没敢戴,初中严抓严禁,太坑了”。
“嗯”,李柏松应了一下。
云知恨恨地想:“什么你们初中不给戴,我们初中也禁止的。”
只是……她今天忘摘了。将近两个多月的长假让她松懈了。
云知刚上初中那会儿老师也说过一次,可那次回家摘项链时被她妈妈瞧见了,偏巧方顺琴心情不顺,最后胡搅蛮缠起来,大骂云知不懂父母心,有些话云知还依稀记得。
“你是女孩,可我和你爸还是给你买一条,知不知道很多女孩都没这待遇,要知道感恩,你为什么叫云知,到底得让我和你说多少遍!”她那时便知道脖子上的项链又成了地雷,在家里,她不能碰的地雷太多太多了,她总是小心规避着旧地雷,还得时刻记上新地雷。
面对地雷,她早已摸索出一条原则,那就是闭嘴顺从。
“妈,我知道了。”她乖巧应着。
“你知道什么,我还不知道你,看你那个哭丧脸,我就知道你没知道!养你就是白养了……”
彻底闭上嘴云知多少次都学不会,自此以后,初中生云知多了个习惯——“进学校前摘项链,出学校后戴项链。”
至于她为什么叫“云知”,的确是有含义的,只不过远比不上人家的“松柏何须羡桃李”。
云知老家有很多让她看不惯的传统,首当其冲的就是“重男轻女”。
当初方顺琴在生云知前已经打掉两个女娃,到第三次时医生警告夫妻二人,如果还想怀孕,这个娃就要留下。云知便被留下来,取名知,是要让她“知恩”,能让她在世上走一遭,是多大的恩情。
就在云知神游过往之际,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手里是张信息表,云知接过来,目光准确定位到最后一行,再次暗叹“这个人肯定练过字”,然后她不自觉拿出考试的认真劲去填写。
其实云知的字也不错,但上下对比还是差距明显。
一个漫不经心风骨尽显,一个精心雕琢过于规矩。
云知对比完就把表传给身旁的陶以沫,然后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越想越觉得难堪,脖上那条项链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她恨不得立马扯下来,但她羞于在人前拿出它。
“今天回去说什么都要摘下来,哪怕……”云知心说,可一预见回家的场景,她心情更加低落,她还突然发现最懊恼的事并不是项链,“刚刚我应该笑笑,大大方方地走到位置上!”
当事人无所谓地笑笑,别人就会无所谓,事情就会被淡忘,化解尴尬有时如此容易,云知早就明白,但每次糗事发生,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找洞逃走。
这样想着,云知又预感自己的高中生涯必定难捱。
“我有一条和你一模一样的项链”,身旁传来声音。
“嗯?”云知诧异地看向陶以沫,嗫嚅道:“是嘛”。
“没想到这个班这么多本校的同学,我是三中的。”
陶以沫说话仍不热烈,但此时却大大缓和云知心理崩塌的速度。
“是的,我北中的。”
“我记得。”
傍晚,云知报完道归家,云明丰还没回来。
肮脏逼仄的厨房里只有炒菜声,方顺琴一言不发,听见声响后只侧了侧头。
云知拿碗筷时瞟了一眼案板,看到案板上有一盘焯过水的排骨,心里松口气。云明丰晚上应该是要回来吃饭的。
可是方顺琴炒完当下的那道菜后就熄了火,关了煤气。
云知见排骨没煮,心里又咯噔起来,她爸晚上又去应酬?答案随着方顺琴的落座越发肯定。
桌上摆着两个菜,一个是刚炒的白菜,一个是昨天吃剩的土豆肉片,肉片已寥寥无几,土豆也不成形状。
方顺琴喝着云知盛好的白粥,面容不善,盯着面前的菜,仿佛在等待什么。云知见此,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筷子也多伸向那盘土豆,努力减少存在感。
“砰”,就在她再次去夹土豆时,方顺琴拍了下桌子,她终于找到发火的由子。
云知刚夹起的那块土豆应声而断。
“不知道去拿个勺吗,这么笨,偏偏生了你这个,跟你爸一个样,说多少遍了,不回来要打电话,每次都不打。一个个的,上辈子欠你们家了!”
云知心里的石头落下了。
暴风雨来了,总比暴风雨要来好过多。
“天天都是,我说什么才做什么,我不说就不做了。”
方顺琴喝口粥又继续,“从小都是,一点都不讨喜,你看你堂姐,也是女孩,还克死爸妈,可你奶奶只喜欢她。”
闻言,云知开始咬唇。
“人家乖巧懂事都是真的,不要人喊,你呢,从小让你嘴甜点,每次喊人都跟被逼似的,天天摆什么脸,不知道还以为是你爸妈死了。”
方顺琴越说越气,食指点着云知的头,“你等着,过几年你弟弟出生,谁还要你。”
这话跟魔咒一样,每次只要一现,云知的眼泪就跟着出,无一例外。
“别在这儿装,我都没哭呢!”
云知知道,她哭只会让方顺琴更暴躁,但她就是忍不住。
尽管一年年过去,弟弟出现的机率越来越低,但这安慰不到云知,她有时倒想有个弟弟,母亲能得偿所愿,脾气是不是就能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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