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她会像一只蝴蝶一样扑进我的怀里,然后感动地点点头,告诉我她愿意。
可下一秒,我只看见她戛然而止的笑意,惊恐的眼神,和匆忙逃离的身影。
我怔了半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季烟惟多爱我,没有谁比我更清楚。
但她为什么害怕我的求婚,我不明白,又或许,当时的她,越过我,看到的是别的什么令她恐惧的人和事。
我回头,黄昏的海滩上是喧闹的人群。除了看戏的,表示兀自玩耍的。
我找不出异样,除了远处礁石上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的头发凌乱,五官呆板,只有一双眼睛透出狠戾的光。他的眼角下有两道疤痕,笑起来的时候一口黄牙,危险又恶心。
他冲我招了招手。
我别过头,我想并不认识他,也没有兴趣认识他。
我只想回去找我的姑娘。
我回到酒店的时候,看见季烟惟整个人泡在浴缸里。
那是一只溺水的,孱弱的,绝望的蝴蝶。
我甚至以为她没了呼吸。
我将她从水里捞出来,我以为我救起她了。
可她不再说话。
原来,我救起的是一只失去灵魂的蝴蝶。
第4章 濒死
/七/
我带着季烟惟回了家,回了东城。回城的第一时间,我偷偷地找了陆川,一个圈内口碑不错的私家侦探。
因为我看见,礁石上的那个男人跟着我们回了这里。
我的姑娘依旧不说话,脸色苍白。
我想公司已经成熟,便渐渐放开手头的工作,交给几个值得托付的朋友。
我的蝴蝶生病了,我得好好照顾她。
我常常在深夜时分发现她枯坐在床上,她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戒备地看着周遭,如同我初次在医院见到她的那样。
夜里,她不再睡觉,而我也没办法独自睡去。
有一回,凌晨三点,我睁开眼睛发现床边不见她的踪影。
我慌乱得拖鞋都忘了穿。
我跑出卧室,看见她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借着月光在笔记本电脑上敲敲打打。
那一瞬,我以为她好了,又重新开始写作。可是喜悦还没漫上心头,便被失望替代。
我叫她的名字,她毫无反应,我靠近她,发现电脑屏幕上尽是些乱七八糟,词不成章的句子。
我问了精神科的医生,得到的并不是一个乐观的答案。
她只是更严重了。
几天后,陆川给我的一叠资料却更我让窒息。
2000年,榴城日报。我市诚誉中学高二年级的政治老师余则春,近因偎亵女学生而被抓捕入狱,由于性侵未遂而判处5年有期徒刑……
我忽然觉得自己没用透了。
这么多年,我竟然今天才知道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甚至少年时代,我们也是同一所学校。
她被欺负的那一天,我就在那间罪恶滋生的房间外。我当时陷入父母离世的阴云里,听不见也看不见任何人事。
可我但凡能稍微留点心。仅仅就一墙之隔,一墙之隔而已……
我看着照片上这张和那天海边礁石上一模一样的脸。
无由的愤怒蚕食我每一寸理智,我第一次有了杀人的冲动。
“听说余则春出狱后,一直在找季烟惟,口口声声说要弄死她。”陆川的语气淡漠,不带任何情感。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我的姑娘不爱出门,为什么逢年过节从不回家,为什么只字不提从前。
我点烟的手几乎在颤抖。
“对了,那件事情以后,那姑娘病了好几年,直到搬到东城,精神状况才稍微好一点。下面有诊疗记录,你自己看。”
陆川离开的时候,只留给我一声叹息。
我翻着那一页又一页雪片般的诊疗记录,心如刀绞。
原来我的蝴蝶,曾被人残忍地折断翅膀,所以她才用一层层的厚茧将自己包裹。
密不透风,不见天日,她一直都是一只濒死的蝴蝶。
我却不知道。
她得多爱我,才肯一层层抽丝剥茧,卸下防备,才肯为了我,重新织起那破碎不堪的翅膀,拼尽全力地飞到我身边。
季烟惟,你得多爱我啊。
活了二十九年,我从不轻易哭。我曾以为自己不过是一个无心无情的冷漠怪物,原来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把头埋进臂弯,第一次这样泣不成声。
/八/
窗帘紧闭,昏暗的房间投不进一丝光亮。
季烟惟嘴唇泛白,一双莹润倔强的眼睛早已经失去往日的光彩,只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敲打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句子。
已经三个月了,她时好时坏。
但我知道,为了我,她很努力地更努力地在和深渊做斗争。
我从身后搂住她,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身子僵了一下,随后放松,继续指尖的活动。
我仔细地看着,试图从她的句子里找到一些唤醒她的契机。
那文字却看得我心惊肉跳。
黑暗的森林,寂寞的深海,残酷的童话,血腥的玫瑰……
最后,她写了一只蝴蝶的故事。一只被困在黑暗牢笼的蝴蝶,它的翅膀被魔鬼截断,它的身躯被魔鬼撕扯,它的精神在烈火里忍受日日夜夜的煎熬。
蝴蝶在崩溃,她撑不下去了。
她指尖的速度越来越快,脸色越来越白,额角的汗不再蛰伏,最后,一声失控的尖叫,她砸了电脑。
空气沉寂,只听见墙上的嘀嗒嘀嗒的钟声。
我抱紧了她,那一刻,我几乎想把她揉进我的骨血。
她的痛,我替她担,她的苦,我为她受。
她写的所有东西,结局无一不是走向一场盛大的毁灭。
我的姑娘一心求死。
我害怕极了,季烟惟,你要我怎么办。
她忽然在我怀里拼命地挣扎起来,她挣脱我,赤着双脚冲向了厨房,她握着锋利的剪刀,直直地往那血管清晰的手腕上送。
我脑子轰然,伸出手……
刺目的猩红落在她的白裙子,一滴一滴,像盛开鲜花,像破碎的蝴蝶。
但还好,那不是她的血,我夺了她的剪刀。
“季烟惟,你太自私了!”
我红了眼,吃痛地朝她大吼,“你想过阮效宗吗?想过我吗?”
她绝望地瘫坐在原地,一双阴云密布的眼睛,渐渐流出清凉的泪水。
她爬向我,艰难而笨拙,她到我的面前,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说:“阮效宗,我好疼啊,你疼不疼。”
我伸出另一只手将她带入怀抱。
“小惟。”
我疼啊,疼得快要死掉了,所以,求你赶快好起来。
“对不起。”
她吻着我掌心被刺破的伤口,满是歉疚。
“傻子。”
我摸摸她的头,只是笑,真好,我终于打开了蝴蝶的枷锁。
总有一天,我会帮你把心底的恶魔彻底赶走。
那天起,季烟惟似乎在渐渐好转。
她情绪稳定,乖乖吃药,从不让我担心。
只是越来越黏我。
“阮效宗。”她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带着无尽的惑和欲。
她吻得又重又急,嫣红的唇瓣开出灿烂的春光。
我们体温交融,在悸动的汪洋里,我们听见彼此灵魂里热烈的喘息和爱意。
第5章 困囚
/九/
翌日,我被晨风温柔唤醒。
我下意识地伸手试图揽过身旁的人。
但迎接我的,只有冰凉的空气。
我睁开眼睛,惊措地坐起,整个房间,没有半点她的气息。
我慌忙地寻找,客厅,浴室,厨房……没有,没有,没有!
我打她电话,铃声在餐桌上响起。
季烟惟竟然连手机都没带。
愤怒的焰火燃烧着我,残存的理智将我的目光拉到了压在她手机下的一张纸条,没有交代,没有解释,只有一句话。
“你说得对,自杀不是真正严肃的哲学。但死亡,却是解决一切的根源。”
难以名状的恐惧颠覆了我。
我拨通了陆川的电话,声音嘶哑得我认不出自己:“帮我找到她,求你。”
我们找了一天一夜,我从未觉得时间的流逝如此缓慢。
我身体里的弦几乎崩断之际,陆川终于判定了季烟惟最后的去向。
城外河郊的铁皮房——余则春的住处。
车上。
他握着方向盘,眉头紧锁道:“你打开她的手机看看,应该会有线索。”
我解锁了季烟惟的手机,是我的生日。
手机的内容很简单,没什么异样,只是短信部分都被上了密码。
我破不出来。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我想起来了,那天她点的外卖还被我吃了。
2006年10月10日。
可是,我输入的时间并不对,疑惑和烦躁同时找上了我。
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最后,陆川用属于他圈内的手段破译了短信密码。
但我没想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却不是我能承受的。
何况我的姑娘呢。
“臭丫头,老子出来了,还记得当年的打印室吗?”
“我一定会弄死你的。”
“你这个烂货,你男人知不知道你到底多贱。”
“就你这样也配过好日子,那老子坐牢的账找谁算!”
“你给我等着……”
“……”
每一个字,都在凌迟我的心脏,我几乎窒息。
我不知道那个天杀的王八蛋给她发了多少条。我只知道,我和季烟惟在一起的每一天,他一天不落。
“余则春。”我捏紧了手机,手指发颤。
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一张双眼通红,胡渣拉碴的脸。
那些被我遗忘的细枝末节在我脑海里重组。
每一次,她的手机振动的时候,她的眼底都会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惧怕。
是她藏得太好,还是我刻意忽略。
我他妈竟然天真地以为她在变好。
阮效宗,你混蛋。
她纸条上的话不断地在我心头盘旋,车窗外的风景一一飞驰。
季烟惟,别做傻事。
车子很快地行驶到目的地,我慌忙地冲进了那个屋子。
眼前却出现我最不想看见的一幕。
恶魔躺在血泊里,而蝴蝶失神地附着在地上,吸血。
腥味充斥着我的鼻尖,而真正刺伤的我的并不是地上流淌的鲜红,是她抬头对着我又哭又笑的脸。
陆川显然也被吓到,我冷静地让他出去。
“你想干什么。”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质问我。
我推他出去,平静地丢出一句话:“你什么也没看到。”
铁皮门被我砰然关上。
我不顾陆川的拍打,只是定定地向我的姑娘走去。
“小惟,别怕。”
我牵起她的手,温柔地替她洗去身上的血迹。
然后手肘重重地抵在她的后脑勺,下一秒,蝴蝶落入怀中。
“对不起。”
我吻了吻怀里的蝴蝶,她已经破碎不堪,哪里经得起黑暗的囚禁。
我将她轻轻地放在地上,随后捡起地上的菜刀,擦了擦,再覆上自己的五指。
她砍了他十七刀,我便在每一刀上加重了几分力道。
警笛鸣响,陆川带着警察闯进来的时候,我正准备砍下第十八刀。
陆川震惊的地瞧着我,我只是笑。我想,他明白我的意思。
/十/
陆川来探监的那一日,他告诉我季烟惟大闹警局好几次要见我,并口口声声说人是她杀的。
可所有证据,一一指向了我。加上她的精神问题,没有人信她。
“你帮我转告她,要是她敢认罪,我就死在她前头。”
陆川愕然,但很快地点了点头。
后来,季烟惟没有再闹,只是想再见我一面。
我拒绝了。
我没想到,再相见的时候,是在法庭之上。
她站了出来,撕开过往的伤口,将它袒露人前。
那样血淋淋的陈述,她却如此平静。
我疯了一般地捶打桌面,手铐哗哗作响。我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说不出话。
季烟惟,你何必,藏了这么久的秘密,你何必为我这样牺牲。
余则春的恶行被一一揭露,再后来,不止她一个人,更多被恶魔欺负的女孩子走了出来。
新闻媒体大肆报道,网民们纷纷请命,本该一命还一命的我,最终的判决结果是十年有期徒刑。
这样已经很好了。
刚入狱那一会儿,季烟惟天天来找我,我始终避而不见。
我的姑娘啊,忘了阮效宗,去开始你的新生活。
可听话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我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在我不见她的那些日子里,夜夜坐在监狱的门口,与我看着同一轮月亮。
我们墙里墙外,思念成疯。
在我入狱的第四年,国家兴起监狱教育。
那是一节文学课。
志愿者老师很漂亮,眉眼清纯,一袭白裙,只是身形太过消瘦。
她怎么能瘦成这样,都没有好好吃饭吗,季烟惟。
“你来干什么。”
我将她扯到了角落,姑娘的手腕泛红,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她冲我浅浅一笑,道:“你不见我,那我来见你。”
我气不打一处来,但却什么也骂不出口。其实我最气的是监狱里其他犯人看她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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