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金队长心里,姜忠学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办公室、吃公粮的上级领导,他心里不禁有些庆幸,庆幸女儿和他还没走到生米做成熟饭那一步。
胡显荣没有时间和机会知晓表哥姜忠学和金德兰之间的事,他和金家院子先字辈的叔叔们将生产小组的土地利用到极致,把籽种播撒到每一个边边角角,唯一的思想寄托就是会计金先亮那里的那些英雄故事书。
金先亮接手保管员后,因为考虑到前面发生过保管室被盗,胡显荣的父亲无端丢命的事件,他就显得格外小心谨慎。
他在胡显荣家的偏屋,那两间堆放着生产队粮食和物资的房间里铺了一张简单的木板床,晚间就睡在那里。
在不知内情的人眼里,他和胡显荣简直就像一家人一样。
现实情况也差不了太多,大多数时候,胡显荣家吃晚饭时都会将金先亮叫至家中,多添上一副碗筷。
这一年里,银竹沟里发生的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事情莫过于每家每户房檐下都拉起了两条金属线。
为了把那两根金属线拉到家门口,金、余两个院子的人从山林里将一根根大搪瓷碗口粗细的板栗树砍倒,架在火上烧成乌漆麻黑的模样,将它们用拉线固定在路边、山脊边、田地中间。
从县上下来操着外地口音的工人师傅们把两根金属线固定在一根根木头杆子上,将银竹沟里的家家户户联结在一起。
胡显荣给金先明家的每一个房间里接上开关拉绳,将一颗透明的白炽灯泡拧进塑料灯头里,轻轻拉了一下挂在墙边的拉绳,灯泡立即就发出刺眼的黄剌剌的光来。
哑巴金先福第一次见到这个神奇的东西,趁大家不注意时,准备伸手将那个发光的东西摘到手里。
他刚触碰到灯泡,立马又将手缩回,嘴里咿呀着叫个不停。
他用手指了一下电灯泡,然后对着屋里的人比划出一个左右摆手的动作,示意那个东西摸不得,引得满屋子的人哈哈大笑。
金先明、胡显荣他们已在花园公社的办公楼里见过电灯这种东西,但从此刻开始,银竹沟才真正进入灯头朝下的时代。
或许是银竹沟的人在上一年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和困苦,在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二年,大家过得异常平淡。
唯一不同的变化是,胡显荣成了当家人,屋里屋外不停忙活,为一家人的生计而奔波,从学生身份很快变成一名合格的庄稼人,拿捏笔头的手掌上覆上一层老茧,下巴上冒出黝黑的胡须;
本应在夏天完婚的金德兰依旧待字闺中,在供销社门市上卖货;
胡显贵在学习上渐渐展露出远超于其他同学的天分,拿着满分的成绩单在胡显荣和母亲面前炫耀;
余兴彩还是在每个周末时接上余显贵一块走过庙坪下边的幽深峡谷;
姜忠学的治安联防队长被停职了大半年时间,依旧不知道原因在哪里,他渐渐的减少了四处跑动的频次,直至彻底不抱希望;
金先明在入冬后铁打不动地烤了几甑子烧酒,和胡显荣轮换着休息睡觉。
但仍不肯把手艺的精髓传授给胡显荣,尽管他并不知道对方已经悄悄学走他的手艺;
烧锅灶台里的火苗持续烧了很长时间,最后一壶尾子酒依然被送到金先福的偏房里;
哑巴金先福继续编制着竹篾,金家院子北边零星长着的竹子被他砍掉了很多,变得更加稀疏。
这一年里,银竹沟生产小队的社员们分到的粮食比前一年翻了一倍,人们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年夜饭的餐桌上,他们终于可以给一家老小添加两道硬菜。
除夕夜里,胡显荣独自从金家院子向南出发,走过庙坪下边那段幽深峡谷。
他在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在一块干净的石阶上坐下歇息,突然发现自己再也不害怕在夜里走过这段曾经让他毛骨悚然的峡谷,他四下打量了周围的环境,聆听山涧里潺潺的溪水声。除了流水声,周围还是那么死寂,但他很享受这样的处境。
在银竹沟口父亲的坟前,胡显荣燃起一堆草纸,细细回想之前和父亲之间的一点一滴。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一年的除夕夜,在爷爷坟前,父亲给自己讲过的那个故事,以及他向父亲做出的承诺。
从那一刻开始,他才在心里真正地衡量起自己和金家人之间的关系。
他知道金先明祖上并不姓金,而是和有名的土匪周三娃同宗,和自己的祖辈是杀红了眼的宿敌,某种无形的力量让他们两家之间必然存在亲疏有别的关系,金家的落败已是大势,一个认祖归宗的想法在他心里升起。
除夕夜,金先明依旧将胡显荣一家三口叫至家里,两家人一起吃了年夜饭。
但跟之前不同的是,胡显荣第二日安排了一桌几乎同样标准的饭菜,将金先明一家人,包括来给他家拜年的余运文、余兴彩父女俩请至家里,还了人情债。
胡显荣当家的第一年,就让金、余两家的人觉察到了他家的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用眼睛可以看见的,而是需要用心感受。
北边汉水谷地土地包产到户的申请递交上去又过了一年,仍旧没有收到肯定的回复,银竹沟的土地大包干还得继续往后推迟。
尽管这时大家都清楚,各自分开单干是大势所趋,但仍旧还得三五户捆绑在一起,再熬过一个春夏秋冬。
在胡显荣的心里,这种想法和渴望比任何人都迫切,他相信如果实现包产到户,通过自己的努力,将很快改变家里的光景。
与他捆在一起的金先明则希望这一天晚点到来,他清楚胡显荣一家正在远离自己,自己的影响力也在一点点消退,这是无法左右的事。
正如前两年的大年初一,银竹沟的每家每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来到金先明家里,而眼前的这个春节再见不到这种景象,他家的辉煌光景终早晚会被取而代之。
金先明又相信起风水先生余运文说过的话,银竹沟的风水流入了胡家,尤其在眼下,金、余两家近十户人的根苗加在一起,还抵不过一个单家独户的胡家人。
在金先明看来,一个家族的显赫或者落魄,取决于很多因素,但最重要的只有一个:后继有人!
第18章 胡显荣认祖归宗,邻家女择日待嫁
长房的金德伟成了金氏家族先字辈名下唯一的男丁,在为家族传递香火这件事情上必然被寄予厚望,赤脚医生金先虎把这位宝贝儿子送到姜贵顺的卫生院里当学徒已经三年,眼见就可以出师自立门户。
虽然不是生在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之家,金先虎仍有父凭子贵的感觉。
他作为家族先字辈年龄最长的人,家境比不上小兄弟金先明,也没有在村队两级混得一官半职,但儿子就是他的腰杆,他因此对未来充满无限期待。
1981年春节刚过,金德伟就从姜贵顺的卫生院不辞而别,背着行囊回到金家院子。
金先虎见儿子突然回到身边,只向他说了句以后再也不学医了,背后的原因一个字也问不出来。见儿子把几年的学徒时光白白浪费掉,先虎气得差点晕死过去。
另一边,姜忠学不仅恢复了职务,而且还被提拔成为花园公社的公安专员,两相比较之下,一家欢喜一家愁。
姜忠学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到,他先前被撤职的原因是上级组织收到了举报信。
举报的内容是他在协助金先明处理金德礼的后事时,从武当山那边的学校收了好处费,占了金先明家一千元钱的便宜。
据说组织还派人到湖北那边的学校进行过调查和走访,最终没有拿到证据。
而被提拔的原因据称是他在银竹沟生产小队保管室失窃和胡显荣父亲的命案中表现出色。
姜忠学并不知道举报自己的人是谁,但就在他被重新任用的时候,金德伟就离开了卫生院。
这两件事情结合到一起,大家也猜出了一些端倪,认为举报姜忠学的人除了金德伟,还能有谁呢?但大家仅仅只是猜测而已,具体是什么情况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金先虎一心想让儿子回到卫生院继续当学徒,为此还多次跑到姜贵顺家求情。
姜贵顺同意继续带金德伟一年半载,直到他可以出师自立为止,但金德伟死活不肯再回去,倔强脾气一点也不弱于他那死去的堂弟金德礼。
姜忠学在经历被停职又重新提拔任用的事件之后,他和金德兰的婚事便被重新提上日程,日期依旧定在夏天的某个时候,刚好比先前约定的时间推后了一年。
这一次,金先明倒是显得很积极主动,生怕煮熟的鸭子再次飞走了。
但这只是他和金德兰及其家人的想法,还没有得到父亲姜贵顺的点头应允,但他相信父亲那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姜忠学来到卫生院,在父亲办公桌对面的长条木椅上坐下,将他准备迎娶金德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父亲,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姜贵顺放下手中的报纸,认真听儿子说话,从脑海里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着急地插话问道:“忠学,你说的金德兰是不是前年摘茶时摔伤,被你表弟胡显荣送到我这里治伤的那位姑娘?”
“就是她,爹的记性真好。”姜忠学见父亲还能记得住金德兰的名字,着实被惊讶住。
“我记得她当时摔得还挺严重。”姜贵顺一边说,一边起身到旁边的文件柜里翻找之前的接诊资料。
不一会儿就将一本档案拿在手里,三两下就翻到了要找的那一页,口中说道:“找到了……”
姜忠学知道父亲说的「找到了」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这是父亲的职业习惯,“要不是她那次摔伤,我们还没机会认识,说来也是缘分和天意。”
“你们结婚这件事我倒没有什么意见,但我有一个要求,你必须办到。”姜贵顺将接诊档案放回文件柜,扭头对姜忠学说道。
“爹有什么要求?我照办就是。”姜忠学见事情有了眉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等你们两人去县医院做完身体检查,回头我再告诉你。”
姜忠学知道父亲作为一名大夫,提出这种婚前检查身体的要求再正常不过,便点头答应下来。
等姜忠学走出办公室,姜贵顺立即从办公桌上取来纸笔,往县医院写了一封信。
金德伟回家之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父亲金先虎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一面,爷俩之间互相冷眼相待。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地里的劳动,在父亲的逼迫下,不得不拿起锄头和胡显荣他们一起到地里干活。
但是,当他下地一两次之后,大家再也不让他摸锄头。因为他在除草的时候,分不清庄稼苗和杂草,经常将禾苗铲除,把狗尾巴草留在地里。
在家待了没多长时间,他就学着余运文的儿子余兴平那样,背起一个挎包,从金家院子向南出发,走过庙坪下面的幽深峡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儿子出走后,气急败坏的金先虎把屋里的锅碗瓢盆都砸得稀碎,惹得老伴嚎啕大哭。
这样一来,银竹沟里能参加劳动的年轻后生就只剩下胡显荣一个人了,他不是没想过要背起行囊到外面的大世界溜达一圈,只是家里的光景还不能支撑他的想法。此时的他,正在心里筹划着一个大计划。
等到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足以让自己闲下来的时候,胡显荣就正式采取行动了。
他将自己准备到北边的鞍子沟寻找胡宝才,认祖归宗的想法说与母亲。
得到母亲的同意后,便从金家院子向北出发,在自己曾经生活过十六年,被前年的山洪冲毁的祖宅旧址和爷爷的坟前分别停留了很长时间。他对着爷爷的坟头说,自己要去完成他和爸爸都没实现的心愿。
他翻过最北侧的山脊,沿着滚石崖一路下行。那是一条和银竹沟很相似的狭长山沟,直到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才见到人烟。
他要寻找的就是银竹沟以至于小水河一带被人经常提起,年轻时打败周三娃的大人物,尽管他不清楚这位人物是否还健在,他仍要做出尝试才能甘心。
胡显荣的寻宗之行并没有遇到多少困难,当他在鞍子沟遇见第一户人家时,提起胡宝才的名字,对方就告诉他要找的人就住在不远处,循着对方的指示,他很快就寻到了胡宝才的家里。
胡宝才和周三娃的故事,胡显荣的耳朵都快听出了老茧,心想这位大英雄定是一位高大威猛、豹眼环目、虎虎生威的人物,直到他亲眼见到胡宝才本人,才发现对方的形象和内心所想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胡宝才已经七十八岁高龄,个子高挑,但已有佝偻之势。
与同龄老者不同的是,他眼神里仍透露出一股凛然的肃杀之气,言谈举止也显不出老态。在得知胡显荣的身份和来意后,胡宝才热情地将他邀请至屋内。
在交谈中,胡显荣得知父亲曾经给自己讲过的故事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胡宝才跟爷爷曾经有过数次来往,但两家人之间并非同宗同源的关系,胡宝才原本并不姓胡,只是后来随继父改了姓。
胡宝才二十三岁的时候率队击溃土匪周三娃,后来因为各种原因,自己也被迫当过土匪,还被国民党军队收编过一段时间。
他在关键的时刻主动投诚,并在后来当过工人,吃了几年公粮,只是在前些年才只身回到鞍子沟老家安身。
胡显荣寻到胡宝才的时候,对方已经重新进入体制内,只是由于年事已高,原来的很多老相识已不知去处,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偶尔有重大的会议时,才到县里以及各个公社露个面。
胡显荣不禁感慨世事多变,一个仍然健在于世的人,年轻时的经历竟然已变成大家口口相传的富有神话色彩的故事。
在胡宝才跟前,胡显荣提到了银竹沟的金家院子,甚至问及了当年周三娃埋银种竹的故事。
胡宝才比较肯定地称,金家院子的人就是之前被自己打败的周三娃的同宗后代,但对周三娃埋银种竹的故事却不以为然。
原因是那个年代大部分人都吃不饱饭,如果家里真有那么多银子,上下打点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保一家人周全自然不成问题,何以沦落到占据山头当土匪的地步?
胡显荣完成了爷爷和父亲一直想做但又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做成的事,他感到无比轻松,心想有些事情只要迈出关键的一步就算成功,但大部分人都为那关键的一步而踌躇不前。
当晚,胡显荣留宿在胡宝才家,按照辈分,他称呼这位比自己爷爷年龄还大的老人为叔叔。
他对抄回家谱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太大兴趣,仅仅当作完成父辈遗愿。
因为家族里没有了祠堂,父亲委托舅舅给自己取名时早就乱了辈分。
胡显荣对自己寻找到年轻时就名声赫赫,目前仍在为祖国的建设发展建言献策的远房叔叔感到由衷地高兴,不求在他的羽翼庇护下为家庭带来荣耀,而是想从他身上了解到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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