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嵘:“我没看见你。”
“哈——没看见?”温渺笑得狰狞,“没看见?好,很好!”
说完那句话,他骤然把水泼向程嵘,扔了瓶子就是一拳。程嵘没有防备,生生挨了一下。
变故来得又快又怪,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挡在程嵘前面,拦着温渺:“你疯了吧?发什么神经?”
温渺眼珠子沁着血,逼问:“丁小澄,你护着他?他和你根本不是一类人,你护着他?
“你看看你裤腿上的泥,你知道不知道你户口本上写的是什么?菜农户,农民,懂不懂?你以为你在跟他玩,是他在玩儿你!
“张晚晴是这样,程嵘也是这样,他们有钱,所以我们就得做小伏低,奴颜婢膝!”
温渺狂躁地喊着,嚷着:“我受够了!”
“我们才是一个世界的人,十几年的狗腿子,你还没当够吗?”说完,他讥讽地笑,“也对,你是女生,你巴着程嵘也好……”
“你嘴巴放干净点!”
程嵘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挥拳,两人厮打交缠,在我叫来小超市的老板之前温渺甚至被程嵘卡着喉咙按在地上。
温渺吐出带血的吐沫,讥诮地道:“其实你也忍我很久了吧?是因为丁小澄才勉强接纳我的吧?想想我也不该这么对你,毕竟你有病嘛,精神——”
“温渺——你闭嘴——”
程嵘被小超市老板架开,温渺躺在地上像一堆烂泥。他还笑,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该问这个问题了。丁小澄,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明明我们待在一起更久,现在让你选,我和他,你站谁一边?”
我已经被刺激到手抖,我十分后悔暴露了程嵘的秘密,从此以后这成为他最容易被攻讦的弱点;更后悔我就那样相信了温渺,以为他们有所谓的默契,不至于让程嵘受伤。
这一切都莫名其妙到极点,温渺还躺在地上大笑。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伤害,可他从不悔改,并且乐此不疲。
就像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脑充血的情况下我无法思考到以后,我说:“这还用想吗?谁会选你?”
这就是我们张扬恣意,任性到极点的少年时代,不论是谁伤害你,大可把语言化成夺命的刀,捅过去。我当时认为我没错,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也认为我没错,直到温渺的号码变成空号,社交账号被拉黑……我才大梦初醒般惊觉已经没了和解的机会。
我想,我也只是偶尔会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仇。
第七章 再见不是朋友
“来,从丁小澄开始,依次做自我介绍!大家鼓掌欢迎!”
春去秋来,又是九月,我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眼睛羡慕地盯着台下一片黑白色校服,不知道我的新校服什么时候会到。
讲台上一连站着五个人,挨个自我介绍完,班主任郭德一脸喜庆地宣布:“从今天起,他们就是A部高三一班的一员啦,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郭德,来一下——”
门外突然有人喊,班主任郭德仰头冲门外走廊吼:“搞什么?我要上课了!”
隔壁班班主任好心告密:“去拿你们班那五套新校服啊!有的校服堆仓库太久发黄了,去晚了,你们班学生只能穿发黄的校服了!”
看得出郭德是个心为学生的大龄青年,吩咐一句班长管下纪律就匆匆离开。
我抱着书包往老师安排的座位走,位置在最后一排,靠墙的那边坐着一个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少年,脸臭得像谁欠他五百万。五百万臭脸少年和他旁边的桌子上堆满了书,椅子上还放着他的书包,占山为王还为之自豪的模样。
我说:“同学,这是我的座位,请你把东西挪开。”
五百万臭脸少年眯眼冷哼:“凭什么,你算老几?我现在不开心,不想搬!”
依照我前白沙洲老大的暴脾气来说,他敢说这句话就已经惨了。可我现在不是白沙洲老大,我于搬离白沙洲那年失去所有小弟。
今天的我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三插班生,做不到横行霸道,勉强保留颜面,我抱着书包说:“哦,好吧,等你开心了再搬吧。”
两年前新生报到的那天,我在分班告示栏前从一班看到五班,看了三遍也没找到程嵘的名字,同样的,也没有张晚晴和温渺。
谁都不见了,谁都联系不上了。
高一的课程上了一个礼拜,程嵘带着他的手机残骸从国外回来,看到了整个白沙洲的房屋变成废墟,还没有签同意书的大房子屹立在废墟里,墙体和童年一样被打上了“拆”字。
我事后逗他:“你是不是吓哭了?谁让你去国外待那么久?”
其实我没资格笑,我早就吓哭了。
白沙洲的房子变成废墟,程嵘辗转找到我所在的班级,闯进正在上课的高一一班教室。他视线如利刃刮擦,精准地锁定我,然后杀气腾腾冲过来,扯着我就走。
老师都蒙了,在学生们吆喝起哄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喊:“你是谁啊?还在上课呢!你们干什么?”
程嵘拽着我狂奔,那时我浑浑噩噩地上了一个礼拜课,我总觉得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的身边怎么没有我的朋友呢?
然后我就等到了他,他把我从让人窒息的陌生班级里拖出来,我浑身细胞都在高唱凯歌。我想,这噩梦终于要醒了。
程嵘把我带到废旧老花园,甩开我的手,劈头盖脸就问:“不是说好了读同一所学校吗?你为什么骗我?”
这是个啼笑皆非又无可奈何的误会。程嵘当初点头说留在东雅高中,校领导珍而重之地对待,连志愿填报都是主任代填。他的的确确交代我填“东雅高中(西校区)”,可我却忘了把括号里的内容转述给替我联网填志愿的丁先生。
那时我并没有想起自己犯的错,还觉得委屈,张口就嚷:“你们都不理我——打电话不接,发消息不回——你们、你们干吗呀,为什么都不理我——”
天塌地陷般绝望,所有人我都联系不上了。程嵘突然出国;拆迁消息下来的第一天,张太太就签了字,带着张晚晴搬走;而温渺一直处在“用户忙”……我再三自省,把断联之前的相处经历翻来覆去地琢磨,也弄不懂为什么忽然就成了这样。
四分五裂,再不往来。
还好,程嵘还在。
但程嵘在也无济于事,我的差错导致我们仍旧就读东雅高中,然而一个在老校区,一个在闹市新建的西校区。
知晓一切关键,程嵘带着我闯进年级组长办公室,开口就是大言不惭:“我要转学,她过来或者我过去,你们选!”
程嵘很牛气,因为他是程嵘。
年级组长很有资历,一个电话叫来了丁先生丁太太。
“学籍刚刚归档,你以为转学这么容易?学校有学校的规矩!”
年级组长苦口婆心,程嵘反反复复只给一句话:“丁小澄要跟我在同一所学校!”
丁先生和丁太太惯不是爱给别人添麻烦的人,尤其过错还在我。男女二人联合讲道理,说谅解,最后丁先生祭出撒手锏:“丁小澄,这是你自己犯的错,你凭什么要别人为你买单?”
于是我动摇了,该一致对外的时候,我演奏了退堂鼓。我在丁先生丁太太的眼神杀鼓励下开口说:“算了吧。”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程嵘脸上的诧异和被背叛的愤怒。他闭口不言,在一切风波平息后,涉事人准备离场前,咬牙切齿说:“丁小澄,你这个骗子!”
两年后东西校区合并,我蹲在新班级的地板上犹如丧家之犬。
程嵘从后门进来,看见我时愣了愣,不再咬牙切齿,而是云淡风轻,好像我只是他一个刚好有点印象的老同学。
他说:“丁小澄?你进我们班了?”
我彻底从回忆里抽身,五百万臭脸少年还是不开心。我局促地站起来,腿有点麻,撑着桌子勉强维持体面:“嗯,考进来了。”
“哦。”他淡淡应一句。
五百万臭脸少年饶有兴趣地盯着我和程嵘看,程嵘微不可见地皱眉:“你和顾妄怎么了?”
“谁?哦哦,没什么。”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顾妄就是五百万臭脸少年的名字,“他说他现在不想清桌子。”
我看得开,一会儿班主任回来了,他照样得清。
这只是一个短暂而客套的寒暄,程嵘说完这两句,就提着东西离开,疏离,正常。走出两米远,他却停下来,疑惑地看我:“还不过来?”
“啊?”
“你坐我旁边。”
我飞快地抬头,试图根据他现在的表情判断他的心情。可他说完那句就转身继续走,让我无从判断。
“不行——”
突然有人唱反调,我才意识到除了顾妄还有第三人在关注我。转头看是个女孩,她手里抱着一个木盒子,盒子里是化学实验器材——和程嵘拿着的是一套。明显,他们俩刚刚一起去了实验器材室,一同取了实验器材,而程嵘承担了重物。
女孩说:“那个位置是放实验器材用的,实验器材搁在地上,万一磕着碰着怎么办?”
女孩的理由合情合理,程嵘也没开口。我落寞地垂头,失落从心里透出来,蔓延到脸上:“那还是算了吧,实验器材挺重要的。”
这话假到我自己都不信。我都这么委屈了,我都以退为进了,程嵘居然一点反应都不给!
顾妄笑得像个反派:“你过来吧。我现在开心了,容许你清桌子。”
“哦……”我用犹豫的步伐,充分地将身在曹营心在汉演绎得淋漓尽致。
“丁小澄!”等我龟速般挪到顾妄旁边的桌子时,程嵘猝然高喊,“好玩吗?我数三下,你自己过来,别让我动手!”
哇,我好歹是前白沙洲老大,居然敢威胁我?
我抓着书包带一甩,气势汹汹地杀过去,拍桌子叫嚣:“不就是周末放你鸽子吗?哥哥你怎么还没消气啊……”
别误会,除了拍桌子的声音大点,那两句话只有我和程嵘听见。没办法,谁让我的狗儿子在程家寄养,谁让我的身高在冲破一米六六之后再不动弹……谁让我被人家捏着把柄,又打不过人家呢?
我一喊哥哥,程小嵘脸上哪怕是十级飓风,也能立马放晴。丢脸得很,我最乖巧的小时候都没管他叫程嵘小哥哥,反而是成了他口中的骗子、叛徒之后,一再退让,江山失守。我迫不得已,寒暑假和每个周末都去“不差钱咖啡自习室”接受程天才的调教,偶尔来不了还得提前打报告。打完报告他还斤斤计较!
他呢,脾气见长,得了便宜还得寸进尺:“那你意思是你没错?”
程霸道划拉着算盘又开始算账,我当他和尚念经,自顾自拿纸巾擦课桌。
抱着木盒子的女孩子不甘寂寞,说:“哎,新来的,那个座位是放实验器材用的,你换个地方坐,万一磕着了……”
新来的?明明是程嵘叫我坐这儿的,怎么专捏软柿子呢?我最不喜欢像周安妮一样不懂礼貌的女孩子了,尤其她还没有周安妮好看。
于是我像个祸国殃民的妖姬,捅了捅程嵘:“她不让我坐这儿呢!”
程霸道超级凶残,冷冷一眼扫过去,说:“坏了我赔。”
噫,有钱了不起啊!不好意思,有钱就是了不起。
“哈哈哈——”顾妄笑得快断气,冲我说,“哎,小橙子,我后悔了。你坐回来吧,我给你搬东西。”
我说:“你不是不开心不搬吗?”
顾妄说:“现在开心了,何甜甜不开心,我就开心!”
看着郭德抱着校服进教室,我正襟危坐偷偷讲话:“你们班同学都这么神经质吗?”
程嵘回答:“嗯,都不正常,你别理他们。”
一堂课浪费了不少时间,只讲了十来道选择题就打下课铃了。郭德比我们还不愿意拖堂,还提前几分钟把新校服给发了。
准确来说,不是新校服,是A部校服。
东雅中学改革合并,东校区完全作为初中部,西校区作为高中部。又将高中部按原来两个校区划分为A部、B部,统一考试,B部前二十名升入A部,A部倒数二十名降级去B部。
程霸道听到还要统一考试,并且只有前二十名才能升A部,气到爆炸,当场打电话叫程爷爷想办法,但我不让。
“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事,稳妥点不好吗?”
我说:“程小嵘你冷静点,你想想寒暑假和周末,我都在程天才的指导下兢兢业业学习,你对你教出来的人有点信心,好不好?”
事实证明,凭自己实力我也是穿得上A部校服的:“周安妮可喜欢这校服了,可惜,她是第二十二名,进不来!”我拿着新校服往身上套,想着周安妮给我发的消息,脸上有点惋惜,“周安妮说我原来的班级就在艺术班旁边,她还看到了张晚晴……程小嵘,我们中午去找她吧!”
程嵘说:“她理过你吗?
“张晚晴是没拉黑你,可她接过你电话,回过你消息吗?
“你别这样犯……自欺欺人,行不行?”
一个星期过去了,星期六临放学时,郭德点了一串名字把人扣下,其中就有我和程嵘。
我对A部的了解全都源自程嵘的解说,他清了清嗓子,想勾我主动问他。然而我垂着眼帘,视若无睹,等着郭德的解释。
我并不高兴程嵘用“犯贱”这个词来形容我,哪怕他及时闭嘴收回,但不妨碍我知道他心里这样想,这样看待我郑重其事对待的友谊。
“以上同学跟我走,其他人放学……”
郭德并没有要求队形,我落在队尾,不出十几秒,程嵘拖拖拉拉黏到我附近,不说话,也不离开,就一直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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