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没管我在说什么,突兀地开口:“澄澄,你先回家,我这里有点事……”
“你让我一个人回去?发生了什么……”
程嵘没回答,电话那头的声音替他说:“打电话那小子过来录下口供。”
“录口供?你们在哪里?是不是派出所——”我声音尖到不可思议。
程嵘顿了顿,答:“是。”
今晚注定没个消停,程嵘没告知我原因,我只从电话那头偶尔传来的民警对话里得知是打架斗殴。我央求着阿姨送我一程,慌慌张张赶到派出所,然后看见桀骜难驯的温渺正和警察对峙,程嵘靠墙坐着,另一边是一个鼻青脸肿、眼角带血的男人。
“怎么回事?”
温渺吊儿郎当:“我没打人,凭什么他说是我打的就拘我?有证据吗?”
鼻青脸肿的男人咆哮:“就是你!彪哥放话让你教训我,你跟苍蝇一样盯了我好几天,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敢不敢说说,我为什么盯你?”温渺比受害者还横,“你干的是人事?”
“警察叔叔你看,他承认了,就是他!”
“受害者”扬扬得意,我忽然就从他鼻青脸肿的脸庞辨别出他的真容——他是上次在白沙洲堤坝旁被彪哥教训不成的T恤男。
我记得他,我当时阻止过一次,彪哥却要求温渺把这个男人带到星河酒吧去,甚至还怂恿温渺动手。
可温渺真的会动手吗?
“黑灯瞎火的巷子,又没有监控,你说是我套麻袋打的你,你都看不见,凭什么确定是我?”温渺狞笑着,“哼,打你是替天行道,你这种人打死活该。”
“你再说一遍——”
穿着制服的男人敲敲桌子,示意民警把人弄开,冷笑道:“想造反?温渺,跟彪哥混的是吧?打电话把你老大叫来。”
“这事跟彪哥没关系。”
男人一声轻笑:“那行啊,我记得你家里有一个老妈、两个弟弟,还有一个尿毒症要透析的爸,你打算打电话叫哪个来?”
我不知道温叔什么时候成了“尿毒症要透析”,温渺却在男人的话语里冷静下来,冷静地替自己辩解:“我没打人,我只是路过。”
从温渺的叙说里我搞清楚事发经过。他载着程嵘去了趟酒吧,说是收啤酒瓶,其实是把车锁在酒吧仓库然后甩下程嵘溜走,半途他觉得有点过分,又掉头回来找,只是再回到后巷就被警察和T恤男拦住,说他蓄意伤人……
“监控录像显示,你的确是往他被打的位置走的。”
我忍不住插嘴:“他只是路过,说不定后面还有其他人呢!”
“监控里只有温渺走那边。”男人摇头,提点一句说,“打电话给彪哥吧,让他帮忙私下和解。”
“我不——”T恤男叫嚣,“我不和解!彪哥来了我也不和解,我就要他负刑事责任,留案底!”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初二那年参观过的少管所,我不由自主地往程嵘身边靠近,揪着他衣角问他该怎么办。
程嵘低头看我,还没开口就被人点名,温渺道:“是不是只要能证明我没有在巷子里停留,就能说明打人的不是我?”
“那个巷子口没有监控……”民警好心提醒。
“有人看见我了——”温渺高声说,“程嵘看见我了——”
在场人的目光倏地转向程嵘,温渺补充:“我叫你在酒吧门口等我,你当时一直看着巷子的方向,我从巷子出来时,你看见我了是不是?”
程嵘突然被人拖入剧情,整张脸都是冷漠和懵懂。我等着他说是,温渺等着他说是,甚至那个高大的面容严肃的男人也等着他说是。
T恤男一声怪笑,叫嚷:“这算什么?当面串供?就算他说是,能信吗?他们是一伙……”
“我没看见。”程嵘说。
“你说什么?”温渺和我都是一脸的不可置信。
怎么能没看见呢?就算没看见,不能说看见了吗?我揪着程嵘的衣摆,急切地逼问:“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好好想想,你——”
“我没看见。”程嵘还是这一句。
温渺彻底蒙了,完全没了先前游刃有余的姿态。显然,他之前一直把程嵘当作自己最有力的目击证人,但现在他的目击证人变卦了。
“程嵘你什么意思——你明明一直面对巷子口站着,就二十米的距离,这都没看见,你瞎吗?我一个活人从巷子里出来,你明明还跟我对视,你——”
温渺暴起,揪着T恤男的衣领:“你给我闭嘴,袭胸摸女孩屁股的人没有人权!再嚷嚷信不信我……”
“没完没了是吧?”穿着制服的男人腾地站起,三两步跨到两人跟前,将扭打在一团的人强行分开,“小张,把人给我铐起来——”
啼笑皆非的音乐在我耳边响起,一切仿佛慢动作,温渺的反抗在真正具有力量的成年人跟前不值一提,他被推开,被压制,被铐上冰凉的手铐。
“程小嵘,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慌慌张张,手指和心脏终于感受到秋天的寒凉,“你别玩了,你说实话,说实话啊!”
程嵘低头看我,眼睛里是冰凉和认真:“你要我说什么?我说的就是实话。”
“对啊。你程少爷什么时候讲过假话?”温渺被民警压在木椅上,歪着身子,探出头,一双眼睛充满怒火,“不是第一次了,装瞎、撒谎、装耳聋不是第一次了!白沙洲桥洞下那次,我那样叫你、喊你,跟你求救,你也当没听见,事后还跟丁小澄说没等到我——”
“你怎么有脸问我?说什么明明帮我跟省队搭上线,为什么不肯去……”温渺的笑让我胆寒,他死死盯着程嵘,质问,“我为什么不肯去,你心里没数吗?”
温渺腾地将民警推开,用没被铐住的手扯开自己的裤脚,抬着腿露出小腿上的疤痕——从脚踝到小腿肚的疤痕:“桥洞那次,老子的跟腱断了,没法剧烈运动,没法跑步跨栏。腿废了怎么去省队,你告诉我废人怎么去省队?!”
桥洞,莫名引发争执的桥洞,他俩第一次动手打架的桥洞。回忆蜂拥而至,我记起那个莫名其妙的傍晚,程嵘帮我赴约,回来告知我温渺没来。紧接着温渺出现,带着一身的刺开始了狂躁的攻击。
我们在那个傍晚伤人伤己,把恶毒语言化作利刃扎进对方心脏。
那时我气疯了头,现在想来有细节被我忽略了,比如那天的温渺浑身脏兮兮,比如那天的温渺走路一瘸一拐,比如……
“那个傍晚的桥洞里,发生了什么?”
——腿废了怎么去省队,你告诉我废人怎么去省队?!
大约是有个少年被折断了翅膀,从此无法高飞。
T恤男坚持不和解,彪哥突然而至,发脾气地质问穿着制服的男人:“你们拿袭胸的变态没办法,倒是知道怎么为难一个小孩?”
男人说:“谢骠你别跟我横,你叫人家小孩去打人,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
彪哥、程嵘和我统统被赶出去。
彪哥拉开车门说:“走吧,送你们回家。”
路上我忍不住问程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温渺说的是不是真的。
程嵘没开口,彪哥手指夹着烟,把着方向盘说:“是真的。”
一个又犟又倔的小孩,遇上四五个成天在菜市场里混钱的小混混,有那么点过节,温渺又爱嘴上逞能,就被逮着了。
他们没从温渺身上刮走多少钱,便开始像猫抓老鼠那样拿着温渺玩,言语羞辱,肢体侮辱,甚至拿着小刀在他腿上比画,问他是几级运动员——悲剧就是那样造成的。
“他跟你求救了。”遇上红灯,彪哥把车停下,挑着眼尾从后视镜里看我们,“可你没搭理他,他叫得那样惨烈,你——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站着。”
——那里对我来说只有不堪和狼狈。要是给我什么权限忘了哪块地方,我一定选白沙洲。
我突然想起温渺和我说过的这句话,我当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说,原来原因在这里。
“我是在人行横道上捡到人的。他一身邋遢在街上走,失魂落魄,魂不守舍,连红绿灯都不看。从我车前走过时他突然抽一下,跪趴下去——我当时以为是碰瓷。”红灯转绿,车子起步继续走,彪哥漫不经心地看路,语调飘忽,“下车一看,孩子整个人趴在地上,小腿那块裤管都被血染红了。”
彪哥掐了烟,意味不明地问:“你叫程嵘是吧?有个问题我一直想帮温渺问问,你当时是真没听见,还是见死不救?”
“这就是白沙洲啊?和橘子洲也没什么差别嘛!”
“别废话了,赶紧走吧,音乐节没座位的,咱们赶紧过去抢个靠前的位置。”
“场地在哪儿啊?”
“洲尾。”
再度踏足白沙洲,这里早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村落的模样,绿化、园林、翻修的龙王庙,俨然是旅游景点的模样。
这里焕然一新,却不是我待了十几年的家。
程嵘沉默地走在我身边,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昨晚彪哥问出那句话后就再没人开口,他也不在乎,像是根本不需要答案。但那个问题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
如果事情是真的,温渺被拖入树丛受辱的那四十分钟里,程嵘一直是知情的,那他……这样的状况我不敢想。
第二天休息,我们不约而同出现在派出所门口,却被彪哥赶走。温渺昨晚上没能回家,彪哥暂代监护人一职,承诺说他一定能解决问题。至于张晚晴,她又恢复到没拉黑,但也联系不上的状态,我也不确定她需要的“自己”是否已经出现。
我想今晚的白沙洲音乐节,除了我和程嵘不会再出现第三人。
我们在熙攘的喧闹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台上活络气氛的主持人在说着什么,台下的观众叫着什么,全都与我们无关。
一阵骚动,忽然有只冰冷的手钻进我手心。我抬头,正对上程嵘脸上的茫然,那一刻所有的疑问被我吞进肚子,我收拢手掌,牢牢护住不安的他。
程嵘说:“丁小澄,你不问我吗?”
“你希望我问吗?”
他脸上的表情是冷的,但我知道他没有那么冷漠,他只是茫然。
程嵘眼里闪过犹豫,他问:“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可能很对不起温渺,可能是我太偏心,我从未怀疑,也从不认为程嵘会做出见死不救的事。
“我……”程嵘咽了咽口水,声音从飘忽到坚定,“初三毕业那年,桥洞等温渺的那天,我当时戴着耳机,是真的没有听到他的呼救。你信不信?”
台上的人在唱:命运它无法让我们跪地求饶。
高音爆发时灯光如烟花炸裂,我在一片闪光里勾着程嵘的脖子冲他喊:“我信!”
“昨天晚上,我说没看见温渺也是真的,你信不信?”
音响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只能保持着额头相贴的姿势才能听清彼此的话。
我喊:“我信!”而后我看着他眼睛,反问,“那你呢,温渺说他是路过,他说他没有打人,你信不信?”
鼓点太强烈,让我心脏也跟着起伏,我说不清原因,继续补充,说:“你信不信你的朋友?”
如昨晚温渺质问的那样,他问:“我以为你会救我,我觉得你应该要救我,可你没有。程嵘,我想知道这十几年除了丁小澄,你到底还把谁当朋友?我算不算你朋友?”
程嵘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变得复杂,他略微抬起头,环顾如今的音乐节场地——这里早已不是当年的白沙洲,我却觉得他在通过这里辨认当年的我们。
“我信。”
程嵘说:“我信。”
感性和理性究竟哪个好?这应该没有绝对的答案。监控、人证、动机、口供一应俱全,从理性角度细致分析,除了温渺套麻袋蓄意伤人分析不出第二个真相。
可是从感性出发,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温渺会把自己陷入接受法律制裁的境地。
我们从白沙洲音乐节上出逃,步行前往事发地,一路都在商讨应当如何给温渺洗清嫌疑,可是无济于事。
调监控没意义,正门和后巷的监控视频都有他,彪哥想办法把周围带监控的地方询问个遍,反而坐实了那条巷子里除了T恤男就只有温渺进出这一点。
我们把事发地走了一遍,越发无计可施。
慌张之下,我开始出昏招:“或者咱们去派出所,就说你当时看见温渺了,但是闹了点小矛盾就撒谎说没看见……”
程嵘冷静地打断:“翻供也没用,问题在于证据链太详细,并且压根没有第三人出现的痕迹!”
我暴躁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他打的,行凶的人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吧?”
程嵘看着漆黑的巷子,突然开口:“或许真的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你是说……”
两方人马相对而坐,T恤男跷着二郎腿,一脸吊儿郎当,对面的彪哥倾身,一沓钞票被推过去。
“你想好了,你告他,他是会留案底,但赔偿绝对不会超过两千,这里是两万。”
T恤男不为所动,玩着手指,开口就翻番:“四万。”
“四万?不行——”这是宁死不屈的温渺。
“成交。”这是一掷千金的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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