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在金家院子的人猜想偷盗保管室粮食的人没有跑远,只是躲在了夜幕下的山林里,便自发地蹲守在各个路口,整个银竹沟喧嚣了大半夜。
后半夜里,一轮弯弯的残月升起,人们借着微弱的月光已经可以隐隐看见不远处的山林和树木的轮廓。
两个公安专员带着姜忠学和几位民兵来到金家院子,围着胡显荣家的房子转悠,将现场的情况进行详细的记录。
他们找来一块门板,安排三位民兵将胡昭恩抬往花园公社的卫生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和取证,胡显荣趴在父亲身上,不让民兵们靠近,但被公安专员和金家院子的人强行拉开。
姜忠学带着另外两个荷枪实弹的民兵从庙坪余家院子开始挨户搜查,不多时就排查出来结果。
他告诉两位公安专员,银竹沟里,除了在金先明家吃饭和留在家里的人,只有两个人不见踪影。那两个人就是余运彪和他的儿子余兴华。
紧接着,金先明和姜忠学各自带着一个民兵,循着地上的足迹和零星散落的粮食,在山林间的一个大树洞里寻见了失窃的粮食和沾满血迹的刀。
当一个民兵用小布条将那把刀拎到众人跟前时,大家立马就认出了它,正是余运彪使用多年的杀猪工具。
这样一来,几乎所有人都能将整件事情猜个八九不离十。
金先明对此更是无比确定,余运彪一定是因为欠着自己一百个工分,才选择了这样一种铤而走险的方式。
天还未亮明,姜忠学和随同的民兵就在山林里找到余运彪和余兴华父子俩,他们的双手被铐在背后,被押送到公安专员跟前。
胡显荣从院坝边拖起一根扁担,准备在两个行凶者身上出口恶气,被眼疾手快的民兵拦下。
金家院子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上半夜是酒杯碰撞声、欢笑声,下半夜是惊叫声、哭喊声。
这一年,银竹沟没有风调雨顺,没有居安业乐,甚至比曾经遭遇大饥荒的那些年还要糟心。
余运彪父子盗窃保管室的事件在小水河一带引起很大轰动,其处理速度也很快。
经过公安专员和治安联防队的调查和盘问,父子俩将所有事情都进行了如实交待,唯一有争论的是余运彪咬定是自己动了最后那几刀,但仍旧没有为儿子扛下罪过,余兴华最终被正法。
自从余运彪被民兵带走之后,他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人说他被判了十年,也有人说十五年,具体是多少年,最终还是没人知道。
没有了余运彪父子的家,很快从银竹沟消失。余运彪的老伴受到的打击一点也不少于胡显荣一家,在得知儿子余兴华被正法后,她就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被娘家的兄弟接走,儿媳妇不久之后也不知改嫁何处,留下的空房垮掉一部分,余下的也被余运文和余运武两兄弟拆除。
胡显荣一家很长时间都无法从失去亲人的悲痛中走出来,他的母亲姜贵兰几乎哭瞎双眼,胡显荣不得不挑起家庭的重担,成为当家人。
几天之后,公社派人通知胡显荣去卫生院领回父亲的遗体。
胡显荣找到余运武和金先明,商量处理父亲后事的问题,庙坪余家院子的余运文和余运武同意出钱出粮,都被他拒绝。
胡显荣没有找风水先生余运文帮忙为父亲选择安葬地点。
他在银竹沟口原来的冲积扇,夏天又被泥石流堆积成沙丘的地方选了一个地势稍高的位置,简单地为父亲堆起一座坟茔。
后来,金先明无意间问起胡显荣为什么在地势那么低,且夏天刚遭遇过一场山洪的地点安葬他的父亲。
胡显荣回答说,父亲因为腿伤,近十年几乎都只在金家院子一带走动,从没走出银竹沟去看看外面的大世界,第一次走出去却是被人抬在肩上,既然走出去了,就不用再回到这个让人伤心的山沟里。
对于金队长的第二个疑惑,他解释称,银竹沟的所有人都声称自己从没见过今年夏天那么大的雨水和山洪,堪称百年难遇一次,父亲能在那里安睡一百年已经足够,一百年之后的事,银竹沟目前还活着的人都看不到。
他还提到,风水先生余运文曾经说过,银竹沟有一条腾飞的龙脉,自己不太相信那些东西,把父亲葬在龙尾巴上,可以避免给人以破坏风水的口实。
显荣仿佛是一夜间就从一位黄口小儿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银竹沟的人们不禁在心里为他竖起了大拇指,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古来就是如此。
在余运武家里,又一次召开起社员大会,参会的人里边已经找不见余运彪的身影,胡显荣则取代了母亲姜桂兰的位置。
这次会议的内容很简单,余运武和金先明经过商量之后决定把队里保管员的位置交给胡显荣。
没等他们把话说完,胡显荣就果断拒绝了这个安排。他的理由更简单,这个保管员的位置没有给家里带来一点点幸福和快乐,父亲在修田造地运动中负伤,让爷爷当上保管员;
爷爷为保护队里的财产而死,又将保管员交还给自己的父亲。
现在如果因为父亲的遇难而让自己接手保管员位置,他觉得有一种走上父辈和爷爷走过的旧路一般的感觉。他不愿让这个阴影笼罩自己和家人一辈子。
保管员这个位置最终落到了会计金先亮头上。虽说他自己记账的同时还要负责管理队里的粮食和生产工具,不太符合要求,但除了他,没人愿意接手。
其原因可能就如胡显荣说的那样,这已经成了一个容易触霉头的活,金先亮孤人一个,住的地方又靠近保管室,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
开完会之后,金先明又和上次一样来到余运文家,他自从儿子去世以后,只要是找人聊天解闷,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风水先生。
这次谈话的地点依然是余运文家的火塘边,篝火边还是煨着那个冒着热气的搪瓷茶缸。
金先明端起茶缸抿过两口,向余运文说道:“上次你和我讲过关于重修土地庙的事,现在还有很多困难,估计短时间内办不成。”
“金队长,土地庙不用修了,现在看来情况有变化。”余运文又将一支旱烟按进烟斗里,从火塘里抽出一根冒着火的柴头,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回答。
“什么情况有变?”金先明有些不解。
余运文故作神秘地回答说:“胡家老爷子刚去世一年,胡昭恩就遇着这么一件事。我家大哥和兴华侄儿只是去偷点保管室的粮食,谁知胡昭恩莫名其妙地丢了命,这些都是天意。”
“这跟修不修土地庙有什么关系?”金先明越听越糊涂,把茶缸递到余运文手中,表示想听他进一步解释。
余运文用他那还冒着旱烟味的嘴哧溜着喝了两口滚烫的热茶,又将茶缸放回火塘边,“你听说过「犯煞」吗?他们家就是犯了煞,短则三天,长则三年,这不胡老爷子去世还不到三年就应验了?”
金先明越听越觉得头皮发麻,心想这风水先生的话越说越离谱,真不敢听太多。
接着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顺便向余运文问道:“胡显荣将他父亲葬在沟口被洪水冲成的沙丘上,你有什么看法?”
余运文不屑地说:“他没有找我看地,信我们这些东西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只能慢慢看情况。不过胡显荣这位后生脑子灵活,有自己的想法,我很看好他。”
金先明本以为这位风水先生真的精通天文地理、五行八卦,什么事情都能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听完余运文这番话,他顿觉索然无味,便急忙告别离开。
一场大雪在不久之后降下,让银竹沟披上厚厚的绒装。金家院子北边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棵竹子,曾经那一大片苍翠的竹园在土地包干到组的第一年里,大部分都变成了荒芜的土地,在那片土地上洒下汗水最多的余运彪父子再也无法看到收获和希望,胡显荣也再见不到大雪覆盖下的银白色的竹园。
和往年一样,社员们在保管室分完粮食,年关就很快到来,人们忙活了整整一年,并没有为年夜饭的餐桌上增添两道硬菜。
按规矩,大年三十晚上一般是不能在别人家吃团圆饭的。
但是金先明在除夕夜里生拉硬拽地将胡显荣一家三口叫到自己家里,两家合一家吃了年夜饭。
那时,金德兰也回到家中,但胡显荣知道,这个曾经将自己心脏撞得砰砰响的女孩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两家仍要继续捆绑在一起,和金家院子小组的其他社员一道度过下一个土地小包干的年份。
也就是从这顿年夜饭开始,胡显荣和金先明两家正式融为一家人,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那样。
在金德兰不在家的日子里,金先明家里干任何一件事情都能看见胡显荣的身影。
第17章 提亲未成反丢官,胡家有苗不愁长
一家有女百家求,自打金德兰离开学校那刻起,到金先明家提亲说媒的人就越发多起来。
很多时候,一波人还在金队长家没走,新一波提亲的人又上门来,同行冤家们撞个正着。
除了晚上睡觉,胡显荣大部分时间都和金先明同进同出,一块劳动,一起吃饭。
他将这些全部看在眼里,对那些成群结队快要踏破金先明家门槛的人感到厌恶。
但金德兰已经到了出阁的年龄,她早晚会嫁给这些人中的某个运气好的家伙。
胡显荣知道表哥姜忠学正在追求金德兰,心里仍存有一丝念想,只是苦于不够格向金家提亲,跟他竞争一次。毕竟,他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孩子。
姜忠学自从上次带金德兰到县城,两个人在小旅馆的同一个房间住过一宿,听她说过那一番话之后,他就准备将两人之间的关系往前推进一步。
他知道想要直接从金德兰那里做到这一点很困难,因为她从县城回来后,硬是将五元钱塞到自己手里,两人之间的关系依然很生分。
姜忠学到金德兰所在的供销社门市买下烟酒茶三色礼及其他几样零碎物品,让金德伟帮忙拎着,两人一块来到金家大院。
他没有直接去金先明家,而是带着礼物进了胡显荣家的大门。对于提亲这种事,他知道自古以来就没有亲自出面的道理。
他将其它几样东西交予胡显荣的母亲姜贵兰手中,让他的这位姑妈到金先明家给自己提亲做媒。
还没等姜贵兰应承下来,金德伟已经提前到金先明家将情况说与他的这位叔父,包括前段时间金德兰和姜忠学两人在县城待过一宿的事。
金先明对姜忠学看上自家女子的事并没有多少意见,但对他们在县城独处过一宿这件事还是难以接受,他让金德伟将这件事情烂在心底,静观姜忠学的下一步举动。
没多大一会儿,姜贵兰就带着侄儿采买的礼物上门来,将姜忠学的心思转达给金先明。事情进展得出奇的顺利,金先明当即点头应下这门亲事。
对突然带着一大堆礼物来家的姜忠学,胡显荣清楚他的来意,但也只能强压住心里的不悦。
母亲到金先明家说媒的时候,他和姜忠学在家门口的两条小板凳上相向而坐,有一句没一句地拉起家常。
姜忠学说:“显荣,你小小年纪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也挺不容易,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把地种好,让弟弟把书念好,庄稼人还能有什么打算?”胡显荣应道。
姜忠学并不知道胡显荣和自己一样喜欢上了金德兰,他只是纯粹地把胡显荣当作小表弟,也想实心地为他们一家人出点主意。
他思考了一阵之后说道:“显荣,有机会的话,你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现在已经不同于前些年,社会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只把希望放在土地上是远远不够的。”
胡显荣虽然一直没有走出银竹沟这片狭小的天地,但新世界的暖风正在缓缓吹过重重大巴山,他已经有所感知,只是刚刚经历了父亲去世的变故,还没做好乘风飞扬的准备。
“现在政策宽松多了,上面鼓励发掘农民群众的创造力,不再像以前那样把贩卖一点针头线脑都管得那么死,你有没有想法在种地之外再谋个营生?”姜忠学盯着胡显荣的眼睛,严肃认真地说道。
胡显荣被表哥的这番话提起了兴致,“我没有别的手艺,除了去年底跟金队长学过几个月烤酒,现在还只是个半汤疙瘩,达不到出师的标准。”
姜忠学听完,猛地拍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站起身说:“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小水河一带还没个像样的烧锅,供销社门市里卖出来的那些掺了水的二锅头寡淡无味,还被人抢着买。你要有这个想法的话,我到公社给你问一下,看有没有可能给你申请个体户。”
胡显荣只是随口一说,心里还完全没做好准备,没想到表哥对此这么上心,便使劲点了点头,向姜忠学连声道谢。
姜贵兰从金先明家回来,给姜忠学带来好消息。按金先明的意思,只要姜忠学的父母没有意见,这件事情就算成了。
姜忠学听完后,在胡显荣家的堂屋里高兴得手舞足蹈,把胡显荣从板凳上拉起来,紧紧抱在一起。
姜忠学笑得满面桃花,胡显荣则像个木偶一样,被他拥抱着,推搡着,心里伤着,痛着。
金德兰从堂哥金德伟那里得知了姜忠学已经到家提亲的消息,连忙告假回到金家院子的家。
她对父亲的决定没有直接提出异议,只是抱着母亲候世香的双腿以泪洗面,她不想就这样离开家,离开金家院子,母女俩拥抱在一起哭泣了大半宿,但依然无法改变结果。如果不出意外,金德兰和姜忠学将在夏天的某个日子完婚。
就在姜忠学为即将娶得娇妻进门而得意忘形的时候,意外突然降临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接到事前通知,他的治安联防队长被撤了职。
从公社到县上,他和父亲姜贵顺一起跑了不少的路,找过了所有能找的人,都没人告知原因。
金德兰对姜忠学突然向父母提亲的事情无法接受,她讨厌这种一直被人架着往前跑的感觉。
尤其是姜忠学每次在自己跟前表现出来的那种从高处俯视的模样,让她看到了父亲金先明的影子。
但在得知姜忠学从一个吃公粮的人变成和自己一样的农民时,这种想法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金德兰一改之前对姜忠学的态度,主动向他表达了愿意继续交往的想法。
姜忠学因为多次向上级部门讨要说法无果,对自己和金德兰之间的婚事也不再那么上心,只是简单地应付着来自金德兰的关怀。至于答应给胡显荣帮忙申请个体户的想法,更是早被忘到九霄云外。
金德兰又跑回家将她的想法告诉父亲,说自己愿意和姜忠学在夏天登记结婚,但这个计划被金先明无限期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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