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脸上灼热,心里沸腾,难堪又难受。我感觉被当众剥下尊严的不只是张太太,还有张晚晴。
“别拍了,别拍——”
我叫嚷着驱赶所有看戏的人,张太太为了制止林老师离开,就差坐在地上,看见我时她眼神呆愣,然后像缺水的沙漠旅人看见了绿洲。
她挥舞着手,使劲儿地向前伸,渴望能攀上救命绳:“丁小澄?你跟你们林老师说,晴晴拉大提琴很厉害的,晴晴参加比赛一定会赢的,丁小澄,你跟你们老师说说——
“老师,您一定想想办法,她要是拿不到这个奖,没办法保送,她就考不上好学校了,老师啊——”
“你不是说解释吗?解释啊!”
午休时间,我抱臂靠在静谧的学校后门围墙边,这里中午会被锁起来,没人出入。
半小时前的闹剧让我对未知的事情有了隐约的猜测:“张晚晴他们家是不是破产了?”
金融风暴,股市跳水,周安妮和我说过她家家道中落的原因,但当时她的表情不痛不痒,以至于看到憔悴的张太太,我才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不可怕。
“就算她拉不下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拆迁指挥部一成立,张太太就签字搬家的原因,因为张家缺钱去填补漏洞。
程嵘在我再三逼迫之下才开口:“她不想告诉你。”
“她不想你就不说,好歹你们也是我的朋友,出了事,我甚至完全不知情——”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程嵘打断我喷薄而出的愤懑,让我措手不及,“你知道了你能改变什么吗?你有那个钱——”
他倏地收回没说完的话,半晌,闷声解释:“她爸接受不了现实,哪怕张太太四处借钱填补挽救,她爸也承受不住,最后——”
我没怎么见过张先生,印象里他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我闭了闭眼,手控制不住地抽过去:“为什么连这个也不说——她当时得有多难过,她——”我心脏要炸开,说不全话,我的姑娘遭受了这样难以承受的一切,我却不在她身边。
“程嵘,你告诉我,我要怎么面对自己?她爸爸没了,我却完全不知情,我简直——”
“你抽自己干什么?我话说完了吗?她爸没死,甩下烂摊子,离家出走失踪了!”程嵘在我扇自己第二下时抓住我,眼里冒着怒火,“你想没想过,她不想告诉你,不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是她不肯面对自己!张太太一个人把烂摊子撑起来,卖房子还债,开便利店赚钱,她呢?浑浑噩噩还以为自己是‘白富美’!她逃课、顶嘴、和乐团成员吵架、缺席排练……”他目光如炬,逼着我回忆上次在江边听到的对话,“还问龚嘉禾要这个要那个,一个女孩子……张晚晴已经完全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张晚晴了!我也不打算让你再跟这种人接触。”
他不打算?这种人?
他话音很轻,轻得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可他的表情又告诉我没听错。
哪种人呢?张晚晴是有多十恶不赦呢?他不打算?他说了就算吗?
我笑了,我宛如沉寂的活火山,轻而平缓地说:“程嵘你算老几啊?什么叫这种人?你还把人分三六九等了?哈——”
程嵘愣住了,不可置信又恼羞成怒般难堪:“丁小澄你不能这样说我。”
重音落在“你”,别人能这么说,但你不可以。
我懂他的意思,也明白我伤害到他了。可我仿佛疯了,慢条斯理地说:“别计划出国留学这些事了。我这种人够不上,我这种人不配。”
离开时路过小卖部,冰红茶搞活动买一送一。我想起离开前程小嵘受伤的眼神——我很少跟他起冲突,想来这是我六岁时把他甩下后,他第二次受我的委屈。
我买了两瓶冰红茶当作第一次吵架的纪念,揭盖对瓶喝,冰过头的红茶冻得我浑身哆嗦,心真凉啊。
那天以后我下课就往艺术班跑,被张晚晴的新朋友扫描过全身穿戴,我也就习以为常了。
倒是张晚晴,一早在楼梯口堵住我:“你怎么又来了?我说过我不想排练,不想拉大提琴,你管我那么多呢?”
那天我和程嵘一起把张太太扶到办公室,林老师为难,最后折中想了个办法:让张晚晴和学校定下的参赛者比一场,谁赢了谁去参赛。
“我不是来游说你的。”
艺术班所在的走廊上,张晚晴的新朋友们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我记得自己第一天出现在她们跟前时,她们就用了一个词形容我——穷酸。
穷酸但还算整洁的我,没觉得有什么对不起人的地方。我挺直了腰,微笑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在老校区大门口等你。”
“噫,晴晴,你的穷酸朋友还给你准备了小惊喜呢?”女孩的校服拉链拉了一半,写着各种字符和心情的校服松松垮垮地滑下肩膀,站没站相,看着有点儿轻浮。
张晚晴回头就啐了一句:“杨乐语,谁有你穷酸?没你事,别多嘴。”
她趾高气扬维护我的模样和从前一模一样,我眼睛有点酸,想问谁说张晚晴变了?
两秒后,张晚晴转头,漫不经心地说:“说完了吧?我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啊。”我像吃了八年灰的笔记本电脑,CPU运行不过来。
“那你走啊。”
张晚晴冲我摆手,我被上课铃催促着回了教室,刚好在老师走上讲台前一秒落座。
“你又去找张晚晴了。”
我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把张晚晴的回答当作了答应,喜不自胜就忘了我和程嵘之间的纠纷,点头说“嗯”。
程嵘追问:“除了找她,放学也玩失踪,你干什么去了?”
讲台上的老师说拿出昨天的卷子,我在低头翻桌肚之前给他抛媚眼,压不住兴奋地剧透:“搞大事情,到星期六晚上你就知道了!”
程嵘怔了怔,意外地没有继续问。
可能是因为太期待,星期六来得比我预想的要快,放学时程嵘的动作一直慢吞吞,我一再催促他,并保证我带他去的地方绝对惊喜。
“你先说说,是去哪里?”他支着脑袋跟我讲条件,眼里含着笑,“不说清楚我不去。”
他先前含蓄而内敛地向我示好并表达了歉意。其实冷静下来,我仔细想想不能完全怪他,除了那句“这种人”过分了,张晚晴不让他告知我,也不主动联系我,其实问题的症结与他无关。
他只是受了我的无端迁怒。
“别跟我啰唆,赶紧的,否则我不带你去看了!”
程嵘眉眼弯弯,是爽朗的少年模样,说:“不带我看,你还能带谁看?”他语气牛得很,我没打压他的积极性,就想让他大吃一惊。
把人带到老校区门外的老牌私人奶茶店“快乐驿站”门口,我说:“要不然你蒙着眼睛,我牵你进去吧?”
程嵘的反应出乎意料的乖巧,老老实实地用右手捂住眼睛,左手来抓我的手。我却还觉得不够,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不看得见啊?你别不是装乖糊弄我的吧?”
“真的看不见,要不然你让我自己上楼梯,看看会不会摔?”
快乐驿站是个老牌奶茶店,在所有网红店、连锁奶茶店没诞生之前,它几乎垄断了学校周边的奶茶市场,一家独大。老板颇讲小资情调,一楼是吧台和餐桌,二楼是个半露天的小花园,有桌椅、秋千、花草和中式建筑才有的凭栏。
店面并不大,因此楼梯格外陡。
“我是那种坏人吗?”我伸出小指钩住他的手指,他一点一点地将我手指全部收拢进手心,“喂——”
我绝不承认心跳加速了。
程嵘笑起来,笑声在格外萧条的快乐驿站里被无限放大,让我局促又脸红。
“我抓住你安心一点儿,省得你捣乱。”
他的解释勉强及格,我拉着他踩着木质楼梯上二楼,木楼梯嘎吱响,让我想起我们鸡飞狗跳的初中时代。
那时快乐驿站曾是我们的据点,不对,因为生意火爆,这儿是大多数东雅初中学生的据点,人人都想占据快乐驿站的二楼花园阳台。
“还有最后一级台阶……好了,还不能,还不能睁眼!”
我把程嵘带到二楼房屋中央,玻璃推拉门外有一个露天阳台,阳台上的绿植焕发勃勃生机,粉色丝带和金色、粉色气球相映成趣,绿植前的原木桌上放着蛋糕,木桌的背景板是我用粉色气球扎成的心形拱门——一切都可以说是相当梦幻了。
“我现在松开手,会离开你一小会儿,但是你绝对不能睁眼,听到没有!”
他懒洋洋地回答:“听到了……”
室内墙角的老旧音响被我按下播放键,音乐在空气里流淌。我说三二一睁眼,不出预料,我看见他眼里的惊喜和瞬间露出牙花的笑容。
“丁小澄——”程嵘眼里荡漾着愉悦,他郑重其事地叫我的名字,“丁小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哈哈哈——你先回答我惊不惊喜!高不高兴!”
我几乎是蹦到他跟前,他伸手抓住我胳膊,让我不至于得意忘形、乐极生悲。
“我喜欢,很喜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程嵘这样坦率地表露情绪,我喜不自胜,反手托住他胳膊肘说:“你喜欢就好——”然后带着他转过去看他一直没看到的室内墙,“你喜欢的话,张晚晴也一定会喜欢的!”
墙上也是气球,同样也是心形,并且还贴着不少照片,我、程嵘、温渺,我们都在上面,但更多的是张晚晴和拉大提琴的她。
我不遗余力地吹嘘自己:“我觉得这次肯定能成事,环境好,气氛好,再给她讲讲当年,最好把她感动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然后再把她往梦想的道路上一推!嘿嘿,她肯定重整旗鼓去比赛!”
“我这招是不是绝了?!”
“绝,真绝。”
我讶异:“我怎么觉得你这语气不像是表扬呢?”
程嵘盯着我,死死地盯着我,问:“你带我来就是给我看这个的?”
“对啊。”我们是小团体,我不带他带谁呢?“你忘了吗?张晚晴第一次获得省内大奖的时候,我们就说要把快乐驿站二楼包下来庆祝,但那时候老板嫌我们钱少,不让。”
“嗯,现在记得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
程嵘说:“挺好的,挺完美,她肯定会感动。”
“嗯嗯,那行。”我看看手机时间,从西校区赶过来费时不少,现在已经快八点了,“她等会儿就来了,你先走吧。”
程嵘目光幽深,捏着我胳膊说“好”,突然又用了点力气掐我,问:“丁小澄,你真的没话对我说了吗?”
“什么话……”我茫然,心里念叨着接下来的一切,“有什么话,星期一再说吧。张晚晴要来了,你快走吧……”
程嵘没说话,转身离开。
那天晚上,我的演出计划彻底失败,跟张晚晴解释到一半我突然哭了起来,质问她说:“你为什么不联系我?说好的开心难过都一起分享,张晚晴你骗人!”
台本忘得一干二净,自己哭得稀里哗啦,把她也感染得抱头痛哭。
她说:“丁小澄,我过不去这个坎,我过不去——”
天堂到地狱,富贵如云烟,成年人尚且想不通,谁非要为难一个小姑娘想通?
我也跟着偏心说没关系:“过不去就不过了,你是我心里的小公主就够了!”
我说去比赛吧,不是为任何人,也不是为了成为张太太炫耀的资本,是为你自己,你知道的,你从来都很喜欢。
爱和喜欢骗不了人。
她窝在我肩头,哭着点了头。
人生艰难又复杂,但好在少年似初生牛犊,敢闯敢输什么也不怕。
女孩子聊天能从清晨到深夜,被老板一劝再劝,我们才被迫离开。离开时已经很晚了,路上车辆稀少又匆匆。我把她送上出租车,自己骑着单车在晚上十一点半的大街上驰骋。
夜风有点凉,吹得我清醒,我忍不住高兴,我终于让故事有了大团圆结局。
路灯恪尽职守地亮着,十字路口是红灯,我在人行横道前单脚撑地等候。
等红灯跳转时,我不小心瞥了一眼某大楼的LED,上面清楚地写着日期和时间。
9月27日23:35。
我忘了,我忘了!今天是程嵘生日!还有二十五分钟,他的生日就过了!
这个日子十一年来我一次都没忘记过,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这一次就忘记了?
——丁小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丁小澄,你真的没话对我说了吗?
我错大了。
那天我把单车链条快踩废了,耗尽力气也没能在零点前赶到程嵘家小区,我站在他家所在的楼前,看他的房间——一片黑暗。
我屏息在寂静的夜里拨通号码,拨通的瞬间那头就接起。
“喂——”他的声音带着沙哑,又有点低沉。
“你……睡了吗?”
说完这句后没人说话,只听得到呼吸声。
我心里泛酸,再开口就带着颤抖:“程小嵘,生日快乐。”
他的呼吸顿了顿:“已经是28号了。”
生日已经过了。
“对不起,对不起……”
电话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没接受祝福,也没接受道歉。突然,复式楼楼道冲出一个人,在我头垂下去之前,他用胸膛接住我眼泪,他甚至还穿着放学离开时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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