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转身回到庙坪院子,从家里拎出一个手提包,头也不回地走下庙坪那段幽深峡谷。
余家院子里,余运彪还在不停咒他没有骨气,给余家人丢尽了脸面,余运文老两口和儿媳桂香泣不成声地喊叫着让兴平回来。
余兴平走出银竹沟口,沿着小水河下游的方向而去,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
胡显荣他们忙到快正午时分,等金先明放过一挂鞭炮,才宣告收工。
就在此时,天空被突然飘来的团团乌云遮盖,仿佛天狗食日一样,光线立马变暗,凉风呼啸而来,不远处的地方已经有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耳畔响起隆隆的雷鸣声。
等到豌豆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地袭来时,胡显荣和其他帮忙的人急忙收拾好各自的农具,如同鸟兽归笼一般跑向金先明家。
第13章 甘霖变灾难,显荣搬进金家院
尽管聚集在金先明家的人们大都被淋成落汤鸡,但他们此时已经将刚刚葬完金德礼的事情忘却至脑后,转而为这场大暴雨而欢呼雀跃。
这场雨对活着的人来说,它就是希望和未来,人的眼睛只能朝前看,身后之事总会被时间和一件件新出现的事件取代,就连金家院子的人也暂时忘记了伤痛,不约而同地评论着眼前突降的大暴雨。
地里已经渴到极致的庄稼苗在吸足雨水后,奇迹般地舒展开枝条和叶蔓,从淡绿色变成翡翠色,人们无不惊叹天工的神奇,感慨劳动人民在天地间的渺小。
金先明在堂屋安排了一桌酒席,帮活的人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雨滴撞击石瓦房顶的欢快声响,看着山河大地被甘霖浇透。
在人们的传统观念里,向来就有物极必反的说法,胡显荣他们吃过午饭,外面依然暴雨如注,之前还笑得满面桃花的人们脸色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老天显然是没有充分评估庄稼人对雨水的真实需求,要么不给,要么多给。
大雨足足下了两个小时还未有停歇的迹象,山涧里已经可以清晰看见汩汩浑浊的溪流,金家院子北边余运彪新开荒的山地上,已经被山洪冲出几道深壕,水流裹挟着泥土翻滚到山沟里。
胡显荣站在金先明家的房檐下,欣赏屋檐水在地面溅起的水花,水花与地面铺就的青石板接触处,是一排排细小的坑洞,那些坑洞是屋檐水在经年累月的撞击中形成,他不禁佩服起这些调皮的小水花,它们硬是用柔弱的身躯砸穿了坚硬的青石板。
就在他愣神欣赏这番景致的时候,突然身子一颤,想起之前余运文给自己解梦时说过的话,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心头。
他顾不得寻找一件雨具,几个箭步冲出金先明家的院坝,穿过余运彪新开荒的土地之间的泥泞道路,往家的方向飞奔。
胡显荣刚进入自家院坝里,就一边奔跑一边高声喊:“爸,妈,赶紧收拾东西出屋。”
胡昭恩和姜贵兰闻声来到大门口,见到被雨水浇透的胡显荣,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傻傻站在那里。
胡显荣来不及理会他们,奔进屋内将弟弟显贵搂在怀里跑出大门,将他搁置在偏屋的屋檐下。
他回头看见父母仍在愣神,便喘着粗气说道:“赶紧收拾紧要东西,从屋里挪出来。”
胡显荣的父母这才慌里慌张地按照胡显荣的要求,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跑出大门口,家里也实在没有什么当紧的东西值得收拾。
待到一家人全部来到大门外,他们就听见房后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就看见山体上鼓出一个包,巨大的石块和泥土喷涌而下,将两间正房吞没。
胡显荣一家人见势头不对,纷纷从偏屋屋檐下冒雨跑到开阔处,胡昭恩夫妇惊魂未定,眼泪和着雨水在脸上簌簌流淌。
那一股泥石流从胡显荣家的房后出发,一路向南流淌到银竹沟口的冲积扇,将低洼地带的庄稼地吞噬,把沟口那几块零星的农田淹没,在那里堆积起一座座沙丘,从远处望去,形如一支自南向北射向天空的箭头。
还在金先明家避雨的人们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张大嘴巴,有人称在泥石流里看见了白花花、闪闪亮的东西,说那是当年周三娃种竹子时埋下的银子,都被泥石流裹挟到了沟口的沙丘里。
更多的人则在担心胡显荣一家是不是已经被泥石流吞没。
等到他们看见胡显荣带着一家四口出现在金先明家的院坝时,又无不为他们死里逃生的奇迹而惊叹。
时光总会抹平岁月的痕迹,银竹沟的这场大雨没有收录进任何气象档案。
但多年以后,人们只要提起1979年,唯一能记住的就是大雨和洪水,此是后话,不多赘言。
胡显荣一家在大雨中遭受的损失最大,尽管他们应该更多的为劫后余生感到庆幸,但无家可归已经成为摆在眼前的困难。
那场大雨从正午一直下到傍晚,雨过天晴后,人们来到胡家的院坝前,本以为可以将那几间被泥巴覆盖的房屋刨出来,结果却发现连一片瓦砾都不曾剩下,胡家屋后的老水井也被巨石牢牢地压在身下,再也看不到井水从井檐溢出的景象;
生产队的牛棚和两头耕牛也被吞噬得一根毛都没有剩下。
金先明将厢房腾出两间,供胡显荣一家暂时栖身。胡显荣尽管失去了自己的祖宅,但心里很感激金先明的这个安排。
这样一来,他和金德兰就真正的在一个锅里搅饭吃了。胡显荣的父母觉得这样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仍想回原来的祖屋跟前重修房屋。
但经济上捉襟见肘,一时半会凑不齐这么大一笔开销,只能接受这种寄人篱下的现状。
没过几天,金先明就想到了一个解决胡显荣一家人居住问题的方法。
他告诉胡显荣的父母,队里的保管室除了搁置着一些粮食和农具,一直没人居住,可以从生产队买过来。这个办法让胡显荣一家眼前一亮,心想之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呢?
金先明带着胡显荣的父亲找到小队长余运武,将这个想法告知了他,事情就基本成了一半。
余运武召集银竹沟生产小队的所有人开会讨论过一番,用五百元的价格将保管室卖给胡显荣一家,只留下两间偏屋存放队里的物资。
房子有了着落,但这五百元钱对胡家人来说,犹如一座大山,砸锅卖铁也凑不够,更何况他们的家里连一块瓦片都没能剩下。
金先明让胡昭恩写了一份借款申请,自己跑到公社信用社取回三百元钱交给他,姜贵兰则到兄弟姜贵顺大夫那里借来二百元,这件事情才得以解决。
尽管不能和金德兰在一口锅里吃饭,但胡显荣一家正式在金家院子有了一处新住所,保管室和金先明的家差不多只是房前屋后的距离,跟住在一起并无太大差别。
胡显荣搬进新屋那天,余兴彩以到舅舅家玩耍为由来到金家院子。
她帮着胡显荣一家人将保管室堆放的杂物腾挪到偏屋里,屋里屋外见活就抢着干,仿佛自己搬新家一样高兴,胡显荣的父母都不由得夸赞这位勤快的小丫头。
在干活的间隙,余兴彩问起胡显荣下半年读初中的事情,胡显荣说自己没有考上,现在家里又欠下这么多钱,不会再回学校读书了。
余兴彩伤心地坐在小板凳上抽泣,在一旁打扫卫生的姜贵兰以为胡显荣欺负了这位勤快的小女子,拿起扫帚就要往他身上招呼。
余兴彩见状立即破涕为笑,“姜婶,您误会显荣哥了,他刚才说他不上学了,所以我才感到伤心。”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那个不争气的东西自己没考上,读也是白读,过两年都可以娶媳妇的人了,小学都还没毕业,不读也好,免得给我丢人。”姜贵兰也因为胡显荣的学习而气得够呛。
胡显荣见母亲在余兴彩面前毫无保留地伤了自己的面子,便撒娇似地将母亲往旁边的屋里推。姜贵兰自然知道他是觉得丢了人,便笑呵呵地挪步到隔壁屋里。
余兴彩继续咧嘴大笑着说:“姜婶,你是不是还得给显荣哥发个「八斤半」的奖励?”
姜贵兰在隔壁屋子里扑哧大笑着回应道:“屋里那些「八斤半」都被山洪冲走,我过两天找铁匠给他定做一个。”
余兴彩仿佛想起些什么似的,凑到胡显荣耳朵跟前低声问道:“显荣哥,我给你写的留言册是不是也被山洪冲走了?”
胡显荣将眼睛笑成一条缝,从一个高高的架子上取下自己上学时用的那个褪色帆布挎包,将留言册拿出来在余兴彩眼前晃悠了两下。
看见自己亲手写下的留言册尚还健在,余兴彩激动得手舞足蹈,但稍微持续了一小会之后就黑着脸说道:“我听说你家的房子在一瞬间就被泥土掩埋了,你还冒险把它抢出来干什么?”
胡显荣将留言册重新装进书包,呵呵傻笑着。
余兴彩把嘴嘟得老长:“今后在学校就没有你罩着我了。”
“我弟弟显贵接替我的任务,他下半年也要上学,我们家始终保持有一个学生娃就够了,今后还得靠你来帮我罩着他。”
胡显荣一家人忙活了一整天,还没将新搬入的房子收拾出来,余兴彩见天色已晚,便告别胡家人回到家里。待余兴彩离开后,胡显荣一家四口围坐在新家的堂屋里歇息聊天。
姜贵兰对胡显荣说道:“余队长家的这位小女子真不错,我挺喜欢她,你努点力给我娶进门吧。”
跟母亲相对而坐的胡显荣双颊变得绯红,毫无底气地回了句“人家是未来的大学生,哪有瘸驴配良马的事?”
“看来过两年只能给你寻个跛子和瘸子当媳妇了。”母亲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说话时嘴皮的利索程度一点也不输胡显荣,她借势跟儿子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胡显荣立马变得哑口无言,索性站起身来跑出门去,几个箭步来到金先明家门口。
他还未进入金先明家大门,就听见对方在屋内跟金德兰交待一些事情,他便站在门口听着屋内的动静。
在金德兰的卧室里,金先明和她各自坐在床头和床尾,金先明心平气和地说:“姜队长找了很多关系才给你寻到一个轻松的工作,哪一点比不上你在家干农活,现在你哥也不在了,家里的情况还用我多说吗?”
金德兰将头埋得很深,停顿了很久才从嘴边冒出几个字:“那我明天就去上班,你和妈在家照顾好自己。”
胡显荣知道金先明口中的姜队长正是自己的表哥,从他为金德兰找工作这件事情来看,胡显荣就猜到表哥对金德兰有好感,或许他们已经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他没有进入金先明家的大门,而是蹑着脚步返回到自己的新家,姜贵兰见他还在闷闷不乐,以为是之前跟他开玩笑的原因,向显荣责备道:“你个屁娃娃都这么大了,气量怎么这么小,妈跟你开玩笑都不成。”
胡显荣知道母亲误会了自己,便高声说道:“我才不娶跛子瘸子,偏要给你娶个年轻貌美的大学生儿媳妇回来。”
胡显荣一句话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就连他的小弟弟显贵也笑得拍手跺脚。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也能改变很多人。胡显荣一家在经历房屋被毁,被迫搬进新家的事件之后,他们真正成为金家院子的一份子,尽管他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姓金。
胡显荣搬进保管室的新家的第二天,金德兰就离开银竹沟,到花园公社对面的供销社当起售货员;
庙坪院子的余兴彩也在不久之后进入花园中心校读初中;
胡显荣带着弟弟胡显贵到银竹村小报了名,小显贵开启了读书生涯;胡显荣自己则成了一名真正的庄稼人。
一个十六岁才读完小学,总是蹲班留级的人,干农活却是一把好手。
不管是曾经干过的,还是没有干过的,在他手里都没有拿不下来的活。
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金家院子小组,他很快就赶超了很多成年人,成为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
金德兰和姜忠学走到一块儿,给胡显荣的内心带来些微的冲击。
对金德兰的那种感觉,究竟算不算爱的萌动,他弄不明白,也不愿意花时间去揣摩。
胡显荣一旦有空余时间,仍然会跑到会计金先亮的家里借出几本古代英雄故事书,在虚无缥缈的故事情节中打发无聊的时间。
金先亮除了喜欢看古代英雄故事,还热衷于用木雕的形式将一个个英雄人物的形象塑造出来。
在他的卧室里,随处可见古书上的英雄人物雕塑。胡显荣初见那些容貌各异的木雕人物时还觉得瘆人。
但仔细打量后,便认为他们都是富有生命的灵魂,便从那些木雕人物里面找到了刘备。金先亮见他喜欢刘皇叔的木雕,便大方地赠与他。
胡显荣问金先亮最喜欢哪个英雄人物,对方的答案是关二爷。
这个答案把显荣乐得合不拢嘴,说自己成了金先亮的大哥,以后就不是叔侄关系,得称兄道弟才行。
金先亮在自己卧室里倒真的装起关二爷的模样,称呼胡显荣为「大哥」,两人沉浸在这个小世界里,自得其乐。
弟弟显贵刚刚进入学堂大门,银竹沟里没有跟他同龄的小伙伴,所以胡显荣每天下午都要跑到银竹沟口接弟弟回家,陪他走过那段寒意逼人的幽深峡谷。
后来他发现弟弟的胆量比自己大得多,即便一个人走夜路也不胆怯,便不再每天接弟弟放学。
时间转眼就到了秋收季节,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一年,庄稼欠收了将近一半。
除了夏天的伏旱让地势高处的土地减产绝收,那一场裹挟着泥沙的洪水也让地势低洼处和银竹沟口自留田的收成化为乌有。
胡显荣和余运彪两家人砍倒竹林开垦出来的荒地里长满蒿草,连一粒种子都没有收回。
劳动人民在天地之间如同沧海之一粟,但他们都坚信人定胜天。
银竹沟的秋风渐盛,金、余两个生产小组再也无法组织到一起参加秋收,各自组织小组的社员们将土地上的粮食颗粒归仓,全部堆放在胡显荣新家的偏房里。
还没等到第一场霜头降临,银竹沟生产小队的秋收已经全部结束,每家每户能分到多少口粮,将很快精确到斤两。
第14章 闲谈风水解仇怨,夜话婚嫁添新愁
北面的汉水谷地在那年尝试着将土地包干到户,但方案报上去已经一年,仍未获得正面答复,大巴山深处的人们对土地大包干的期待终究还是落空。
在余运武家的堂屋里,每家派出的社员代表为下一年的生产生活方式进行着激烈的争论,其焦点主要是胡显荣和余运彪两家人将枯死的竹林砍倒,新开垦出来的那片土地。
他们两家人在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一年,对那片土地寄予厚望,却扑了个空,辛勤劳动的成果也将被生产小队的其他社员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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