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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竹摇曳——秦巴小胖

时间:2022-03-01 18:34:09  作者:秦巴小胖
  德礼连说带比划,告诉金先福这是新烤的苞谷酒,天冷了可以喝点取暖,喝完不够的话改天再给他取上一些。
  金先福虽然不会说话,但对于别人所讲,通过看口型就能大致领会意思,只是他自己比划手势的时候,外人很难看得明白。
  就在叔侄俩交流的时候,姜贵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金德礼跟前,着急忙慌地问:“德礼,你爹在家吗?”
  “爹在里屋,姜婶啥事这么着急?”金德礼停止了跟他三叔的交流,扭头恭敬地回应道。
  “我家老爷子从房上摔下来,已经归天了。”姜贵兰讲明来意。
  屋内的金先明清楚地听到他们的对话,连忙跑出门来询问情况。
  “我们家老爷子瞅着雪越下越大,担心把队里的牛棚压塌,爬上房顶清理积雪,脚下没站稳,摔在了牛棚门口的石墩上,当时就没气了。
  胡昭恩腿脚不便,和显贵爷俩在家守着;显荣去花园公社寻他舅舅,最快也得天黑才能赶回来,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找金队长了。”姜贵兰和银竹沟其他人一样,称呼金先明为金队长。
  “家里除了前几年打下的一副寿材,老人的寿衣和盖被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来得及准备。”姜贵兰有些焦虑地补充道。
  金先明的母亲已经八十岁出头,依然耳聪目明,她本来坐在火塘的角落里烤火,听到屋外的说话声,便拖着一双被缠裹过的小脚踉跄着来到大门前,向姜贵兰说道:“贵兰女子别着急,我给自己备下的那些青布已经在箱子里放了十多年,但阎王爷就是不收我,你先拿去应付,人一死就要穿下面的衣服,这事耽误不得。我现在还能做点针线活,过几天让先明重新扯来布料备下就是”。她说完话,转身进入到卧室里取出一大包青布衣料,交与贵兰手中。
  “金奶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真是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贵兰用胡显荣的口吻称呼金先明的老母亲。银竹沟的其他人也这样称呼她,尽管大家知道她并不姓金,但金先生名声在外,这样称呼他的遗孀也并无不妥。
  金先明让儿子德礼去通知各位叔伯,不大一会儿,金家院子的一群人就跟着姜贵兰去了胡家。
  去世的胡家老爷子是银竹沟生产小队的保管员兼饲养员。
  沟里的土地集中在金家和余家两个院子之间的中沟,保管室就设在金家院子旁边的土墙房里,堆放着粮食、籽种、肥料和常用的农具,钥匙由胡老爷子保管着。
  上半沟是竹园,沟顶靠山脊处是稀疏的山林,便于放养牲畜,所以饲养室就设在了胡家旁边,里面圈养着几头耕牛。
  胡老爷子六十岁出头,老伴去世得早,只生下一个儿子,就是胡显荣的父亲胡昭恩。
  胡昭恩在前些年的学大寨造田造地运动中腿部负伤,走路一瘸一拐,更无法参加地里的劳动,所以生产小队以安抚的名义将保管员的位置派给了他的父亲。
  除金先福和老太太之外,金家院子的其他人都急匆匆地穿过北边的竹林去了胡家,里外忙活着为胡老爷子料理后事。
  老大金先虎在堂屋里把凌乱的农具收拾到隔壁偏屋,为布置灵堂做准备。
  他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子承父业,自认为是一名赤脚医生,但名气远不及他的父亲。
  但他很享受这个称谓,进而让唯一的儿子金德伟也往这个方向发展,安排在公社卫生院姜贵顺手下当学徒。
  姜贵顺就是胡显荣的舅舅,一名真正的医生,任公社卫生院院长,不仅能开中草药方,简单的缝针挂药也不在话下,大家称呼他姜大夫。
  老二金先龙忙着给帮忙的人准备晚饭。胡家厨房里除了一点苞谷面和一大堆萝卜,再找不出别的吃食,他搅了一锅掺杂着萝卜丁的面糊,用盐和辣椒调了味。
  他有一手好厨艺,在小水河一带的红白喜事中,总能看见他在炉灶前掌勺的身影,育有一个女儿取名德蓉,前两年已经嫁至南边的柏杨沟村。
  老四金先亮和姜贵兰一道把老爷子生前的破旧衣物和用具装进背篓,在屋后边的空地里焚烧。
  金先亮是生产小队的会计,一位爱好看那种描写隋唐英雄、杨家将之类的故事书的孤人。
  他这个会计身份是他弟弟金先明在村队两级做了很多工作才争取而来,和胡老爷子一道为生产小队管理着保管室,一个保管实物,一个负责记账。
  胡显荣和余运武带着庙坪院子的大队人马赶到时,金先明正在安排儿子金德礼清扫胡家院坝里的积雪。
  金先明和众人象征性的打了招呼,没顾上让余运武歇口气,就把他叫到一边,压低声音商量了一阵,其他人各自凭着眼力四处找活干。
  金先明和余运武两人,从职务上来看,属于上下级的关系,但在生活中,金、余两家还存在亲戚关系,先明是运武的大舅哥。
  大多数时候,余运武都是服从者,但两人在心里各自憋着一股互相不服的劲。
  胡家门前的院坝四周架起几个熊熊燃烧的松木火把,金先明站在最中央,摆出平时开会讲话时的架势。
  “本来应该运武来主持安排胡老爷子的后事,但我推让不过,那我就勉为其难担起管事的责任。
  老爷子是为了保全生产小队的财产才不幸殒命,我们每一个社员于情于理都要出一把力,将他送老归山。下面我简单给大家分派一下明早的任务。”
  金先明没给大家插话的机会,继续着他的讲话。“先从我们金家院子开始安排,先龙哥还是干你的老本行,大小厨房的事由你来管理;先亮哥接管保管室的钥匙,取出小麦和苞谷各二百斤、土豆一百斤,记好账,另外每一个安排职事的人员都记上两天的工分。”
  他短暂思考了一阵,又继续补充道:“庙坪的运彪明天一大早去我家门前的圈里把队里那条小花猪宰杀了,我和德礼给你打下手;
  运现和运成兄弟今晚就把歌头开了,我们不讲迷信,不请道士先生念经,但热闹还是要的;
  运文负责给胡老爷子择下一块好地,选个下葬吉时;兴华和兴平两兄弟去后山砍下几棵青冈树,把柴火供应上……”
  金队长以辈分和年龄为序快速安排一应杂事的同时,会计金先亮奋笔疾书,在一张红纸上写下各自的职事贴在胡家大门口,包括总管、支客、账房、帮厨以及端茶倒水等人员,可谓面面俱到。
  青壮年们从偏屋的阁楼上抬出寿木,前来帮忙的女客们用剪刀和针线简单而快速地缝制出一套寿衣和盖被,在金先明和余运武的主持下,将胡老爷子装殓入棺,停放在堂屋正中央,一个简单的灵堂就布置起来。
  金先龙招呼大家吃饭的时候,只有金家院子的人每人盛了一大碗面糊,余家的人都已经吃过晚饭,没人回应他。都在等着晚间最期待的节目的到来。
  胡家的灵堂里终于响起了锣鼓声,余运现垮鼓在前,余运成持锣在后,胡昭恩、姜贵兰、胡显荣和他六岁多的弟弟胡显贵依次列队,绕着灵堂转圈圈。
  一阵响亮的开场锣鼓之后,运现唱道:“未曾唱歌请师友,打扫堂前起歌头,哪位歌师先开口,在此敲起龙凤鼓,青铜锣上起五音,香烟袅袅渺悠悠”。
  运成接着唱道:“拜了师傅拜客亲,开了歌头莫住声,要唱古往与来今,或唱天文与地理,或唱日月并五星,或唱五岳与昆仑。”
  两人就这样一人一段,在锣鼓声和歌声中,帮忙的人们忙到半夜两点才散去。
  屋外的积雪已经冻结成冰,人们只得找来一些棕叶,搓成绳子绑在鞋子外面增加摩擦力,才能勉强下得山去。
  送走前来帮忙的人,胡显荣让父母和弟弟到床上睡下,独自留下来守灵。
  经过一整天的折腾,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皮不停打架,肚子胀气,双腿发麻,状态差到极点。
  堂屋里很冷,门板豁着半尺宽的缝,显荣躺在宽板凳上只感觉到四下漏风。
  但他仍然裹着那身旧棉袄沉沉地睡过去了,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梦里,他看见房顶上长着一颗全身银白通透的竹子,竹子还对他说话:“我就是大家经常聊起的那棵银竹,很快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向北而去,如若有缘,梦里再见。”银竹说完话就消失不见了。
  显荣惊醒过来,尝试解开这个梦。他心想,兴许是晚间见了被大雪覆盖的竹林,再加上听余运文讲了一遍周三娃埋阴种竹的故事,才让自己做了这么一个梦。
  他还想再眯瞪一会儿,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听到了远处的鸡鸣声。
  天还未亮明,院坝外响起了鞭炮和锣鼓声,姜贵顺带着一大队人马来到胡家门前。
  显荣迎上前去热情地招呼舅舅和鼓乐师傅们进屋就座,胡昭恩和姜贵兰夫妇忙着给他们烧茶倒水。
  看着人们裤腿上的泥巴,就知道当天的山路难行。有道是下雪不冷化雪冷,路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姜贵顺一行几乎是连爬带滚才上得山来。
  金先明家的院坝里,杀猪声响起。金先明父子分别揪住两个猪耳朵和尾巴,余运彪一只手按住猪头,另一只手递刀,动作干净利落。
  他们快速处理干净皮毛和内脏,余运彪顺手将割下来的猪尿包和猪尾巴扔进盛放工具的篮子里。
  “请你帮忙杀猪,主家永远吃不上猪尿包和猪尾巴。”金先明调侃道。
  “都是边角料,又上不得席面。”余运彪只顾埋头收拾他的工具,轻描淡写地回了这么一句。
  这是余运彪的一贯做法,不管给谁家杀猪,都会把这两样东西据为己有,即便有人觉得他爱占小便宜,但碍于情面,大都不会阻拦。
  余运彪将整头猪扛在肩上往胡家而去。百多斤的分量在他的肩上,几乎没有负重的感觉,若不是雪后路滑,他扛下两头猪都不在话下。
  年轻人们从金家院子将桌子板凳、锅碗瓢盆、米面菜蔬搬进胡家的院坝,大总管金先明操着双手,里外安排着大小事务。
  余运文将胡老爷子的下葬时间选定在翌日清晨七点,然后带着一瘸一拐的胡昭恩四处寻找墓地。胡显荣背着挎包跟在他们身后,挎包里装着罗盘和胡家人的生辰资料。
  “银竹沟有一条从沟底向上延伸的龙脉,一条跃跃腾飞的龙,而不是下水嬉戏的龙,你们胡家所在的位置处于龙头上。”
  余运文带着他们往金家院子的方向走去,嘴上讲着这番话,“龙头的位置固然好,但如果后人命不够硬,反而会妨碍他们的发展,所以当年周三娃将祖坟选在了金家院子一带。他那么殷实的家境,都没敢在龙头的位置择下一块阴地,这是有原因的。”
  “运文叔,这天寒地冻的,路面又这么滑,也没法将我爷爷的寿木抬那么远,咱们还是就近选地方吧。”胡显荣回答。
  显荣的提醒让余运文大吃一惊,十多岁的孩子考虑事情竟然如此周到细致,实属难得。
  但这个建议有理有据,没法不采纳。他们便折身在北侧的山林里转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地点。
  “叔,我家门前的竹林里怎么样?”显荣再次提出建议。
  运文在大树下寻到一块没有被积雪覆盖的石头,便坐下掏出旱烟袋过一把嘴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平时最多在竹园里埋个小猫小狗,还从没见过谁把老人安葬在竹园里,竹子生命力旺盛。
  如果竹根扎进坟茔,其后代很难翻身,轻则穷困潦倒,重则人丁凋敝。一座祖坟会影响几代人,你们可得慎重考虑。”
  “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请余叔在竹园里帮忙找找,只要地方合适,我可以把竹园砍倒一小片。”
  平时少言寡语的胡昭恩表情依旧如故,但他还是认可儿子的观点,对他在关键时刻拿捏得住大事的表现感到欣慰,所以向余运文点头表示同意。
  “既然主家都发话了,那我们就去看看。”余运文也看好这位少年老成的后生活泛的脑子。
  余运文在竹园里找了一块相对平整的地方,凭借眼力判定好大致方位,将罗盘往地上一放,位置正好符合他的预期。前后各有一颗竹子,都不用另外打桩定位。
  “真不可思议,尽管这块地选得有些胆大,但或许这就是黄土只葬有缘人吧。就这里了,你们明早四点破土开挖,以前后两棵竹子为界。”运文将一应工具收进挎包,宣告任务完成。
  选定地点后,胡显荣父子带着姜贵顺实地查看了一番,毕竟娘亲舅大,显荣兄弟俩的名字还是舅舅当年给取的,他家光景恓惶,这些年没少受到舅舅的关照,这种时刻必然要对这位长者表示应有的尊重。
  姜贵顺这位有文化的医生本来就是无神论者,自然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
  后半夜里,胡显荣带着庙坪的兴华和兴平兄弟,将竹林砍倒,用十字镐挖掉竹蔸,用斧头斩断竹根,在挖好的坑里点燃熊熊大火,将地面烤得通红。
  哑巴金先福早早地赶来凑热闹,顺带着将那些能用得上的竹子拖回家编制蔑具,他拉扯了一把胡显荣的衣袖以表示准备跟他「讲话」。
  他脑子不好使,人们称他金寡子。但人就是这样,老天给你关上一堵门,就会另外打开一扇窗,金先福不知师承何处,学会了编蔑的手艺。
  即便是没有编织过的蔑具,只要让他看上一眼,立马就可以复制一件出来。
  生产小队的背篓、箩筐等农具都出自他的手,甚至很多外村人都会跑去金家院子向他购买农具。
  由于他存在智力障碍,金先明将偏屋分出两间,供他这位傻子哥哥居住,以便于照管。
  他一边咿咿呀呀地发出些听不懂的声音,一边指着挖好的坑,向显荣竖起大拇指,意思或是夸奖地方选得不错,或是认为显荣的活干得漂亮,一切只能靠猜测,但总归是在表达褒奖之意。
  余运现和余运成兄弟卖力地唱了一整晚的歌。天快亮时,他们唱到高潮部分,前来帮忙和赶热闹的人们围坐在一堆堆篝火前,欣赏着二人的歌声。
  又一阵节奏轻快的鼓乐声之后,运现唱道:“还了阳来还了阳,相送亡者上天堂,叫声孝子莫悲伤,人生红尘梦一场,人活百岁终有别,长江没有回头浪,花开花落年年有,只有人死不还乡,今日送了亡者去,孝家荣华万年长”,给主家奉赠完吉祥的话语,他们收住歌头。
  在鞭炮声、锣鼓声、唢呐声,以及孝子的哭声和人群的嘲杂声中,人们将胡家老爷子抬出灵堂和院坝,葬在胡显荣选定的竹园里。
  自从秋收之后,整个银竹沟生产小队的人还没有被这样集中起来参加过一项劳动。此刻,他们习以为常的大集体式的生产生活方式正面临分崩离析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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