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显荣一家倒没有太大意见,因为他们开垦那片土地本就是无心之举。
将全家人的口粮都押在那片土地上的余运彪父子却坚决不同意生产小队重新划分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才刨出来的土地。
但他们心知土地是集体共享,也拿不出充足的理由来阻止这场二次分地方案。
最终,生产小队将那片曾经是竹林的土地一分为二,两个小组各得一片。
胡显荣和余运彪两家人为土地开荒而付出的劳动被折算成工分,享受各自小组的钱粮分配。
对他们两家人而言,这算不上最坏的结局,毕竟那一年他们在新开挖的土地上颗粒无收。
散会之后,金先明和余运武一家子互相寒暄过一阵,便悄悄来到余运文家,这是自从他给儿子金德礼办完后事以来,两人私下间的第一次正式打交道。
余运文家已经生起火塘,两人在幽暗的房间里相向而坐,火塘旁边煨烤着一个大搪瓷茶缸,茶缸外壁上反射着袅袅火光。
余运文之前在金先明那里数次碰壁,如今对方能亲自来家,尽管他为此感到纳闷,但来者皆是客,也无法黑脸回应。
金先明自从将儿子安葬之后,也慢慢地想明白很多事情,虽然认定儿子的英年早逝跟余家人脱不了干系。
但这都是年轻一代人之间的事,他不想,也无法做到将余家人永远踩在脚下。
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更不愿和庙坪院子的余家人把关系弄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余运文端起还冒着热气的茶缸递给金先明,金先明接到手中,觉得太烫,遂将其搁置在自己脚跟前,主动打开话匣子问道:“兴平侄儿最近有消息吗?”
“那个孽障丢下一家老小出门刨食,是死是活都没个信,我也只当没生过这个儿子。只可怜了儿媳桂香,她担心和老公爹公婆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被人笑话,跑回娘家避嫌去了。”
余运文将一支旱烟按进烟斗,从火塘里拾起一根燃烧的柴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回答。
金先明从脚边重新端起茶缸,凑到嘴边抿了两口又搁回原地,“我还是看好你们家兴平娃,关键时候敢站出来担得起事,德礼下葬那天,我都没想到他真能做出那样的举动,你知道我之前都是说的气话,这娃差点让我下不来台。”
“他自己闯下的祸事,我这当老子的也管不了那么多。他现在音讯全无,我在家死了都不知道向哪报信。”余运文被旱烟和火塘里升起的柴火烟呛住,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金先明赶紧将脚边的茶缸递给他,“我今天来就是准备跟你说一下我的想法,你去年提出的那一百个工分,我也不要了,今年这情况大家都清楚,我多那一百个工分也发不了家,但你们却要过一年的紧日子。”
“这怎么使得?德礼侄儿过世的时候,我们一颗米的心意都没尽到。”余运文没想到金先明给自己送了这样一个大礼,心情免不了有些激动。
“不提这事了,你现在比我的情况要好多了,尽管儿子没了音信,最起码还活着,不像我……”
金先明没有把话说完,哽咽了一阵,换了话题说道:“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关于银竹沟风水的事,当时因为急于处理我儿的后事,没听你说完,现在都闲下来了,你可以继续讲一下。”
余运文见这位金队长来了兴致,从身旁捡起两根硬柴禾添加到火塘里,“我当时是准备说胡家老爷子坟地的事,现在胡家的房屋也在山洪中被淹没,但他们一家人死里逃生,还是证明胡家人的八字够硬,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再跟你说道一下。”
他见金先明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显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便继续说:“你看我们银竹沟的十一户人里面,从沟顶胡家到我们庙坪院子余家,家庭条件最好的当然是你们金家院子,其次是我们庙坪院子。
但人丁的兴旺程度,我们都不及单家独户的胡家。别看我们金、余两个家族现在比胡家风光,未来说不定还是他们胡家人的。”
金先明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番,觉得余运文讲得在理,便继续追问:“这些事跟胡家老爷子坟地有什么关系?”
余运文又将茶缸递回给金先明,显出要发表长篇大论的样子,“周三娃和胡宝才争斗了那么多年,最后还是败在胡宝才手上,这个故事你应该很清楚。你们金家院子北边那片竹林蔓延到胡家院坝前就再无法向北扩散,胡家老爷子把坟地埋在竹园里,竹园就紧接着枯死,这些难道不奇怪吗?”
余运文这番话,让金先明越听越觉得玄乎。对自己和胡家祖上之间的故事,金先明心里很清楚,他端起茶缸喝了两口说道:“总不能让胡家为老爷子迁坟吧,还有其他解决办法吗?”
余运文见旱烟锅已经熄灭,重新捡起一根柴头点燃,吧唧了两口,“重修我们院子南边的土地庙,有了神仙压阵,我们银竹沟的风水就平衡了。”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聊到了太阳西斜,金先明才辞别余运文,从庙坪院子回家。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余运文说过的话,认为有些内容过于天马行空。
但大道理似乎像那么回事,只是这个重修土地庙的事情比较棘手,公家不出钱,生产小队集资更不会有人愿意,思来想去也只能先搁置到一边。
在姜忠学的努力下,金德兰已经在供销社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售货员,她白天在柜台前上班,晚上就回到舅舅侯世发家歇息。
舅舅侯世发在信用社里也是白天上班,晚上才回家,两人基本上是出门一把锁,进门一盏灯,金德兰的生活围绕着供销社和舅舅的家打转,如同一个被人牵着线的木偶。
姜忠学的办公室和金德兰上班的供销社之间仅隔着一条公路,他除了有事情需要外出办公之外,其余时候都会在金德兰的供销社柜台前以买烟或者日用品为借口待上很长一段时间。
金德兰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但心里对这位坐办公室的人物没有一丝丝感觉。
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从嘴里挤出几个零星的字,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以对。
姜忠学一直认为金德兰是因为害羞,抹不开面子才跟自己显得生分,便想通过她堂弟金德伟来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知道金德兰心里一直期待继续到县里读高中,便心生一计。
金德礼要到县里为公社卫生院采买药品,姜忠学事先请好假,并给供销社主任打过招呼,也放了金德兰一天的假,让金德伟带上堂妹到县城转转。
金德兰自长这么大以来,还从来没去过县城,也想出去开开眼界,所以当堂哥金德伟提出邀请时,她便欣然答应。
临到兄妹两人都坐上班车时,姜忠学借口到县上出差,就和他们一道坐上了车。
他们在江河口公社坐渡船过江,便到达紫溪县城。金德兰被街道两旁琳琅满目的商品、错落有致的建筑吸引,俨然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样子。
姜忠学让金德礼先去采购药品,自己则带着金德兰在县城四处闲逛,他们几乎转遍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初次进城的金德兰有些忘乎所以,心想原来在银竹沟和花园公社之外,还有这么大的花花世界。
金德兰很快就逛得双腿发麻,新鲜劲一过,便觉得县城也索然无味了,准备找到堂哥金德伟一块返回花园公社。
姜忠学告诉金德兰,还有一个最值得去的地方,如果不去的话县城就白来了。
金德兰只当他是胡吹乱诌,并不以为然,姜忠学只得硬拉着金德兰去往他说的地方。
他们来到城边上的县中学门口,学生们都在教室上着课,两人径直冲进了校园。
姜忠学向金德兰介绍着眼前的每一个地方:大门、操场、教学楼、住宿楼、餐厅甚至厕所。几个月之前,金德兰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要读高中,现在自己就身处高中校园,这里也是她哥金德礼曾经读书的地方,各种思绪不免涌上心头。
两人来到一棵大梧桐跟前,见树下有石桌石凳,便各自坐在一个石凳上休息,她感慨道:“没想到高中校园这么漂亮,这么大。”
姜忠学看出她的心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金德兰,“我知道你一直想读高中,考大学,只要你愿意,我会去说服你爸,保准让你来这里继续读书。”
“不用了,今天能来看一眼高中学校长什么样子就知足,谢谢表哥。”
姜忠学见她仍旧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兴致,趁机说道:“德兰,你知道我的意思,自从在我爸的卫生院看到你的那一刻起,就喜欢上你了。”
“这么纯洁的校园,表哥,咱们不说这事了。”没等姜忠学把话说完,金德兰便插话打断他。
姜忠学只能作罢,换了话题说道:“走,我带你去看一下学校的图书馆和自习室。”两人便起身继续在校园里转悠。
金德伟采买好清单上的所有药品,在县城的各个角落里都没有见到堂妹金德兰,便知道她和姜忠学在一起。
因为着急赶最后一班回花园公社的车,便独自带着药品离开县城。
姜忠学和金德兰逛完高中校园,已经是下午时分。金德兰寻了一阵堂哥,得知他已经提前回公社去,自己又错过回程的车,只能和姜忠学在县城过夜,第二天清早再坐车返回。
当晚,姜忠学带着金德兰四处找旅馆,几乎跑遍半个县城都被告知没有空床位,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僻静处的小旅馆,柜台前的老板娘告知他们只剩几个大通铺的床位和一个两人间。
金德兰也到了瞌睡难耐的地步,便问道:“大通铺床位多少钱?”
“一块二。”老板娘嗑着瓜子,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们要两人间。”姜忠学连价格都没问。
“五块,二楼最东头那间。”老板娘将钥匙递到柜台上,做出伸手拿钱的样子,嘴里依然嗑着瓜子。
姜忠学从兜里将钱掏出,拍在柜台上,取走钥匙就拉上金德兰上了二楼。
姜忠学用钥匙打开房门,金德兰站在门口说道:“表哥,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剩下的回去再补给你。”她从兜里掏出几张零碎钞票。
“谁说要让你给钱了?赶快收回去。”姜忠学将金德兰递钱的手推开,“和我在一起,怎么能让你花钱?”
“我还是去住大通铺吧,那个便宜不少。”金德兰一边将零碎票子装进衣兜,一边说。
姜忠学见金德兰还站在门口不动弹,便伸手将她拉进屋内,“大通铺的一间屋子住十几个人,男女混住在一起,庄稼汉们的鼾声和脚臭味你能受得了?再说也不安全,没准哪个小偷小摸的混在里面呢。”
金德兰只好作罢,拎起房间桌上的暖水瓶往洋瓷盆里倒水,用手试探过后,觉得水温刚好合适,便让姜忠学洗脚,待他洗完后,又往盆里添了一点水,把自己的脚伸进盆里。之后,两人才各自和衣躺在床上歇息。
金德兰第一次和外姓男人同睡在一间房里,感到很局促,连呼吸都提着一口气;
姜忠学白天在高中校园里把话说到一半就被金德兰打断,仍想继续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思。
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侧身面对金德兰说道:“德兰,你知道我白天那阵想跟你说的是什么吗?现在我们没在校园了,我还想把话说完。”
金德兰心里当然清楚姜忠学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实在对这个男人没有感觉,“表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心思,我现在还没有那方面的想法,家里一团乱麻,我若是嫁了人,爸妈就没了任何指望。”
姜忠学终于知道金德兰为何疏远自己,以及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转而用了一种大男子主义口吻说道:“你爸妈那里我会做好安排,你早晚要走这一步,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
金德兰沉思了许久,说道:“我一切都听从爸妈安排,他们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金德兰说完那番话,眼角淌下泪水,泪水既是为父母而流,也为自己而流。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能睡着,姜忠学在脑子里谋划着怎样才能说服金先明夫妇,将心仪已久的金德兰娶进门。
金德兰的眼前如同放电影一般,将近一年来家里遭遇的种种不幸挨个回放一遍,心知从自己离开学校那刻起,很快也要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脱离父母的庇护单飞。
她在心里默念:再见了,银竹沟;再见了,金家院子;再见了,那位爱慕自己的邻家少年!
第15章 显荣巧学烤酒艺,众人再聚金家院
按照往年的惯例,冬至过后,金先明家就要开始烤酒了,前两年尽管儿子金德礼对这个手艺不屑一顾,但还得屋里屋外地帮衬着给他打下手。今年粮食欠收,他家的烤酒计划依然没有受到影响。
金先明家烤出来的玉米烧不只是满足家庭自用,即便在那些连贩卖一包老鼠药都可能被当作牛鬼蛇神的年代里,生活在小水河一带的很多人也会用以物换物的方式,将一袋袋粮食悄悄扛至他的家中,换来那些琼浆玉液。
秋收以后就进入一年中难得的农闲时间,胡显荣很早之前就跟金德兰提出自己有心跟着她的父亲学烤酒手艺的想法,现在终于得以实现愿望。
没等他主动向金先明提说,对方就主动找到他,一个有意愿,一个有需求,两人一拍即合。
他们从金先明家的仓房里取出几大口袋玉米,在清水中淘洗干净,倒入大铁锅里煮上两个钟头,直到玉米粒被煮开花,再将它们捞出沥干摊晾在堂屋的竹席上,等煮熟的玉米粒完全冷却之后,掺合一些稻谷糠搅拌和匀。
做完前面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情就全由金先明自己动手了,他将一大包酒曲粉末均匀撒在上面再次和匀,用一床厚棉被捂上以保持适当的温度来缩短发酵时间,确保酒糟充分发酵。
金先明和胡显荣用青石块和黏土在屋檐下搭起一个临时灶台,架上一口大铁锅,铁锅上再竖起一人多高的木制酒甑子。
胡显荣之前见过金先明家的土法烧锅,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细致入微地接触每一个环节。
他和金先明儿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对这个手艺充满兴趣,有心把它学到手,并计划用它来干一番大事。
胡显荣用撮箕把发酵好的酒糟装进木甑子抚平压实,金先明又将另外一口崭新的铁锅扣在木甑子上,确保四下严丝合缝,再往里面掺满凉水,他把这个过程称为「扣天锅」。
在胡显荣点燃灶洞里的柴禾之前,金先明取出香蜡和草纸,进行了一个简单的祭拜酒神仪式,烤酒的活才算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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