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芳亦追随姐姐出门。
许季想要迈步,外婆却起身同他道:“你跟外公留在家里。”
许季还要往前走,坐在沙发上的外公却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许季不敢失礼挣脱,眼睁睁瞧着这个家里的女人都出了门。
张光霞一到门口,门还没关,就回身同何芬解释:“对不起我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你生日,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指望结果——”
何芬抬臂,示意她不要讲,等众人到了花园里,何芬才说:“你跟我道歉没有任何意义,你已经破坏了我的生日庆祝,而且利用了我的孩子。”
张光霞急了:“我就是想让你看清,身边是个什么样的禽兽王八蛋!”
她是好心,许哲远不该活得这样幸福。
花园里有简单的白色铁艺桌椅,还有一张带遮阳棚的秋千,何芳主动抓起张光霞的手,拉她到椅子上坐下:“来、来,别激动,好好讲一下什么是你说的‘禽兽王八蛋‘。”
妹妹的语气,可比姐姐阴阳怪气得多。
何芬和外婆纷纷坐下,许哲远要凑过来,何芳却伸臂遥指,语调提升显得尖锐:“你坐那!”
许哲远定在原地,看向老婆何芬,而后退到后面的秋千上,孤独坐着。
……
许季仍旧被外公按着,站在沙发旁,他配的眼镜度数合适,能透过前窗瞧清花园里的一切,甚至能看见每一个人的嘴巴张合。
但就是听不到。
一个字都听不到。
但他这么聪明,又怎会不想多呢?
一股巨浪般的愧疚感深深袭来,将许季淹没。
他们在外面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家里的四人才一同走回来,许季顾不得关心张光霞是否离开,目光主要追随着父母,上台阶,门打开,四个人还没进来,小姨何芳尖尖带笑的声音已经传进来:“你也跟进来?不去安慰你的旧情人?”
是说给许哲远听的。
“新的旧的,我心里真的都只有芬芬。”
众人刚跨入客厅,外公便对许季仰头:“阿季,你先上楼去。”
“阿季,你先上去。”母亲何芬也这样说。
接着,外婆、小姨,纷纷要求许季上楼,甚至来父亲许哲远都来催促:“阿季,上去。”
许季扭头对视父亲,压低双肩,习惯性地尊重站姿,但双眸却因情绪太过复杂而显得空洞。
许哲远垂眼,眼神闪烁,他很快补充了一句:“今天把她带进来不是你的错,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没有罪。”
许哲远语速飞快,许季甚至没有完全听清。
许季慢步朝楼上走,每次回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
仿佛约好了似的,要确保许季彻底听不见了,才开始家庭内部的讨论。
最先是何芳,动作快拉起姐姐,去厨房私聊,许哲远想要跟过来,却有三分畏惧,正犹豫抬不抬腿,何芳吼她一声:“别跟过来!”
许哲远不敢动了。
何芳将姐姐拉至厨房,绕过圆门靠墙,外头的人瞧不着了,她才高声说:“唉,要我说,别原谅他,离婚!什么,不离,姐你糊涂啦?竟说还爱他?”
其实何芬一句话没说,全是何芳在那表演。
何芳同时掏出手机,飞快打字:先稳住许,搜集证据,转移财产,再申请离婚。非婚生子女与婚生子女一样享受财产,极远起家都是我们家的人脉财产,不能被别人占了便宜。
打完拿给何芬看,感觉姐姐已经读完了,何芳又大声说:“哎呀你真的没救了!”
双手飞速,无声再按下另一段笔记:不值得为这种人伤心,好吃好睡,这辈子你得死在许哲远后头。
何芬脸上的表情一直挺平静,并没有热烈回应妹妹,最后只说:“我明白。”
而后,转出厨房。
何芳望着姐姐的脖颈,挑眼,着急:她真明白假明白啊?
何芬一在客厅现身,许哲远便追了过去,何芬冲他回头,跟对视妹妹一样的平静表情:“我们回房沟通。”
许哲远似个乖乖小孩,跟着何芬上楼去,何芳想跟去偷听,但同衡商冯总约了下午茶,明天是三百亿的大单子,只得嘱托父母好好照顾姐姐,赶着出门。
外公外婆应了声,但没有立即上楼,二老平常习惯分坐两座沙发,哪怕讨论时事和学术,也不挨在一起。这会外婆却挨在外公身边坐下,尽量用最小最轻的声音,转述花园里的所有讯息。
外公与外婆年轻时经历过许多磨难,此时并未显得激动,只颤了颤唇:“当年都怪我啊,工作忙,教了那么多人,却没抽出时间来,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外公心里后悔:“当年我们不该那么依着孩子,哪怕芬芬恨我们,也该坚持门当户对。”
如果当年不允两个女儿自由恋爱,她们会不会更幸福些?
外婆亦想起当年那些老闺蜜,个个想让何芬去挑自己儿子。随便选一个,谁不比许哲远有帮助?
但现在讲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便没有接话。
外公继续吩咐:“现在关键,我们都要保护好芬芬,千万不要在面前指责她,更不要把阿季牵扯进来。”
外婆挑了挑眼,声音飘起:“其实离了婚还好些。”
这些年她几乎事事看许哲远不顺眼,现在出了这桩事,心疼女儿之外,心里竟奇异生出数分舒心和放松。
就好像一块腐肉,终于能剜了。
外公摇头:“芬芬和哲远,现在都是有身份的人,哪是那么容易离婚。”
“早离早解脱。”外婆终于说出来。
“唉,你啊,其实平心而论,哲远这些年,待我们很尽心。我数次住院,他是怎么照顾我的?出钱出力,老洪和老杨他们两个,住进医院,亲生儿子都没有这样尽孝的。”
“那都是演出来的。”
“能演十八年,也难为他了。就说你这动不动就奚落人的毛病,如果不是哲远,换了别人,你那些老闺蜜的儿子,能有一个受得了?”
外婆刚要还嘴,却远远眺着,许季出卧室进入走廊,她立马拐下外公,二老不说话了。
两人恢复寻常神色,聊起别的,许季却一眼注意到外公外婆座位的特殊。
“外公,外婆。”
“啊,下来啦?”
“嗯,去厨房拿瓶水。”许季勉强做出外公外婆希望看到的样子,然而胸腔里突然出现了一颗石头。
这颗石头被无形的力量抬起,落不下来,但也升不上去无法从喉管里吐出来,百蚁挠心。
长辈们到底商量出怎样的结果?
爸妈会分开妈?
许季想了会,也许,从直言直语的小姨口中,最容易套出来?
被默默念叨的何芳,在商务车上打了个喷嚏。
“董事长,没事吧?”秘书秦悦关切道。
“没事。对了……”何芳靠在真皮座椅上,“我们集团员工里,有叫张光霞的吗?”
秦悦随着带着笔记本,麻利查找:“有两个都叫这名。”
“都是做什么的?”
“一个是医美的销售,另外一个,隶属保洁集团,目前分在江陆附属医院。”秦悦见何芳眼里的眸光始终在闪烁,且并不亲切,不禁轻声试探:“需要……开除她俩吗?”
“不,不要有任何动静。但这两人一旦要离职,立刻向我报告。”
“好的。”
车到目的地,秦悦为何芳拉开车门时,她立马换了一张脸,高跟鞋踩及地面,笑脸上前与等待的衡商冯总主动握手:“冯总,让您久等了。”
冯总约她下午茶,最后敲定明天签约仪式的细节。
因为冯总不爱食甜,三层的下午茶仅两小块慕斯,其它全是轻食,多从西班牙的tapas演变而来。
冯总爱喝香槟,何芳的酒量也不差,两人聊了会,至尽兴,冯总突然讲起自己初恋的故事。
“大一到大四,她一直跟着我,后来毕业了,一开始我做会计,没有名牌大学的文凭,定岗不高的。她嫌弃了,就分了。后来我转型做销售,第一年就卖了七千五百万的医疗器械……呵呵,现在她孩子看病缺钱,昨天来找我,我还是原谅她,重新在一起——虽然我现在很瞧不起她。”
何芳眼睛瞪大,手上的香槟杯高高举起,显得手腕更细:“冯总您不是有太太么?”
前段时间爱妻进医院,他推掉一切工作日夜相陪,业内皆知。
天方夜谭。
“我自然深爱我的太太。”冯总带着笑意,举杯要与何芳碰一碰,“从结婚到现在,无论我是业务员还是老总,只要回去,我太太都是热水热汤候着我。”
何芳挪开香槟杯,轻巧躲避:“那冯总还……”
“很正常啊,太太是太太,但同时可以有小三小四小五,如果有可能,何总也可以……”冯总说着,伸出右手,这回不是要碰杯,而是来摸何芳的手背。
何芳一下没躲开,被冯总摸着了。
何芳触电似的抽手,冯总却极其自然的微笑,从他眼里甚至看不出丝毫的色眯眯:“……只要何总也有意思。”
何芳掏出手机:“您不怕我把这一幕拍给您太太看?”
冯总不答,笑着做出一个OK的手势,三根手指头伸出来——三百亿。
另一只手再次伸来,姿态优雅,然而却仍旧是想抓何芳的柔夷。
何芳倏地站起,没喝完的三分之一杯香槟,尽数淋在冯总脑袋上。
怪不得电视剧里的人动不动就泼酒,是真的解气,何芳暗笑道。
……
秘书秦悦十二万分的迷惑,董事长为何突然取消了和衡商的合作?
之前一个月一直在经营,势在必得,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而且原定参加签约仪式的早晨,何芳突然决定去陆州郊区的七门峰扫墓。
墓地修有车道,可以绕上山去,冯总却在中途叫停。
“你们就在这里等吧,再往上没有停车场了。”
秦悦本来想跟着的,欲言又止,最终听命,递来一束包扎清新的白菊:“董事长您的花。”
何芳接过,她通常穿八厘米的高跟,今天忘了换了,上台阶时步伐缓慢。
正好有提篮的描字人在附近,瞧见生意,跟了何芳半步,最后一同停在墓碑前:“老板,要
个描字不?十块钱,清明那会得二十呢。”
何芳盯着墓碑:“描吧。”
描字人立刻蹲下,取出篮内的毛笔和金箔盒,何芳看着他一笔一划填亮墓志铭:
自东土来,往西天问道。
这是邝雨病重时,给自己提前拟下的,什么时候了,还要幽默一把。
真是,一个运动员,怎么总冷不丁冒各种才华。
何芳笑出声。
她平时总捻酸姐夫,但其实心里觉得姐姐姐夫,还挺恩爱的,没想到……是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描字人已经开始描摹“爱妻何芳与子伏波立”,何芳盯着墓碑,无声发问:亲爱的,如果你活到现在,是一只不黑的乌鸦,还是泯然众人?
何芳觉得邝雨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七门峰的山顶,起了一层薄雾。
市内亦然。
刘玲玲他们升上高二,往上搬了两层楼,雾显得更重,现在还没上课,走常规流程——周一许季要检查她的英语背诵,同时给她新挑选的美文。
刘玲玲背的时候会时不时瞟许季,她眨了下眼,怎么觉得许季有些神游?
刘玲玲背完,许季没有反应。
“我背完了。”她轻声提醒,许季仍旧没反应。
她凑近:“我背完了!”
许季突然回神:“哦,好!”
拿起桌上另一本笔记:“这周的文。”
“谢谢——”刘玲玲接过随手翻开,咦,这篇不是她刚背完的吗?
许季选的七篇美文里,有一篇是重复的。
“现在语感比以前好了吧?”许季问他。
“嗯!”刘玲玲点头,收起笔记本,“我怎么觉得你今早心不在焉?”
“没有啊。”许季立马否认,可刘玲玲觉得,他连这句回复,语气都是恍惚的。
下午课间的时候,刘玲玲去找别的女同学,又听到这样一段对话:
“哎呀,我一直以为许季有多牛.逼,一直崇拜他呢!今天中午滤镜算是碎了,中午我们跟二班三班一起,试练模联,他被其他班代表怼得说不出来话,一整个中午,只憋出来三句英语,还都有点文不对题。”
吐槽的同学,是同样代表班级参加模拟联合国的英语课代表,以为抱上许季的大腿,是弱鸡被王者带着跑,现在发现,带不动的那个人其实是许季。
“怎么回事啊,许季是不是怯场啊?他在班里每次蒋老师喊他演讲,都超厉害的啊。”
“鬼知道。”
是啊,许季这是怎么了?
刘玲玲没有伸张,继续观察了一周,许季的状态,依然没有回来——他就像《逍遥游》里的那只大鹏,飞到八千里以外去了。
恰巧在这时候,英语课代表转学了。
“转学了?”刘玲玲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一个两个的,这是怎么了,陆州哪有比附中更好的高中。
想不开么?
“她转到青海去了。”相熟爱打听的女同学告诉她。
青海?
刘玲玲脑海里立马浮现高原大湖,一片荒凉:“她为什么要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啊?”
女同学讳莫如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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