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戴上护肩与护腰,一瞬间似乎被温暖包围,临走的时候发现鞋子里垫了一对棉花鞋垫,踩上去,就好像踩在了幸福里,酸软的胳膊和伤口还没恢复的脚底都似乎没那么痛苦了。
到医院穿好防护服,陈顺背起一桶消毒液,从走廊的一头开始,边喷洒,边倒着走路,这一头的尽头处是玻璃,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就像万千希望照进这所医院,让里边的所有人都相信,他们终将迎来光明。
旁边病房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24日,青北市完成了全市所有社区的第一轮核酸检测,未发现新的感染患者,另外,全国各省市昨日新增患者为零,我们的抗疫战斗赢得了间断性的胜利,这是全国人民共同奋斗的结果,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一定会恢复正常的生活……
陈顺笑着,鼻孔里呼呼喘着气,沉重的肩膀陡然轻松起来,他确信,胜利就在前方。
“啊,砰……”果然人不能得意忘形,他正憧憬着美好未来时,脊背就撞了人。
俩个人皆是一个趔趄,尤其是被他撞的那个人,向前冲了好几步,差点跌倒。
“对不起,对不起,您没事……吧……你怎么在这?”陈顺赶忙转身道歉,待看清的眼前人,却又愣在那里。
原来是陆大海,她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和防护面罩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背上背着一个和陈顺一模一样的喷洒桶,“我怎么不能在这?”陆大海反问道。
“你快回去,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陈顺换上一幅严肃脸,面罩下的额头高高蹙起。
“这可由不得你决定,我已经跟老秦申请了,以后忙完厨房的事,就来这消毒,老秦都同意了,你能怎么着?”陆大海一副傲娇模样,不理陈顺,继续打开喷洒桶的开关进行消毒。
老秦便是第一天接待陈顺的后勤处长,管理着整座医院的后勤工作。
“你跟我走!”陈顺不由分说拉起陆大海的手,拉着她要去找老秦。
“你给我放开。”陆大海被迫跟了几步,反应过来后狠狠甩开陈顺的手,“陈顺,你干什么?这是我的选择,跟你无关。”
这话有些严重了,陈顺当即冷下来,“跟我无关、跟我无关,你为什么给我希望,为什么要帮我?”
陆大海嘴张了好几次,说不出话来。
陈顺也僵硬的一动不动,半晌才从喉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他说:“陆大海,我爱你,你应该知道吧!我求你不要云里雾里吊着我了,一会要离开,一会又这么靠近我,你到底要把我折磨到什么地步才罢休啊!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告诉我,你要是现在留下来了,这辈子就再也不会离开,你能做到吗?”
“只要你留下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求你答应我,你会留下来。”
万万没想到,俩个人把这事摊在明面上来说竟然是在这样一个场合里,陈顺实在是憋不住了,即便陆大海昨天留在他房间了,即便她仍然那么关心他,替他上药,为他在鞋里垫上棉花,今天还要来帮他工作,他依然不能确定,陆大海会不会马上就离开,消失不见。
这种担忧紧紧缠绕着他,逼得他痛苦不堪,他快被逼疯了,到这一刻,纵然卑微,可他终于无所顾忌的全部说出来。
陆大海从未见过陈顺这副样子,不得不说她有些被震慑到了,她看着陈顺犹如受伤的小鹿一般的眼神,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我答应……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结果,陆大海尚未回答,俩侧的病房里却传出一声声的叫喊,刚开始是几个人,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起哄。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
这些人大多是轻症患者,因为被感染,所以必须住进医院隔离起来,平时只做常规治疗,在沉闷的医院里忽然能看到这种劲爆的场面,不怪乎他们一个个从门外俩人吵架开始,就激动的围观起来。
眼前的情况让陆大海无从招架,本来被防护服包围的身体就闷的不行,不知从何时开始她有些头晕,脸色发白,只是被口罩和防护面罩挡着,陈顺看不出来。
“我……我……”
“答应他、答应他、答应他……”嘈杂的声音让她想立刻马上离开,下一刻,她终于彻底崩溃,落荒而逃。
俩侧病房里的声音戛然而止,陈顺没有去追陆大海,他眼里涌出十分复杂的一些情绪来,一时半会他自己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
第56章
陆大海自然不能再跟陈顺一起消毒了,不过就在他们吵架的当天下午,后勤处长老秦就过来告诉陈顺,以后只需要负责一、二、三楼,另外的四楼和五楼来了新的志愿者,不用他管了,陈顺隐约猜到了什么,一再表示他可以,但老秦说一不二,拿出领导的气势来管他,老秦告诉陈顺,如果不听安排,就不用再来了。
陈顺没办法,只能无奈答应了。
此后几天,陆大海总是站在五楼的一个角落观察陈顺,她看着他微微弯曲的背影,看到他一丝不苟的尽量将消毒液喷洒到每一个角落的认真,也看见他劳累时停下来靠在墙壁上轻轻捶打腰部的辛苦姿态。
每当这时,陆大海就想冲过去抱着他,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但她不敢,她觉得自己不配。
难过的要命,于是只能让自己忙起来,陆大海几乎放弃了厨房的营养师工作,她基本都是前一天看一下厨房有限的食材,准备好一份菜单交给厨师长,这边就没她什么事了,以前她经常会在厨房里打下手,甚至亲自上手做几个菜出来,但现在她几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这边的消毒工作上。
是的,她就是那个新来的志愿者,包揽了四楼五楼的消毒。
日子就这样平淡又煎熬的过了七八天,每个人都期望着这一切都快点好起来,情况也确实不断在好转,出院的人越来越多,但不能否认的是,医院后门口还是不间断的有火葬场的车子过来。每拉一个人走,这世上就再也没有这个人的存在,陆大海每次都避开路过那个地方,她害怕看到家属们撕心裂肺的恸哭,更害怕那车子后面空空荡荡,除了医生护士,居然没有一个送行的人。
人活一世,谁又能料到自己死去后竟然这个结果呢?悄无声息、寂静地就像拂去尘世间的一片落叶那么简单。
但有些事不是想避开就能避开的,她总是不经意间就从窗户里撇见那些安静离开的灵车,每当这时,她总停下手里的工作,静默地祈祷并注视着灵车离开直至消失不见,如果人死后有魂魄,那么她希望死者能看见,有人在为他们送行、哀悼。
又一辆灵车离开,陆大海正在默默送行,结果有人忽然喊她。
“喂!陆大海,后厨的厨师长找你。”护士站有人喊她,把她从静默中惊醒,陆大海快速走过去,接过工作手机,“喂?”
“大海,厨房里有个员工不干了,下午的任务量太大,我们暂时找不到人,急需要你的支援。”厨师长噼里啪啦说明了情况。
手机是外放的声音,护士站的姑娘们都听到了,那个叫她过来接电话的姑娘说:“你去吧!现在科里病人不多了,等会我们几个帮你消毒。”
陆大海想了想,也觉得可行,毕竟后厨的活要是干不完,那么医护人员就得有人得饿肚子。
“好的,厨师长,我马上到!”陆大海答应了。给护士们道完谢,她经过一套严格的脱防护服的程序,然后火速赶往后厨。
她炒菜速度没有大厨快,洗菜也已经有人洗了,于是她主要的工作就是切菜,胡萝卜、土豆、青椒、西葫芦、西红柿、葱姜蒜……通通在她的刀法下碎成了片片。
即便厨师在不忙时跟她一起切,他们也一直忙了三个多小时才把所有配菜都切好,陆大海累的胳膊已经完全抬不起来了,她靠在墙上,看着自己切的菜变成了无数个盒饭,又看着后勤人员把装好的一箱箱盒饭拿走,她满足的笑了,能让医护人员都按时吃上饭,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大海,累坏了吧,来,咱们也吃饭。”等最后一箱盒饭被拿走,厨师长来找陆大海。
陆大海笑笑,“好的厨师长,我快饿死了,走。”
“什么厨师长,都来这么长时间了,叫季叔。”厨师长姓季,他顺手拍拍陆大海的肩膀,又去端了一盆菜出去了。陆大海愣了片刻,随即笑起来,“好的季叔,我来帮你。”
包含陆大海在内的后厨四个人随意寻了一张桌子,桌上摆了几盆没装完的菜还有一大盆米饭,他们每人挖了一碗米饭,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这个时候陆大海也没精力继续保持优雅了,她把饭碗端在手里,另一只手拿着筷子用最快的速度吃了起来,一时间,整个后厨房只能听见扒拉饭的声音。
“欸?吃饭呢!我来的可真是时候啊!”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掀开后厨的帘子一脸开心道。
后厨房没有门,他掀开帘子直接走了进来,厨师长咬字不清的说了句,“来了!”然后给他指了指碗筷的方向,又在饭桌前腾出一个可以坐的位置来。那人倒也不客气,很随意的拿了一套碗筷过来,挖了一大碗米饭,自顾自开吃。
在陆大海来得这段时间里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但见厨房里其他几人都见怪不怪的样子,她虽然好奇来人是谁,但也没有在大家都吃饭的时候打扰大家。
一直到所有人都吃的差不多了,陆大海就听见那四五十岁的男人最先打开了话匣子,他指着陆大海问厨师长,“老季,这是新来的志愿者?”
“什么新来的,这孩子都来一个多月了,她可是区医院第一个志愿者,当时青北市的疫情爆发才刚有个苗头,她就一马当先说要来当志愿者,老秦见她是个营养师,就把她分到了厨房。”厨师长咽饭的间隙介绍着她,陆大海则乖巧的配合着点头。
“好样的,这段时间可辛苦你了吧!”男人问陆大海。
厨师长在一旁搭腔,“虽然是个营养师,但老是跟着我打下手,确实是苦了孩子了。”说完这话,他又侧过身告诉陆大海,“这是院长秘书,我们平时都叫他老油子,你叫油叔就好。”
陆大海正惊讶一个院长秘书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又听得这位院长秘书反驳道:“别听他瞎说,我姓王,你叫我王叔就好。”
“哦!王叔,还有季叔,不辛苦,这都是志愿者该干的事。”
“什么该干不该干,你们冒着生命危险来到这,就是最伟大的人,哎,刚刚还有个负责消毒的志愿者突发心梗,没抢救过来,年纪轻轻的,没被病毒害死,怎么被一个心梗给害了,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院长秘书感叹道。
“心梗?多大了就心梗?”厨师长问道。
“好像说是三十岁左右吧!就是一年轻小伙……”
“砰……”
“呲拉……”
一只碗掉在地上,椅子和地板之间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待几人反应过来,原地没留下一丁点残影。
“她怎么了?”院长秘书目瞪口呆的问。
厨师长双手颤抖起来,“大海前几天来请假,说他朋友负责一栋楼的消毒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想过去帮他……”
“什么?”
“什么?”
……
几道相同震惊的声音传来,所有人一起放下碗,飞速奔了出去。
陆大海到达医院后门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一个将防护服铺在身下、明显刚经过抢救的人,一动不动被担架抬着送上那辆她见过很多次的灵车,在车门将要关闭的一刹那,她看到了那具尸体脚踝上绑着一根她无比熟悉的红绳。
“啊!”
陆大海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她拼尽全力奔过去,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车子被开走。
“停下、求你们停下。”陆大海伸着手臂,明明就是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就是够不着,怎么就是够不着啊?
“啊!”她重心不稳在平地上摔倒了,膝盖像震碎了一样颤抖着,可她毫不在意,立刻爬起来向那辆越走越远的灵车追过去。
结果不过俩秒,又是一跤,她闷哼一声,“摁!”
她还不放弃,继续扣着地站起来,膝盖已经疼地不成样子了,如今她仅仅是用精神的力量在向前跑着。
来送尸体的医护人员一脸不忍的看着这一幕,几个护士赶过来,试图拉住陆大海,可她已经没有理智了,像仇人一样怒吼,“他么的放开我。”她狠狠挣开拉住她的手,像摔跤场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运动员即便一口一口吞着血也要继续打下去,她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向前跑,那辆灵车已经远到看不见了,她依然追寻着它离开的背影向前跑,所有人都知道,她会永远跑下去。
“摁!”又是一跤,其实她身体的力量已经完全被耗干了,根本不可能支撑起她再站起来了,可她还是用手撑着地,企图爬过去。
只是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就被摩擦出了血,又爬了一段路,她的指甲缝里已经溢满了混着鲜血的土渣,掌根处的皮全掉了,呈现出触目惊心的被脏污染黑的骨肉来。
“停下来,我求你了,求你了,啊!求你了呀!”眼泪像决堤的黄河,汹涌澎湃的冲击到每个人身上,围观者皆于心不忍,恸哭起来。
“节哀顺变。”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这一下子像一把刀一样戳中了陆大海的心,她忽然停止了向前爬,哇的一声嚎叫起来。
“陈顺,陈顺,我答应你。”
声嘶力竭,痛彻心扉。
“我答应你。你别走好不好,我一切都答应你,我本来就已经答应你了啊!只是你不知道,我已经答应你了啊!”
“陈顺啊,你回来,你给我回来,是你说的,我们永远在一起,是你说的,只要我留下来,我们就永远在一起,是你说的啊!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砰砰砰,”她实在太痛苦,痛苦到脑袋要炸了,所以她用脑袋去死磕下面的水泥地,“砰砰砰,”她用的力气之大,像是把自己就这么磕死算了,围观的人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陆大海的额头已然开始哗哗的往外冒血,不知道哪根动脉破了,那种不要钱似的鲜血疯狂地喷出来。
鲜血将她的面部浸染的到处都是,胆小的小护士吓得后退一步,这女子已然疯狂魔怔了。
“哈、哈哈哈,你说话不算数,我下地狱也要找你问个明白。”她把头高高抬起,最后向灵车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说了句,“我来了,”然后露出一个视死如归的笑容,用尽从娘胎开始积攒的对抗所有不公、耻辱、嘲笑、蔑视的力量,狠狠一掷,这一掷,誓要找上天问个明白,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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