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显荣一边朝远离粪坑的方向走,一边喝了口茶水,但他的嘴巴随即像触电似地将茶水吐在地上。
余兴彩紧跟胡显荣身后,“我新泡的茶叶,水也是刚烧开,你不怕把舌头烫掉了?”她看见胡显荣被茶水烫嘴的狼狈样,忍不住笑。
“刚才的事情,我得谢谢你。”胡显荣对先前派活时,余兴彩给他帮忙解围的举动表达着感激。
余兴彩收住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也就是做做样子,如果真叫我去舀大粪,估计样子比你刚才还狼狈。显荣哥平时那么关照我,现在也得轮到我来罩你一次,算是礼尚往来了。”
胡显荣想不到这位平时说话大大咧咧,做事风风火火的小女子还能有这般境界,关键是脑子还那么活泛,不禁开始对她有些敬佩起来。
余兴彩用一种很平和的口吻对胡显荣说道:“显荣哥,你知道我姐的事情了吗?我爸妈最近为了她都抓狂了。”
“兴秀姐怎么了?”显荣有些愕然,他确实不知道她家发生了什么事。
余兴彩一改平时笑面虎的神情,低沉着脸说:“她跟别人私奔了。过年的时候,她和我妈在柏杨沟村走亲戚,认识了一个从广州回来的人,三言两语就把她哄走了。她从家里偷走户口册,悄悄地到花园公社登记结婚,我们过了好几天才知道消息。”
胡显荣终于清楚余兴彩今天为何不像平时那样总是挂着满面笑容。
但又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便随口说道:“兴秀姐本来就到了该找婆家的年龄,不至于让你爸妈大动肝火吧?”
“我爸妈不是因为姐姐要嫁人而生气,他们一方面觉得男方口碑不好,大家都把他称为二流子,另一方面不想让她这么着急就嫁出去。”
余兴彩见显荣不准备喝茶了,从他手里接过茶缸,继续补充道:“我爸说今年秋收之后,队里的土地很可能要重新分到每家每户,姐姐现在嫁出去,分地的时候家里就少了一个人,分得的土地也就少了。”
“兴秀姐的那份地,婆家那边也会分给她,效果不是一样吗?”显荣不解地问道。
余兴彩也佩服着胡显荣的脑子,“你说的这个事我之前就对爸爸讲过,但我爸告诉我,婆家的地毕竟是外人的,姐姐出嫁前给娘家人留下一份土地,他们老了才有盼头。”
“你还是小孩子,有些事情也是干着急帮不上忙,别操心那么多了,兴秀姐自己做出的选择自有她的道理。”
胡显荣宽慰着眼前闷闷不乐的兴彩,看见两位男同学浇完一桶粪水返回来,他也准备转身回去继续忙活。
余兴彩乌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点点阳光,对胡显荣说:“你又提小孩子这个话题,这次怎么不把你自己捎带上?”
她捧着茶缸向学校后门走去,又扭头补充说:“显荣哥,过会儿我重新添点热水给你端来。”
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生产小组的土地播种完了,各家便开始打理自留地,胡显荣家的自留地就是他和母亲姜贵兰两个人的「战场」。
他们把瓜果蔬菜的种子和嫩苗种满了地里的边边角角,胡显荣觉得还有未被发掘的空间,就是爷爷坟前那片被砍倒的竹林。
姜贵兰听说竹园里种上紫苏,可以加快竹根腐烂,防止竹子蔓延。
但是,等他们找来种子准备撒进那片土地的时候,却发现砍倒竹子的地方已经见不到一颗竹笋,甚至临近的竹子都奄奄一息,有些已经枯死。
胡显荣也觉得纳闷,这些竹子连严寒而漫长的冬天都挺过来了,却在这个莺飞草长的季节死去。
他不由得想起爷爷去世那晚做过的那个梦,以及梦里银竹跟他说过的话,但终究百思不得其解。他心里想到一个人,或许他可以帮忙解开这个奇怪的梦。
金先明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儿子做出的决定,爷俩冷战了两三天,他决定再支持儿子一次。
平时在生产队、村委,他多少还得要些面子和尊严,但这些在宝贝儿子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如同余运彪给人杀猪时顺走的猪尿包和猪尾巴,丢了就丢了。
金先明走进儿子的卧室,在床沿上坐下。金德礼面无表情地平躺在床上,没有正眼看他。他琢磨了一会儿,才以关心儿子的身体状况为切入点打开话题。
“都是准备去练武的人了,还坐没坐相,睡没睡相,赶紧起来,我跟你说点事。”
金先明一副严肃的神情,金德礼闻声也就只能起身坐在床沿边,爷俩保持了很远的距离。
金先明接着问:“你的胸口还疼吗?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县城大医院做个检查,你刚受伤的时候,花园卫生院的姜大夫就给咱们提出过这个建议,你自己还要逞能,这不等于是让余家人捡了大便宜?”
金德礼见自己和父亲之间的气氛有所缓和,便如实说道:“就是偶尔会痛一小会儿,问题不严重,我出去散散心,缓几天就没事了。过去的事就别再提起了吧,再说运彪和运文叔不是已经答应今年分别给咱家一百个工分吗?”
提起工分的事,金先明更生气了。“那些工分才值几个钱,他们除了给工分,也没别的东西了,要不然我才不会这么轻易答应他们。”
金先明仍有些担忧,继续劝慰着儿子,“明伤好治,内疾难医,余家那两兄弟下手也真够黑的。你是文化人,今后面对他们这些鲁莽憨子,不能太冲动。你放心,我只要逮着机会,一定好好治治他们,给咱金家人出口气。”
“我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老一辈就不要参与。再说,我们即便要出这口气,也是明着来,背地里弄那些花花肠子算怎么回事?”被父亲这样一说,金德礼也有些气急败坏了,劈头盖脸顶撞回去。
见着话锋不对,金先明立即换了个话题。“本来打算让你舅舅侯世发在信用社给你寻个活,过年的时候听他说暂时没有招工指标。这样也好,你先出门去转转,等他那边有消息了,我到公社给你拍电报。”
听这意思,老头子是答应让自己出门学武了,金德礼立马来了精神,欣喜地说道:“爸,那我收拾东西,明天就出发。”
“你怎么听风就是雨,看样子是一天都不想在家里待了,真是白给你花那么多钱送你上学。”金先明一边抱怨,一边补充,“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得好好准备一下,你等会儿以出门揽活的名义请余运文来家挑个好日子,我去信用社你舅舅那里给你取点盘缠。”
金德礼赶紧下床,在屋里找鞋子、衣服,准备立马就出门去。
金先明也准备折身出门,一只脚刚刚迈出金德礼的卧室,又立马收回来,问道:“德礼,你准备去哪里学武?”
金德礼已经穿戴整齐,用手指简单抓了几下头发,精气神十足。他顺口答道:“武当山……”
金先明见儿子像一阵风似的准备窜出房间,便快速地挪步到堂屋里。果然,金德礼几乎贴着他的后背走出卧室。
“我觉得少林寺好像更厉害一些,你四叔那里的好多书上都是那样写的。”金先明说。
“等我把武当的功夫学完,再去少林。”金德礼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已经到大门外的院坝里了。
第8章 德礼出门学武,显荣带队入茶园
金先明家厢房里的黑漆桌子上,两盏桐油灯芯被挑得长长的,灯光在贴满旧报纸墙面的反射之下,使得房间显得格外亮堂,桌前的余运文手拿正拿着一本老黄历选日子。
桌面上搁着几张纸,上面写着金先明父子俩的生辰八字,他一边翻黄历,一边用铅笔在纸上记录着一些数字和文字。金家父子分别坐在他两侧的板凳上。
“德礼,你的姓名笔画加起来是多少?”余运文本来可以自己得出答案,仍将这个简单的问题抛出来。
德礼在心里默默数了一阵回答说:“二十八画……”
金先明也在心里默数了一阵,将「金」字替换成「周」字,结果还好,竟然都是二十八画。
对于选出门的日子,为什么还要问姓名笔画,他们不懂,自然也不问,全力配合着余运文。
“我看了一下,你今年的运势在北方,不知道你是准备去哪里?”余运文放下老黄历,问身旁的金德礼。
“大致就是北方吧,运文叔,你就近选个日子,一般的日子就行。”德礼回答。
“这个我当然知道,出远门的人都比较着急,所以碰上大黄道吉日的机会不多,我尽量在最近的日子里面挑选。”
余运文说着便重新拿起老黄历,对金德礼指着一个最近的日子,面带喜色地补充一句,“不过你的运气不赖,还真碰上好日子了,你看这个奎星日多好,除了不能安葬,其他诸事大吉。这可是星宿里面功夫最好的,比齐天大圣孙悟空还厉害。”
金德礼一听立马瞪圆了双眼,原来看日子的学问还这么大,竟然涉及星宿和功夫深浅,这不跟自己出门的意图正好吻合吗?他这样想着,心里不禁一喜。金先明看出了儿子的心思,也满意地笑了。
“运文叔,那就这样定下,咱不再挑日子了,让我看看是哪一天。”金德礼兴奋地从余运文手中接过黄历,将日子记下来。
余运文见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金家父子又如此高兴,从兜里掏出旱烟袋在桐油灯上点着,吐了两口白烟之后说道:“那行,我再给你看一下出门的时辰。”
忙完选日子的活,余运文将老黄历装进挎包,归还金家父子的生辰资料。
金先明从兜里取出一个装有一块二角钱的红包塞到他手中,感激地说道:“祝你月月发财。”
余运文将红包装进内侧的衣兜,回了句“我能发点小财就行,大财还是金队长的。”
金先明见正事已经忙完,起身说道:“咱们上堂屋喝上两盅。”
余运文被金家父子邀请着去了饭桌前,三个人你一杯我一盏,一直喝到深夜,余运文喝得烂醉,当夜便留宿在金先明家。
翌日天刚放晓,余运文没等金先明家的早饭上桌,就带着惺忪的睡眼和未褪尽的酒气从金家院子往家赶,没走出几步就遇到早起上学的胡显荣,二人便结伴往庙坪院子方向南下而行。
“运文叔,你这么早就到金家院子忙活呢?”看到余运文一大早从金家院子出来,胡显荣心里觉着很纳闷。
“金德礼准备出趟远门,昨晚找我帮忙选个好日子,结果在他家喝高了,就在他们家睡了一晚。”
胡显荣想起前段时间金德礼让自己到表哥姜忠学那里打听武术师傅的事,突然明白原来是他自己要出门学武。
“这么个事情干嘛还担心被人知道,而且还谎称是给别人帮忙打听武术师傅。但既然答应金德礼不向别人说起这事,那就得遵守诺言。”显荣在心里琢磨着。
“运文叔,德礼哥是要去哪?”胡显荣脑子里灵光一闪,向余运文问道。
“他没说具体地方,只说去外面揽活。”余运文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回答。
胡显荣心想,这金先明、金德礼父子俩还真是一步三个谎,民兵队长不过如此,上那么多年学的读书人亦不过如此。他又想到了许久未再见过面的金德兰,心想她跟他们肯定是不一样的人。
“大户人家还真是够讲究的,出趟门还得看日子。”胡显荣说。
面对显荣的质疑,余运文开始维护起自己的职业尊严来,面带不悦地回应道:“显荣娃,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真得讲究一下才行。比如这个出远门的日子就非常重要,看好了干啥都顺风顺水,满载而归,日子没选好就诸事不顺,空手而回。”
说完,他觉得力度还不够有说服力,立马又举了一个例子,“你爷爷去世的时候,干嘛还得找我挑选下葬日子和时辰,这些都是有讲究的。”
余运文一提到这里,胡显荣猛然想起让他帮忙解梦的事,接着话头说道:“我爷爷去世那天晚上,我梦见房顶上有一棵银白色的竹子,竹子给我说的话还记得清清楚楚。运文叔,您这方面懂得比较多,帮忙解一下这个梦吧。”
余运文踉跄着脚步,一边走一边说话已经让他有点喘粗气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答:“我主要是给人帮忙看地和选日子,解梦这种事没什么经验,不过很多方面的大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一口气说不完,他停顿一下又继续说道:“银竹上房,大致有两种寓意,一种是代表涨大水,一种是代表发大财。”
胡显荣还能闻见余运文身上的酒气,也不知他是借着酒劲胡说,还是真的在用心给自己解梦。
心想自家都快住到山顶了,哪来的涨大水一说?至于第二种发大财的可能性,觉得更是天方夜谭,便没将余运文的话当回事。
“运文叔,我快要迟到了,你把我让到前面,我好跑快点。”胡显荣说完就溜到余运文身前,飞一般地跑远了。
金德礼出门的前一夜,他的奶奶突然在半夜里跑到金先明的卧室,将熟睡中的金先明叫醒,带着哭腔说:“先明,刚才死鬼老头子给我投了一个梦,责怪我没有把他的孙子看好,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把孙子带在身边。”
金先明也觉着纳闷,老母亲并不知道德礼要出远门的事情,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在半夜里跟自己说这一番话。
尽管他心里在这样琢磨,但还是尽力安慰着老母亲:“可能是老爹在下面没钱花了,过几天就是清明节,我给他多烧点纸,省得他又在梦里惊着你。”
金先明好说歹说终于将老母亲哄睡下,但心里隐隐地冒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他不想让儿子金德礼出门去,但又想不出挽留他的办法,思来想去,也只得作罢。
第二日天还未亮明,金先明将一封由姜忠学写的推荐信和二百元钱交到金德礼手中,嘱咐他出门在外好好照顾自己,遇上困难了就通过姜忠学捎信回来或者直接拍电报到花园公社。
金德礼将钱和信封装进内衣兜,和父母道完别,就拎起一个手提包出门而去,他们都不想误了风水先生余运文看下的吉时。金先明夫妇将他送至院坝外,望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
向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老太太突然踉跄着来到他们身后,泪眼婆娑地跟金先明说道:“赶快去把德礼给我追回来,死老爷子后来又给我投梦了,你这是让他在下面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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