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渺摇头,指着我身边擦鼻涕的纸,一脸嫌弃:“没地儿下脚。”
我心说滚蛋。
然而,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场,温渺先说:“是真的,但已经不严重了对吧?”
“你……”
温渺说:“要严重的话,我们也不是青梅竹马了。”
我百感交集,张晚晴早说过温渺和程嵘之间有一种默契,一种我们不懂的默契。这样复杂的情况,我都不需要说什么,温渺就全盘了解了。
温渺问:“我能知道……”
“不能。”我一口回绝,“等他彻底好了,我会告诉你的。”
温渺点头,说:“我会保密的。”
甚至不用担心他是否会用异样眼光来看待,我很是欣慰:“乖了。”
温渺咧嘴一笑,说:“滚。”
我脾气上来拿餐巾纸扔他,他边闪避边嘲笑:“看看你那一双肿泡眼!”
真的假的?我翻出手机,点亮屏幕就看见张晚晴发来的未读信息,点开就是扬声器播放。张晚晴喊:“丁小澄你死去哪儿了?我跟你说,刚刚龚嘉禾跟我表……”
后面的话被我及时掐断,我下意识地去看温渺。温渺怔忪着,反应不过来。
“渺渺……”我于心不忍。
温渺哪里都好,就是瞻前顾后这点不好。我经常看见他面临选择,其实哪个都不会太坏,他却硬熬着,直到放弃也不做决定——尤其是关于张晚晴的决定。
但这天这样奇怪,温渺想装作没听清,却要他再听一次。
张晚晴看见花坛直角这边的我,嚷嚷:“你们都到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刚刚吓死我了,龚嘉禾跟我……哦,你也在啊。”
她生生变了脸色,从惊慌抱怨变成甜蜜抱怨:“那个龚嘉禾啊,刚刚跳完毕业舞就把我拉去老花园,还绑了一堆气球……噢,对了,我跟他还拿了舞会的人气奖呢!”
以前我觉得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个痛快淋漓的词,正面碰上这场景才知道有多诛心。温渺的脸越白,张晚晴的嘴角越往上扬。
我们为什么非要让对方受到同等伤害,才觉得畅快?
我想制止张晚晴,站起来跟她使眼色:“他带你到老花园,那个,你没同意吧?”
“那个?哪个啊?”张晚晴装模作样演戏,演完没听清又演恍然大悟,“噢,你说龚嘉禾跟我告……”
“丁小澄!”温渺忽然高声打断,“七夕那天出来玩吧!”
“啊?”
温渺改成盘腿坐,不紧不慢又意有所指地补充:“就我们俩。”
张晚晴惊诧又慌张地看着我,眼里充斥着控诉;温渺残忍地盯着我,不容我反驳,双重目光夹击,委屈感在这一刻攀到顶峰。程嵘,你是去小卖部造纸了吗?为什么还不来救救我?
“温渺,你太过分了!”
“丁小澄,七夕那天桥洞下见。”
两人同时开口,让我头大,让张晚晴转身就走。
我看见姗姗来迟的程嵘拿着一塑料袋的零食、水和餐巾纸,站在原地看张晚晴赌气跑走。他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扭头看温渺,他还是装出不在意的模样。
温渺说:“丁小澄,你会来吧?你不来,我不走。”
我该骂他的,骂他总是重复犯错,悔悟之后再犯;然后又觉得自己也在重复犯错,我骂过他多少次,他不还是这样?
我看着他眉目清朗的脸,觉得这样真没意思。我说:“渺渺,晚晴知不知道你给她写过一首《晚晴》?”
我看着温渺傻掉,想起那天桥洞里的少年歌声,他唱:“云霞遮去半边你,无声无息入梦里……藏不住的风光旖旎,那是你……”
那歌里没藏什么风光旖旎,只藏着年少真挚却反复不定的情意。
毕业舞会之后程嵘和程爷爷回了大房子,夏日炎炎,午后的烈日能把人晒化了。我们家只有一个总电表,我一开空调就会引起小舅母的念叨,索性躲在程嵘家蹭空调。
第一天见我来了就往地板上躺,第二天程嵘就叫王叔买来长毛地毯,把整块空地铺得严严实实。自从张晚晴打游戏时发觉我和程嵘在一起,于是程嵘的卧室成了夏日新据点。
吹着空调,吃着西瓜,看着落地玻璃外的炙热光线,别提多爽了。除了张晚晴拒绝提起那天发生的一切。
我试图向她解释,但她仿佛掌握了未卜先知的技能,总在我要提起相关话题时撤退。她不问我会不会赴约,也不问温渺为什么这样做,连龚嘉禾也不再提起。
“看我干什么?准备啊!”
张晚晴推我一把,我才发现iPad上的小人排排站好,就我没有“准备”。
“哦,好。”
我们把程嵘的卧室当成据点,但也只是我和张晚晴看电视,他打游戏。突然有天张晚晴注意到程嵘在玩的“突突突”枪战游戏,拉着我开始组队模式。
这一把是五人小组赛。
我一直觉得,以张晚晴对自己的“美少女”定位,她在游戏里一定是:“安全了吗?我可以捡东西了吗?”实际上是:“哪里有人?让我来!”
她莽莽撞撞冲出去,一顿扫射,然后死了。
这一把她也是这样,死了还十分生气:“明明我已经把他打倒了,结果我被他队友打死了!”
声音通过话筒,传到队友耳机里,那边有人笑:“女的啊!怪不得死这么快。”
张晚晴气,我也气,对着平板电脑喊:“你说什么呢?”
那边的队友是网络随机配对的路人,口气有点横:“不就是这样吗?这个游戏,一个队有一个女的就够呛了,还来两个。女的就不适合玩游戏!”
嘿!我这暴脾气,我摸到这位队友的附近,“砰砰”朝他开两枪。
“谁打我?哪儿开枪?”队友之一有点傻。
队友之二目击了我行凶的全过程,告密说:“那女的打的,神经病!没事,队友开枪无法造成伤害,我们一会儿自己走,不带她!让她自己死去!”
队友二号说完就挂了,旁边通告提示:我爱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队友【神一般的教父】。
张晚晴拍大腿笑:“哈哈哈——”
语音频道里队友二号开始发飙,什么脏话都往外吐。队友一号也叫嚣:“你是故意的吧?你说句话啊?”
屏幕上又一条通告提示:我爱吃橙子用手雷炸死了队友【姑苏慕容狗剩】。
程嵘说:“舔包。”
队友一号:“神经病?开局杀队友,这可是五人小组,你们两个打五个,是找死吗?”
程嵘说:“死了就退队吧,她一个顶你们俩。”
这话真不是吹牛,我在游戏领域是有一定天分的,或者说我和程天才配合默契。一局打到最后,我收了不少人头,骂骂咧咧的两个队友也都闭嘴了。
“还剩两个人,我猜他们在山坡那边。”
程嵘说:“再等等。”
他向来是计划周全再动手,我则是逮着机会就上。瞄见旁边就是我们开来的车,我爬过去,开了车往山坡那边冲,压倒一个,同归于尽一个,程嵘收割人头,赢得简简单单!
赢了他还不乐意:“我不是说等等吗?等一下你就不会死了。”
我看破“生死”,相当无所谓:“你不是还活着吗?赢了不就行了。”一看程小嵘那脸,我就知道他还不满意,还想跟我掰扯,非要我认同不可,我连忙使眼色让张晚晴救场。
“听说——白沙洲要拆迁了。”结果张晚晴一开口就是大消息,“到时候我们就要搬走了。”
我腾地从地毯上坐起来,凑到她跟前问:“拆迁?为什么拆迁?”
“还能为什么?年年发大水,住在洲上年年都得遭灾。”
我心里不得劲:“那也不是每年都像今年这样啊。”
“以防万一呗。”张晚晴耸肩,对遭灾非常不喜,“我是不想年年这样狼狈,要不是我爸说红房子占着财位,我妈才不乐意来住呢。”
“可是——”
这次轮到我想掰扯,张晚晴早早休战:“较什么真,我也就是听说,谁知道搬不搬呢?”
这样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在我们听到之前,洲上居民的八卦内容早已被这条消息霸占了,所有人都蠢蠢欲动。
拆迁,意味着机会。
拆迁意味着不用年年洪灾暴雨过后修葺房顶墙体,不用年年断电撤离。
“我只是觉得太突然了,我不想离开这儿。”
这个小沙洲上有我的童年和青春,有我的朋友和家人,十几年来每一次介绍自己,我都要说我是白沙洲的孩子。
张晚晴突然拥住我:“我也不想离开你,拆迁之后,我们就不能住在一起了。”
我愕然转头:“为什么?”
像其他拆迁的地方一样,不都会重新规划居住地吗?到时候还在一个小区啊。
张晚晴:“我妈说安置小区太乱了,不会住那儿。”
“要真拆迁的话,安置小区不也是新建的吗?乱什么?”
我傻愣愣地看着张晚晴失笑,想明白关键,张太太说的乱不是地方脏乱,是人太乱。这个道理我还只有六七岁时就明白了的,我们和大房子、红房子里的孩子不一样。即使我和他们成为朋友,也还是不一样。
“程小嵘,”我忽然觉得怅然若失,“你也不会住安置小区,是吗?”
程嵘没回答,我妈在别墅外喊:“丁小澄——”
“干吗?我不回家!”
“丁小澄——”她又喊了一声,接下来的话让我始料未及,她说,“温渺家要搬走了,你不来送送吗?”
我以为离别很远,其实就在眼前。
最终去送温渺的只有我和程嵘,说是送他,其实也只是默默陪着走了一段路。从白沙洲洲尾的分岔路一直送上小桥。
“就到这儿吧,再送就要过河了。”
温渺把三轮车推上小桥,温叔骑车,温婶在后面推,很难想象他们住了这样久,搬走时东西只装了一辆三轮车。
自从上次温渺说了那番“七夕出来玩,就我俩”的话,我没再见过他。之所以躲着,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也因为生气。
我以为不回应就是一种回应,温渺却在离开的关头旧事重提:“你会去吧?”
程嵘问:“去哪里?”
“这个是我跟丁小澄的秘密。”温渺口气有点欠揍,“丁小澄,怎么说我们也是十几年青梅竹马的好朋友啊!”
“我……”
直到他被温叔叫走,我也没有回答。温渺转身时有点失望,那失望挂在我心口上,勒得我难受。
十几米开外,温渺背着我们跑远,又忽然停下,回过头,执拗地喊:“不管你去不去,我一定会去的!”
年少时没什么能捏在手里的东西,越是仅有的就越想握紧,越想告诉别人:我不是一无所有,我不是只有你。
回程,程嵘忍不住把我截住:“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这件事我已经瞒他很久了,他一问,我顶不住压力全倾吐了。
说清楚前因后果,程嵘沉默片刻,问:“你到底怎么想的,去还是不去?”
我们是边走边谈,那时我没注意公路左边的房子墙角躲着人,她原本伫立偷看了一场离别,此刻又偷听了半个真相。
我直言不讳:“我想去。”
我想去把话说清楚,我把温渺当朋友,他不该把我当成和张晚晴角力的筹码。或者最后一次告诉他,别陷在重复犯错的循环里,伤人伤己。
想法是很好,真到了那一天又没办法实现,突如其来的亲戚聚会让我成了观赏物,丁先生丁太太以我突飞猛进的成绩为谈资,从中午说到下午三点。
我想提前走,亲戚们拦着不让,非要年级第三陪吃晚饭。我打电话给温渺,用户不在服务区,辗转找了程嵘帮忙带话。匆匆赶回家时,程嵘似乎刚从桥洞下回来。
“你跟温渺说了吗?”
夏天的晚上,快八点了夜幕才真正黑下来。我正好在程嵘家门口堵住他,转头又去了超市。
咬着甜筒我才算活过来:“他怎么说?”
程嵘:“他没来。”
“没来?”
“我等了半个小时,一直没看见他,可能来了又走了,也可能没来。”
“哈。”空气中传来一声冷笑,有个身影从黑暗的公路踱过来,是温渺。
“老板,拿瓶水。”
我一巴掌拍他肩上:“原来你也才来?你电话打不通,害我以为你会一直等着,还叫程嵘去找你。”
“撒手。”温渺偏头,他的脸在超市的灯光下暴露,伤口也无从遁形。
“你怎么了?打架了?怎么回事——”
“撒手!”
他肩膀一甩,我的手直接落空。
“你怎么了?”我慌张了,温渺从没用这样恶劣的态度对待过我,“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你到底来没来,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温渺冷笑,扭着脖子说:“我来没来?我来没来不算数。”
“渺渺——”
温渺把两块钱硬币丢在冰箱上,扭开瓶盖猛灌两口,问:“程嵘,你说我来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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