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
郭德惊呼诧异的空当,程嵘拖着我说:“走吧。”
“干吗?”
“你央我办的事,怎么自己忘了?”
“找张晚晴?”我摸着脑袋想不明白,“可她现在不是在学校上课吗?”
程嵘说得另有深意:“不是上课的时间找不着她。”
我心沉了,但又很快浮起来,寻找张晚晴的第一站是某个大型商场里的电玩城,喧嚣动感的电子音乐,衣着清凉在跳舞机上扭动腰肢的小姑娘……我们没找到人。
我觑着成排的娃娃机,说:“也许她喜欢抓娃娃呢?”
第二站是废弃广场,打着鼻环的跑酷青年、滑板青年扭头打量误入者,神情冷厉,依旧没找到人。
我说:“多好,锻炼身体!”
第三站是被不良少年占据的烟雾缭绕的咖啡店,里头充斥着脏话和推搡,老虎机摆在墙角,桌上放的不是咖啡杯而是扑克牌。但仍然没找到人。
我明白程嵘的意思,他把见不得光的、叛逆的、藏污纳垢的事实摊在我面前,逼我承认我和张晚晴早已不是一路人。
她是跳舞机上挑染了五颜六色头发的小姑娘,是穿着低腰裤蹲在废弃广场的滑板青年,也是咖啡厅甩牌说“四炸”的叛逆少女……但不是拉大提琴的假淑女,叫嚣着让我宠她的小公主。
脖颈被伤感压弯,我垂着头,盯着脚尖。程嵘勾着我的脖子拖着我拉近距离,他的呼吸就在我头顶耳边。他说:“丁小澄,这不是你能强求的事,她已经变了。”
“变了……”我喃喃附和,想起政治老师说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张晚晴变了,那又怎么了?谁能保证自己永远不变呢?
他捏着我的后颈,逼我做出作罢的承诺。
我摇头说不行。
八岁时,张晚晴挡在我前面,说别怕,蛇来了先咬她;十二岁时,我被人讽刺总穿表姐的旧衣服,张晚晴瞒着张太太,拿自己没拆吊牌的衣服塞给我;十四岁时,张晚晴说她不想跟我分开……
“不行啊,程小嵘,我控制不住自己,换成是你我也会强求到底。”我抬起头,拿浸了水的眼睛看他,“她是我的姑娘,是我的小公主。”
程嵘盯着我看了足足三十秒,而后叹气,就在我以为他妥协的时候,他说:“那我呢?”
“啊?”
“她是你的姑娘,我呢?我是你的什么?”
我真不该指望自己能打动程嵘,他就是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地斤斤计较!
我说:“你?你是幼儿园小朋友!”
程小朋友气鼓鼓地把手一甩就走,把我丢在路口。我就纳闷了,特别想说“程小嵘你是男孩子,不要一点小事就随随便便生气”,但我怕他发飙,只能哄着。
“喂——小朋友,你去哪儿啊?”
程小朋友一脸冷傲:“找你的‘小公举’去!”
我当他还生气呢,哄了一路。他努嘴说:“喏,就这儿。这里再没有,我也不知道她能在哪儿了。”
我转头看招牌,是个酒吧。镭射光、劲爆音乐、舞池和疯狂甩头扭腰的那种美式酒吧。这是迄今为止,最令我震惊又觉得理应如此的地方。
然而我俩忘了时间,下午五点不到,里面除了工作人员再无其他人。
“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我兀自宣布,七弯八拐从巷子里出来,前边正好是通往江边的路,“走走吧?”
说是走走,其实是带着全家桶、奶茶和鸭脖子在沿江风光带找个石凳坐下。九月的阳光没那么毒辣了,尤其快到傍晚,风凉快,景也好。
吃饱喝足开始谈天,程小嵘难得地絮叨好久,他刚结束铺垫,进入正题问我比较喜欢哪个国家,我就说:“嘘!你听——”
程嵘配合着闭嘴屏息侧耳,一个男生说:“你怎么能这样?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失望和无聊两种情绪在程嵘脸上交叠,没错,就是小情侣吵架。
我勾着手指叫程嵘凑过来,怕惊扰了男女主角,小声在他耳边说:“打个赌,你说是男生强势,还是女生强势?我觉得是女生。”
程小嵘莫名其妙地揉揉耳朵,说:“不一定。”
男声又说:“我自问对你不错吧?又不是多过分的事,至于让我在朋友面前下不来台吗?包包衣服鞋,你要什么我没买给你?”
程嵘挑眉,意思是“你看吧”。
我却不同意,女生还没开口说话呢,谁知道会不会“反杀”?
果然“反杀”了,“反杀”了我。
女声响起时带着让我窒息的熟悉感,让我不由自主从这个看戏的最佳角落冒出头,无端卷入我缺席两年的偶像情感剧。又让我明白,当“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情节发生在我身上,这不是生活的惊喜,而是残酷的真相。
长大后的张晚晴长什么样子?衣着鲜艳,妆容靓丽,眼线整齐,纤长的指着男生鼻子的手指上是繁复的水钻和亮片。她说:“滚你的龚嘉禾,我问你要了吗?明明是你自己要送的!”
“哈?我死乞白赖要送的?好,就算是我非要送的,我送东西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吗?”
鸭脖子和烤翅索然无味,我尝不出咸淡。程嵘说真相很丑我不信,非要亲自扒开。但扒开了才知道,谁要骗我呢?没必要啊。
第八章 我拥有的都是侥幸
A部高三一班所在的楼层是全校制高点,教室外的过道是走廊也是阳台,常年被大片男生占据,据说那个位置可以把对面楼艺术班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我厚着脸皮站在男生堆里,何甜甜路过时斜眼看我、轻蔑地冷哼:“女孩子还是要自重。”
这话她还是学的我。
她这么讽刺我的原因,我俩心知肚明。她把打扫完公共区域回来的程嵘堵在楼道里,强行送公仔,我下楼时正好看见,笑笑说:“女孩子珍爱的东西还是不要轻易送人比较好,人家不稀罕,多尴尬呀!”
“多尴尬呀”学的是岳云鹏,这一句就让何甜甜垮了脸。
何甜甜一直觉得上次参赛夺冠是我沾了程嵘的光,本来就看不惯我,旧恨添新仇,对我的一言一行她都恨不得带显微镜来挑刺,梁子大得非比寻常。
我不以为意,让她落个自讨没趣,终是离开。
从小到大看书都有程嵘监督,近了不行,远了不行,躺着不行,光线太暗不行……亏得程唠叨严格控制,让我视力良好,也就没有错过站到艺术班走廊上的张晚晴和死皮赖脸来哄她的龚嘉禾。
在江边的那个下午,那些细节在我脑子里回放了无数次,我想我错在当时不该站起来。
他乡遇故知,不能是在对方最狼狈的时候。
我喊了声“张晚晴”,然后怔忪着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第二句。
张晚晴的脸霎时间变了,愤怒、恍惚、狼狈、尴尬各种表情闪过,最后停在她脸上的是麻木。她面无表情,说:“哦,丁小澄啊,真巧。”
人就是那么奇怪,遍寻不着之前我一直觉得满腹疑团,总要寻着她然后一一问清楚。现在那些疑团仍旧在肚子里,在喉咙里,它们叫嚣着势如破竹般往上涌,最后却像冲破水面的气泡,骤然消散。
而后龚嘉禾被无视的不甘、张晚晴被纠缠的羞恼、我不合时宜地关心和程嵘突兀的帮助……种种交叠在一起,张晚晴说:“我和龚嘉禾的事不劳你们费心。”
“龚嘉禾,你走不走?”
他们抬脚离开,我讷讷地把人叫住。我说:“张晚晴,星期一一起吃午饭啊!”就像以前一样。
张晚晴没回头,像是很不经意那样说:“不了吧,我和朋友一起吃。”
我猜想过的相遇场景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这样展开。
“你没有听过《最佳好友》?”
走廊上,身边的两位男生分享一对耳机,其中一个问。
我的视线里,对面教学楼走廊上的张晚晴甩开龚嘉禾纠缠的手,然后几个女孩——她的新朋友围着两人说着什么。
耳边男生的交谈还在继续,另一人说:“你识不识字?是《最佳损友》好吗?”
偶像剧情发生,龚嘉禾把道歉礼物送上,女孩子们哄闹着,让张晚晴羞赧起来。她接过礼物,对面楼的哄闹声响彻校园。
位置变了,各有队友。
我垂着眼帘发着呆,再一次确信我不喜欢这个展开。
“站这儿干吗?知识点背了吗?”
我猛然回头,差点儿撞上程嵘的下巴:“离我远点,烦着呢!”
手触到的胸膛硬硬的,我按了又按,硬是没把程嵘推开:“走开点,不然我要叫非礼了。”
“你摸哪儿呢,你就叫非礼?”
看吧,就这种倒打一耙的人,还能被学妹们奉为男神!
我把手撤了,顺便嫌弃地在他校服上擦擦,他反而委屈了,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没有冷酷男神的杀气。
程嵘说:“丁小澄,我发现自从你跟张晚晴连上线,你越来越不重视我了。”
“那我真是该死,居然让你觉得我对你重视过。”
这两年我和程嵘一直保持着东风与西风的关系,我属“三蹦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属“得寸进尺”,一旦找着我的错处,那可不得了,必须占尽便宜。
但他要是“犯事了”,必然开始撒娇耍赖,装傻卖乖,现在就属于这种情况。我刚说完,他就是一副“我很难过,我很震惊,丁小澄必须哄我,不然我就生气”的表情。
“嘴上能挂油壶了。”我伸手把他嘴巴合上。
旁边突然回头的男生看到后,吓得脸都变形。我赶紧撒手,生怕其他同学觉得程天才货不对板。
程嵘抓着我的手腕,虚虚搭在他胸口的位置:“你别装傻,我跟你说正事。”
“你能有什么……”
“丁小澄——”
我垂下眼帘,低头看我俩的鞋子。
高端刺绣版蓝色回力和蓝色限量版三叶草,配色都是天蓝和白色,看着配得很,但又不配得很。
我说:“程嵘你看我的回力好看吗?”他不满意我顾左右而言他,我接着说,“回力火啦,明星也穿回力了,足够说明回力的配色好看了吧?可是程小嵘你知道的,我穿回力不是因为配色好看、质量感人,是我只消费得起回力,还不到买三叶草的时候。”
他要说的正事,早在沿江风光带谈天时他冗长的铺垫、看似不经意地提问,早在他平时明里暗里给我做的“科普”,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了——他要出国,他想我一起。
但我一直在打断他,不让他问出来,也不想亲口拒绝他。不问,不答,当作无事发生,我还可以继续骗自己。
我没法放弃高考。我可以奋力一搏考985、211,可以争取奖学金,可以拿宽裕一点的生活费,但是——温渺说我们和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改了户口,我腿上也是洗不掉的泥。贫穷是我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纵然这个秘密只有我自欺欺人地保守。
我们家没那么穷,但远不到能毫不费力送我出国留学的地步。
“我们可以申请奖学金。房子的话,爷爷在国外有朋友,可以借住……总之……”
程嵘语气焦急,但眼神坚定,他以为有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没想过钱这个问题很难解决。
“林老师,请您再给一次机会——林老师,您知道晴晴很有天赋的——林老师——”
突如其来的喧闹声打断程嵘的游说,我们同时往楼梯口看——一个穿着老气的碎花衣服的女人纠缠着要进教室上课的音乐老师。
“您不要再缠着我了,选谁去参赛是学校的决定,我也没办法。再说,就算我要替她争取,您也看看,张晚晴连人都找不到,心思都不在正道上,我还有什么脸替她争?”
音乐老师甩手进教室,预备铃响起,班长催促着大家回教室。张太太站在走廊上神魂离体,没了意识般恍惚着,倚靠着窗沿才没失去形象地坐在地上。
可她早已没了形象。
张太太以前是什么样?白沙洲上第一讲究人,绝对精致的贵太太,张晚晴继承了她的基因才出落得亭亭玉立。可如今的张太太,头发糟乱,随意地绑在脑后,身上的衣服颜色老气、暗沉,就是我外婆也会不喜欢。
英语老师从另一边楼梯上来,以我反应不过来的语气调侃说:“丁小澄,你们俩是列队迎接我呢?”
我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程嵘,用眼神问他张太太怎么会这样。
“干吗呢,干吗呢?嘿,上课了两位,别眼神交流了!”老师拍着门板喊。
我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背着我发生了。
“到底是怎么……”
程嵘说:“嘘。”
他脸上的神色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在老师责备之前拉着我进教室,低声说:“别问了,先上课,我之后再跟你解释。”
之后没轮上解释,轮上了一场大戏。
那是第四节 课,下课铃一打就放学,随着下课铃响起的除了“老师再见”,还有张太太的哭求。
“老师,您想想办法,想想办法——”凄厉又可怜的哭喊声冻住了大家放学离开的脚步。
教室里的同学们都扒在窗户上看张太太抹着眼泪向林老师求情。
“她不比赛就去不了好学校,她只有音乐这一条路能走,老师……老师,您想想办法——”
在场的人大多没联想到自己,都把这一幕当成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闹剧,甚至拿着他们被屏蔽信号的手机录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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