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雁听得不受控制地一颤,眼睫低垂,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指。
“我不想承认那是我。”谈茉莉说,摇了摇头,“我怎么会那么对我的儿子?我那么疼他,他要星星都恨不得给他摘。我从怀上他开始,就给他的人生做了无数个培养规划,有轻松的有严厉的,规划方案变了又变,始终定不下来,但无一例外,都是一个母亲的拳拳之心,希望孩子过得好。”
方舒雁沉默以对,谈茉莉也沉默下来,有一阵没说话。
而后她道:“但是我心里知道,那个就是我。我这几天隐隐能回忆起那种感觉,就像是置身一场噩梦,却又怎么都醒不过来,慢慢的自己都绝望了,没什么清楚的意识,可能唯一在想的就是死了才是解脱,也想把我最在乎的儿子也一并带走。”
方舒雁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她。
“您现在恢复了就好。”她轻声说,“那些不好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睁开眼的那一刻,对您而言就是新生。”
谈茉莉短暂地沉默,而后摇了摇头。
“我偶尔能从一声和护工嘴里听到一些最近发生的事。”她说,“他们说我情绪不稳定起来攻击性很强,会伤人,每次见到致北时总是控制不住。施予过别人的伤害,怎么可能单方面的说过去就不存在?不是一天两天,不是一年两年。”
她微微恍了下神,疏无笑意地弯了弯唇角。
“二十七年。”谈茉莉轻声说,“舒雁,我浪费了自己的半生,毁了我儿子的一辈子。没有任何办法能弥补那些已经过去的人生,我甚至不知道我现在清醒过来还有什么意义。”
方舒雁心中一片涩意,深深呼吸,摇了摇头。
“有意义的。”她低声说,“能更好地过这一生,这已经是意义本身。您能走出过去的阴影,获得自己的解脱,这对他来说也是减轻枷锁,能让他不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前行。”
谈茉莉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停了一会儿。
“你比我想得更温柔。”谈茉莉突然说,“致北曾经对你那么不好,不是吗?但你在我面前,还是会一门心思地替他说好话,要不是知道你们已经分手,我会觉得你们还是一对恋人。”
方舒雁没说话,谈茉莉笑笑。
“有时候心控制不住,是不是?”她轻声问,低低地叹了口气,“其实结婚几年,我偶尔也能感觉出我丈夫哪里有点不太对,但因为爱他,所以自己就会说服自己视而不见,不去怀疑,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的婚姻,就好像不去多想,那些问题就会不存在一样。”
方舒雁沉默一下,摇了摇头。
“和您那时候的情况还是不太一样。”她慢慢地说,“致北是个好人,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好,心思也很难猜,不怎么会说人话,也不够坦诚,但是他没有因为自己承受过那么多恶意,就选择恶意地报复这个世界,也没有仗着我的喜欢去挥霍,他只是太想抓紧,反而患得患失,让两个人都太累。”
“就只是个骗子而已。”方舒雁轻笑着说,轻轻眨了下眼,抬手擦掉了眼尾的一点湿意。
“……明明在我妈妈面前还保证,会竭尽全力让我过得幸福,把我妈妈骗得放心与世长辞,结果现在过去了将近四年,我还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别说觉得幸福,连重新追逐幸福的力气都不再有。”
她当然没有错过母亲临终前的最后一番话,早早就从护工口中得知了两人当时见面的对话。那时她心灰意冷,对此没有任何回应的余力,远走异国他乡,这些年平静下来,曾很多次想起这件事,从愤怒渐渐变成平静,直至心里不会再有一丝波澜。
然而现在和谈茉莉旧事重提,方舒雁笑着抚去眼角的水汽,在心里承认,其实自己一直一直,是觉得很委屈的。
因为曾经相信。
所以才会委屈。
谈茉莉定定地看着她,忽而轻轻俯身,握住了她的手。
双手围拢住她冰凉的手掌,轻柔而温暖。谈茉莉默默地包裹住她的掌心,柔和地低垂眉眼,看着她低声说:“舒雁,要是还愿意相信的话,再给他一个机会可以吗?或许正是因为留下的遗憾太强烈也太委屈,所以上天才会给一些人再努力一次的机会,别因为胆怯而放弃。”
她坐在床上,和方舒雁离得很近,眉眼舒展。
“我会努力从头开始,再次起步,做一个好妈妈。”谈茉莉温和地道,“舒雁,阿姨很喜欢你,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做你的妈妈,我会努力像你真正的妈妈一样,好好对你。”
.
方舒雁走出病房的时候,病房外的几个人都关切地朝她看来。
“还好吗?”温聆率先问,“刚才看谈阿姨和你离得很近,她情绪还好吗?”
挺好的。方舒雁点点头,把谈茉莉现在的情况和他们仔细描述了一下:“阿姨现在对这些年的记忆隐隐也有印象,用合适的治疗方案去长期调养,应该是能完全想起来的,也不会情绪失控。”
情况确实比想象中乐观,看来这几年的治疗卓有成效。医生和温聆都若有所思,在一边低声交流治疗思路。方舒雁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向楼下走,谈致北走在她旁边,送她出去。
“还回剪辑室?”谈致北问她。
嗯。方舒雁点点头,侧眸看他一眼,冷不防突然问:“这几天没过去,是因为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还没完全好?”
在剪辑室不会可以穿得那么齐整,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碰到。手臂上的伤是前几天谈茉莉情绪失控时划出来的,伤口比之前严重,看着多少有点吓人。
谈致北微微一怔,朝她看来:“谁告诉你的?”
方舒雁气定神闲,淡然地道:“谈阿姨说的,让我多照顾你点。”
谈致北稍稍扬眉:“没想到你们相处得还挺好的,那下次有空时记得再来看看她。她平常一个人在这边,暂时还没法出去,稍微有点孤单。”
方舒雁不置可否,没应下,只说:“伤口给我看看。”
“不严重。”谈致北随口道,“就是不太能沾水,当时她在外面,捡地上生锈的金属片划的,打了针破伤风,怕出什么问题才没过去盯剪辑,再过两天应该就没事了。”
方舒雁看他一眼,没理会他轻描淡写的解释,径直抓过他无意识向后侧了侧的胳膊,掀起袖子看了一眼。 一场长而深的伤口横亘其上,金属片不干净,伤口有点发炎,幸亏现在已经入秋,如果还在夏天的话会难办得多。
方舒雁沉默着,没说话,谈致北立刻说:“真没事,我是不留疤体质,好得快。”
方舒雁稍稍侧过脸,看了他手腕上至今依然纵横交错的深深划痕一眼。
谈致北:“……这个不一样,这个是故意留下的。”
见方舒雁还没反应,谈致北语气稍稍调整,带出几分促狭:“怎么,担心我?”
方舒雁淡淡地道:“嗯。”
“明明就是担心,偏偏还要口是心非……”谈致北说到一半,突然怔了一下。
几秒钟后,他才有点迟疑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面前是疗养院的草坪,天高云淡,阳光晴好。方舒雁在门口站定,手放在谈致北的胳膊上,将刚才自己撩起来的衣袖放下。
仔细地将每一个挽出的褶皱都抚平,像之前在一起时做过的每一次一样自然。指尖一路向下,落到他留有伤痕的手腕上,似是有点好奇,在疤痕的位置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谈致北的胳膊肉眼可见的一僵,眼眸深深地望着她,目光灼人。
“快点好起来吧。”方舒雁眼睫垂敛,平静地轻声道,“我会担心。”
她放开手,向旁边退了一步,下一秒,谈致北的手臂伸过来,一拉一抱,将她猛地搂进怀里。
方舒雁站着没动,谈致北将她搂得很紧。
“我的雁雁怎么这么温柔。”
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着,轻声说:“这么温柔,让我放手,怎么舍得。”
方舒雁无声地抿了抿唇角。
而后她弯了弯唇角,平静地说:“舍不得就努努力,这还用我教你吗?”
第56章 Chapter56
九十分钟的电影,粗剪一般就需要至少三个月,这还已经算是加班加点的工作,像方舒雁这样亲自参与,在关键节点都会亲自操刀剪一版出来,然后再和剪辑师商量怎么剪辑效果最好的情况,时间就会拖得更久。
深秋拍完的片子,紧锣密鼓地工作,到年前也只堪堪完成了粗剪版本,进度可谓缓慢。
好在慢工出细活,粗剪出来的片子质量对得起等待的时间,出品方和投资方都对进度表示满意,并不催着她加班加点,精雕细琢后能在影展上一鸣惊人就行。
有了粗剪出来的片子,算是敲定了电影的基调,接下来的精修和配音后期就变得容易许多。电影计划于年中在大洋彼岸的电影节上首映,而后经过广电的审核后七月在申城影展国内首展,如果都能有所斩获,接下来院线的排片就要好争取很多。
不管是因为她嘉华前一姐的身份,还是公司如今的话事人都和她是老交情,总之对这么一部小众的独立电影,嘉华的宣发态度也很是认真,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方案。方舒雁能感知到这份认真,因此也不打算辜负公司的信任,还是认认真真地对电影进行营业。
所谓营业,精髓无非就三个字:炒热度。
对于宣发这种事,如今无论是秦丽娜还是曹双,对此都已经驾轻就熟,能从方方面面挖出来大众感兴趣的点,声情并茂地加以宣传。
除了和谈致北相关的消息被秦丽娜可以放过,视而不见地冷处理,其他能利用的消息都通通上手,可谓做到了宣发的极致。
方舒雁复出的噱头当然不会放过,主演贺深从龙套里被挖掘出来,如今飞升签约嘉华的消息也已经散播出去,对方已经通过了年底的艺考,有了个最帅艺考生的名号,在网上已经有了些热度,一小波看脸的颜值粉聚集起来,正期待他几个月后文化课考试通过,成为背靠大公司前途光明的科班生。
对于这些突然出现的颜值粉,贺深极沉得住气。和一般的二十岁大男孩相比,他经历得更多,头脑和规划都更清楚,明确表示自己不走偶像演员路线,想以更被人高看一眼的方式脚踏实地成名。
现在谁不喜欢流量,偏偏嘉华总能遇到反其道而行之的。公司向他询问具体的原因,他闭口不谈,只在被问起时向公司道歉,说不好意思给公司添了麻烦。
嘉华也不是那种逼着人出卖灵魂的公司,询问无果后对他的想法表示尊重。人是方舒雁牵线介绍过来的,她也听到了一点细节,对此没有跟着疑惑,隐隐约约若有所悟。
恐怕还是跟觉得他在肖想天鹅肉的人有关系,不过这就属于个人的隐私和自由了,别人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她没有帮忙解释,只在一次和程阳的偶然碰面中,半开玩笑地建议他多关注一下贺深,说不定是他会比较欣赏的艺人类型。
程阳那之后还真去关注了下贺深,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艺考之后就传出了贺深被程阳签下的消息。
能被公司的前总经纪人接手,这个苗子肯定错不了。贺深之后要走的路不会和她再有什么交集,不过如今看来,她也算是帮人帮到底,给贺深的演艺圈之路带上正轨,开了个好头。
翻过元月,又是新的一年。
今年上京的雪下得比往年都早,夏季酷热,冬季严寒,春秋减短,气候越来越不宜居。方舒雁如今体虚,冬天比以往都觉得难捱,兢兢业业地盯完了粗剪,已然是靠着顽强的意志力,临近过年行业停工,如今是一步都不想迈出暖气房,恹恹地窝在家里不动弹,像只惫懒的猫。
没有什么能把她从被子里召唤出来,除了……
方舒雁抽动了下鼻子,注意力从笔记本屏幕上移开,在空气中嗅了嗅,掀开被子跳下沙发,潜行到厨房里,探头向里面看。
当归红枣鸡汤炖了两个多小时,刚才掀了下盖子,如今整个家里都盈满浓郁的香气。
方舒雁靠在厨房门框上,即使这一幕今冬已经看到了不少遍,已经并不算是什么新鲜景象,每次却都依然能让她觉得略微有些惊叹。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她由衷感叹,“连你都能变成厨艺大师,感觉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他们当年开始熟起来的契机就是谈致北根本不会做饭,胃也不怎么好,纯粹是自己饮食不规律折腾出来的毛病,但凡能这么死命折腾的,往往口头上劝他爱惜身体也根本说不听。于是方舒雁在戴名扬他们的拜托下开始给这四个人带饭,明码标价,收费送餐,就这么慢慢融入了他们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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