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荣把馍递与余兴彩,但对方转身就跑开了,还不忘笑嘻嘻地扭头说了句:“赶紧吃吧,还热乎着呢。”
显荣终于可以给家里挣工分了,他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公社大队部院内,余家两兄弟、金先亮分别被铐在两个篮球架下,胸前都挂着块牌子,工整地书写着“打架斗殴,破坏治安,我是坏人,不要学我!”几个大字。
余家两兄弟低垂着头,偶尔窃窃私语几句,另一头的金先亮半闭着双眼,几乎将半个头都缩进了领口里。
放学的铃声响毕,金德兰从花园中心校出来,径直走到公社大院的操场上,手里拿着两块午餐时买下的馒头。
看门的老大爷见到这个还是学生模样的女子走过来,没有上前阻拦。
她隔着很远就看见了篮球架子下的金先亮,喊了声「四叔」,但金会计没有回应。
对面篮球架下铐着的余兴华大声调侃道:“先亮叔,你侄女叫你呢,给你送吃的来了,你要是吃不完,让她给我匀一个吧。”
身旁的余兴平感觉到一股火辣辣的感觉爬上脸颊,低声劝道:“华哥别说了,咱现在这样子,你还不觉得丢人?”
两人就此打住,不再吭声。
金先亮听见了侄女的喊声,故意没有做出应答。他无法像对面的余兴华那样豁出脸皮,再加上年龄又这么大,经过这一遭,着实感到羞愧,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德兰来到金先亮跟前,准备把两个馒头递给他,发现他这位四叔的双手被铐着,不由得心里一酸,眼角泛起泪花。
“兰子,没事的,他们一会儿就把我们解开了,你回学校去吧。”金先亮安慰着他的侄女。
“我请了假,回去照顾哥哥,反正也上不了几天课就要放冬假。”
德兰说完话,抬头往大队部门口望了一眼,离他们不远处,金先明和两位治安联防队员向他们走来,德兰高兴地迎上去,低声问道:“爸,你咋来了?”
“当然是接你四叔回家,他现在这样子还不嫌丢人?”金先明面带愠色地回答。
两位联防队员各自走到一个篮球架子下,解开余家两兄弟和金先亮的手铐,摘下他们胸前的牌子,示意让他们各自回家。
按照公社治安联防队的意思,本来是要将他们三个人示众两天,然后再劳教一天才能放回家。
金先明在联防队长姜忠学的办公室里,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做了担保,才得以将他们提前「解救」出来。
姜忠学是姜贵顺大夫的儿子,部队转业回来不久就当上了大队的治安联防队长。
金先明知道姜贵兰是这位联防队长的姑妈,而姜贵兰一家又跟他们金家院子分在了一个生产小组,通过这层关系,事情就很快办好了。
对于出手打伤儿子的余兴华、余兴平两兄弟,金先明自然是不乐意让他们这么早就解脱出来。
但如果单独让治安联防队放了金先亮,事情又不好办,所以只能捎带着一块放回家。
金先明、金先亮和金德兰走在前面,余家两兄弟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沿着小水河边的公路往银竹沟方向而去。
余家兄弟大概也知道能提前结束劳教的原委,更清楚金家的人一定会秋后算账。
银竹沟的土地丈量工作重新开启,余运彪、余运文接下了各自的儿子之前的活,负责拉皮绳;
胡显荣替代了金德礼,负责打桩标号;会计金先亮继续登记数据。
他们把之前存在争议,进而导致金、余两家大动干戈的土地重新量过一遍,结果证实金德礼的那顿打挨得着实冤枉。
每天量完土地,胡显荣要将工具放回金家院子旁边的保管室,保管室的大门钥匙就由他父亲胡昭恩掌管。
结束一天的任务,爷俩一起穿过金家院子北侧的竹林回家歇息,胡昭恩走路确实慢了一点,但显荣并不着急,他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日子。
“显荣厉害啊,小小年纪就给队里干活了。”某天下午,胡显荣路过金家院子,正准备收工,听见背后有人说话。
他扭头一看,发现说话的人是金德兰。显荣突然感觉到,不仅这个说话的声音酥脆,说话的人也长得标致,使他十四五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两下。
“德兰姐别取笑我了,你就比我大一岁而已,我这学习不上进的人,只能干这样的粗活。”胡显荣说话的时候倒也没有失态。
“你来我屋里一趟,我给你取点东西。”金德兰向显荣招呼道。
胡显荣很兴奋,也顾不上先去归还工具,就跟着德兰去了。
银竹沟里,大家都住着土墙石瓦房,从外观上看,无非就是新旧有别,室内家具几乎也是家家同样,大部分都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走进金德兰的房里,显荣却有一种别样的温馨感觉。
德兰的闺房收拾得异常整洁,墙壁和窗户都用旧报纸糊得很平展,这是胡显荣第一次进入到大姑娘的卧室。
金德兰将几本摞在一起的书本递到胡显荣面前,称这是五年级下册的书,让他直接拿去用,报名的时候就可以省点书本费。
其实胡显荣早就知道德兰让他来领的东西是什么,这些年上学一直用的她的旧书,之前都是爷爷给他捎带回去。
“这么长时间了,德兰姐用过的书还跟新的一样,不像我,半学期还没读完,书本就烂成一包渣。”胡显荣接过书本。
“姐还有半学期就初中毕业,该认的字也学得差不多了,读满初中就回家来参加劳动,你可要好好上学,我把自己初中的书本都好好保管着,到时全部给你。”金德兰说话的时候,脸上有些难过,但显荣并没有注意到。
胡显荣只当她是说着玩,便打趣地跟金德兰说自己不是上学那块料,不过会尽力好好学,以她为榜样。
金德礼躺在隔壁卧室床上,听见胡显荣的声音,他连忙下床拄着拐杖来到妹妹的卧室,叮嘱显荣和庙坪那几个余家人丈量上半沟的土地时多个心眼,不要被他们像上次敷衍自己那样,把显荣也当了傻子。
显荣注意到,金德礼说这些话的时候,腮帮子咬得紧紧的,一只手还攥紧着拳头。
很明显,前段时间挨过余家兄弟一顿猛揍的事情,他在心里还没过去那道坎。
“放心吧,德礼哥,我盯得紧着哩,这是我们小组的地,肯定会谨慎着点,再说还有先亮叔把着关,你只管好生养伤,伤筋动骨一百天,回去躺好别乱动了。”胡显荣回答。
胡显荣很想在金德兰的房间里多呆一会儿,但考虑到爸爸走路慢,只得恋恋不舍地告别出来,去保管室归还了工具,跟着爸爸回到竹林北侧尽头的家。
时间过得很快,银竹沟的土地丈量工作结束时,离农历新年就没几天了。
在余运武的家里,参加社员大会的人跟上次一样,只是主题变成了分地和因为分地而引起的打架事件的处理,一件高兴的事情背后跟着一件不愉快的事。
沟里的旱地倒是很轻松地分下去了,但沟口那几块零星的农田反而成了麻烦事。
对银竹沟生产小队而言,那是一块「飞地」,与任何一家人的距离都比较远,只是远近的程度有差异,之前生产小队对那几块水田也是胡乱应付,产量寥寥。
最终,社员们达成一个比较奇特的意见,将沟口的水田直接按人头划分,每家每户分得一块,且今后不再变动,成为各家的自留田。
小包干夹杂着大包干,银竹沟的土地就这样划分完了,住在山顶上的胡显荣一家,在两公里之外的山脚下竟然分得一亩水田。
社员们愉快地分完土地,在协议上按过手印,余运武将协议收起,待到明日交至村委,就可以结束这项艰巨而复杂的任务。接着,他提出了第二个不愉快的话题。
“各位社员在这次土地丈量过程中,都出了很多力,为了尽量保证公平,期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想必大家都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
余运武扫视了一圈参会的人,继续讲道:“我虽然作为余氏家族的人,但一定保证公私分明。下面先让运彪、运文两位哥哥表态,至于金队长能不能接受,完全取决于你们的态度。”
余运彪、余运文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不想第一个出声,但都知道这事绕不过去。
倒是金先明先发话,淡淡地说了句:“事情都过去了,我家德礼毕竟也动了手,现在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我看这事就算了。”
运彪和运文兄弟自然听得出金先明的话中之意,这事如果就这样了结,他们脸上怎么挂得住?银竹沟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们淹没了,金家人心里也不会服气。
还能让金先明当一回「好人」?余运彪终于按捺不住了,率先表态说:“我家兴华先动手伤人,让德礼侄儿受伤挨痛,还耽误了那么多工分,我们都是站着尿尿的爷们儿,一口唾沫一颗钉,待到开春之后,我和兴华爷俩将一百个工分送给金队长家,算是给德礼侄儿赔礼了。”
余运文见哥哥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无法继续沉默下去了,将烟锅里的灰在鞋底上敲掉,惜字如金地冒出几个字:“我和兴平爷俩也一样。”
主持会议的余运武见坐在一旁的金先明没有准备开口说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个态度还是可以的,那就这样说定,我们也不签协议,所有参会的都是见证人。”
银竹沟的另外一件大事也被敲定了,大家各自散会回家。
距离过年还有三天时间,金家院子的保管室门前,社员们早早聚在一起,等着队里分粮。
胡昭恩一颠一颤地打开保管室的大门,余运武和两位侄儿负责过称,会计金先亮按照登记簿上的工分给每家每户分派粮食。
社员们忙活了一整年,所有成果都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分干算尽,一个工分价值一毛二分钱,仅够买两盒火柴。
金先明家门口的猪圈旁,他和胡显荣将一条黑猪拖拽到院坝里,余运彪拿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一手按住猪头,一手递刀,二百多斤的肥猪再也哼哼不出声音来。
这个场景和半个月前胡显荣的爷爷去世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时拉猪的金德礼这阵还拄着拐杖,他的「二把手」位置由胡显荣取代。
胡显荣自告奋勇地当这个「二把手」自然也有不可告人的原因,那就是可以增加和金德兰相处和见面的机会。
他还不能理解那种微妙的感觉,只知道见着金德兰的时候,他感到很开心。
待到余运彪把猪尿包和猪尾巴扔进盛放工具的篮子时,金德礼准备表达抗议,金先明及时递给他一个眼色,话到嘴边又噎住了。
轮到给胡显荣家分猪肉的时候,金先明站在所有社员中间,提出了一条建议:“我们的老保管员胡老爷子刚去世不久,尽管安葬他的时候,队里既出了粮,又出了肉,但他应得的那份一两都不能少。
另外,死者为尊,为表达我们银竹沟生产小队的心意,给逝去的胡老爷子割下二斤刀头肉,算是我们每个人都祭拜他了,各位社员有什么意见吗?”
虽然金先明的这个决定看似有些独断,但社员们都没有表达意见,那三两斤肉均摊到每个社员身上,还不及过称时把称杆子抬翘一点。
晌午过后,银竹沟的人们都领到了各自的「战利品」,大家或高兴、或失落。
但一年的成败已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年份。
小包干试行的第一年会是什么样子?大家谁都不知道,年关跟前也没人有空思考这个问题。
胡显荣将一大块猪肉用棕叶穿起来,拎在手里,仿佛重若千斤。
他知道,多出来的重量就是爷爷的生命。下一年,爷爷的名字不会在生产小组中出现,家里的日子又将是什么样子呢?
第5章 初闻家族恩怨,拜年齐聚金家院
胡家新添的坟堆前,祭台上摆着一块煮熟的刀头肉,胡昭恩、胡显荣父子燃起一堆草纸。
“爸,我们银竹沟除了咱家,不是姓金就是姓余,为何我们是单家独姓呢?”胡显荣问。
胡昭恩磕完头,索性坐在拜台上给胡显荣讲起故事来:“往前追溯两代人,我们胡家比他们金、余两家可是威风多了。金家院子所在地原来住着悍匪周三娃,但我们胡家出了个更厉害的人物胡宝才。他率兵将周三娃驱赶到湖北去,你说周三娃和咱家的胡宝才谁更厉害?”
胡显荣越听越觉得有意思,追问道:“胡宝才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先给你爷爷磕头」,胡昭恩一只手往下按压着显荣的头,一边继续讲故事,“胡宝才和周三娃都是我们这一带的知名人物,两个人也结怨颇深,胡宝才的家人全都死在周三娃的刀下。
但最终还是打败了周三娃,虽然他没有手刃仇人,但周三娃的落败跟他有很大关系。
按辈分来算,你爷爷还是胡宝才的隔房叔叔,当时为了躲避周三娃的追杀,将住处搬到我们现在住的地方。估计周三娃怎么都想不到,他的敌人会把房子搬到他家祖宅跟前。”
胡昭恩在燃烧着的蜡烛上点燃一支旱烟,继续说道:“你听说过我们银竹沟的金先生,也就是金先明的父亲的故事吧?他在我们北边的汉水谷地一带行医那么多年。
但大家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据说他就是周三娃的同宗后人,为了躲避胡宝才的报复,也改了名字。
可能是舍不得周家埋在地下的老祖宗,才将房子修在了被周三娃烧掉的祖宅跟前。
你不信可以悄悄观察一下,金先明每到逢年过节都会在金家院子后头的乱石包前面烧纸,那些乱石包就是周三娃的祖坟。”
胡显荣听得目瞪口呆,张大嘴巴望着爸爸,饶有兴致地问:“胡宝才后来干什么去了?”
“胡宝才年轻的时候也当过土匪,又误打误撞加入了国民党的部队,领着一帮手下投诚起义,算是有功之人。
据说他后来做过大生意,也当过运输工人。前些年,有人把他曾经那些不太光彩的经历翻出来,他被迫下岗回了家。”胡昭恩如是说。
“那我们家怎么没有跟胡宝才之间有走动?有这么厉害的亲戚撑腰,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现在的样子。”胡显荣被他爸讲的故事迷昏了头,不假思索地抛出这样一句话。
“你知道个屁,我们日子过得咋了,这是在责怪你老子没本事?你爷爷年轻的时候见过胡宝才好几回,他给我悄悄讲过,胡宝才就住在我们北边的鞍子沟,要想走动还不容易?
前几年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敢跟他之间有来往?我们甚至都不敢提起和胡宝才家之间存在亲戚关系的事。”胡昭恩生气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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